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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安里少年往事

2018-02-07陈佾

江南 2018年1期
关键词:小龙美丽

陈佾

樊小龙是在辛安里长大的少年。

辛安里得名于这座城市的护城河辛安河。

这座城市不大却干净,小小的一方被拢在海湾里,水深浪平,就形成了天然的海港。临海背山的地貌,雪窝似的,夏天和冬天总有大雨大雪,因而辛安河总也不干。

辛安里街道两边种了桃花树,三月的时候,绽开的粉红色花雾把整条街道占得满满的,远远看着像到了黄药师的桃花岛。桃花落了,就结了一颗颗青色的小桃,小桃不好吃,酸酸涩涩的,没甜味儿,小桃落了,就滚得满地都是。

樊小龙童年是在他妈厂子的附属幼儿园里度过的,这个幼儿园就在辛安里尽头,一个叫慢城发动机厂的地方,每次下午放学铃响起,就有一堆穿着蓝色卡其布工作服的女工们挥着白线手套站在门口,等着接小孩放学,在樊小龙童年印象里,他妈身上总是一股刺鼻的机油味,洗也洗不掉。

这股机油味在樊小龙八岁之后就再也没闻到过了。

因为慢城发动机厂倒闭了,他妈下岗了。

国有企业改革的春风终于吹到了这座沿海小城,慢城仅有的几家大型国企都相继倒闭,慢城发动机厂的老厂长悄然以十万元的价格卖掉了这个有两万多员工的大厂,然后选了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带着全家跑路了。当所有工人一觉醒来,对着上锁的大铁门,突然意识到,自己下岗了。

慢城的大街上一夜之间多了许多光着膀子剃着马蛋头的闲散人员,多是二三十岁的小年轻,一帮人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招摇,时不时找个缘由叉个架,成天把日子浪费在牌桌、台球桌和麻将桌上,到了晚上一堆堆地聚在露天地里,打着赤膊喝酒撸串,或者开着改装过的破夏利在尘土飞扬的街道飞驰而过,轰鸣的马达和低音炮伴着放荡嬉笑的余韵还飘在夜空里挥散不去。

有人说,慢城人的懒是透进骨子里的懒,连土话的音调里都带着拖沓绵长的尾音。可这也不全怪他们,慢城历史上经历的两次开埠通商,都没能把慢城人从那一方港湾庇佑的旧梦里拖出来,这里太平静了,慢城人就在这平静里安稳惯了。

有来慢城做小生意的小贩看中这里的商机,回去一通招兵买马,南方人就来了。先是在慢城开了一家又一家的眼镜店,慢城人才知道原来眼镜不单单就那一种样式,光镜框都能分出七八种材料样式。接着就是南方商城、南方裤行在慢城一家家开起来,里面卖的衣服都是南方过来的新潮款式,料子劣质,洗两水就变了形,但款式却很吸睛,亮片网纱坠了一身,时髦亮眼,慢城的姑娘们才发现原来南方衣服的尺码与北方并不相同,他们的小码连慢城最瘦的姑娘都套不进去,大家都说,这南方女人到底得瘦成什么样啊。

不久,南方女人们也过来了,她们也是来做生意的,她们在慢城里发展出一条街的产业,打着理发店和足疗的招牌,玻璃门上印着理发美容按摩的字样,门口一堆小姐陷在艳粉色的沙发里,跷着白生生的大腿嗑瓜子,一到晚上小屋里就亮出粉红色的灯光。慢城的男人们又找到了新的娱乐项目,终日沉浸在这些粉红色的酒池肉林里面。

有人说,这就是电视里天天说的市场经济,就是它,一榔头把慢城人的大厂梦给敲碎了。

2002年,那年的夏天,慢城下了很大的雨,来自东边海洋的季风裹杂着大量的水汽,侵袭了这座小城,大雨没日没夜、没心没肺地下,辛安里小街上的居民都疯传,再这么下下去,河堤就要塌了。

小街是泥土路,一下雨就成了泥沼地,樊小龙趿拉着拖鞋一步一陷地往外走,他要去领初中毕业证。

路上碰到初中同学刘闯,他也骑着车往学校去,看见樊小龙就停下来,用腿支着车,问樊小龙:“你去哪了?”

“去职专了。”

“终于解放了。”

“嗯,终于解放了。你去一中了?”

“对啊,擦着边儿进去的,有的罪遭了。”

走到初中门口,大门还没开,大家都站在门口等着,商量好了似的,自动分了组,考上一中的站成一堆,他们比较安静,一个个脸上佯装着沉稳淡定,像一群待价而沽的老处女,又矜持又做作。去职专的站成一堆,他们脸上洋溢着放浪又淫荡的笑容,像出了台的妓女,完全放飞了自我。剩下一群比较尴尬的是那群去艺术高中的,他们既不像处女那样矜持做作,又不像妓女那样淫荡放浪,他们就像古代青楼卖艺不卖身的那群家伙,一脸的坚贞不屈。

那一年,樊小龙十六岁,没考上高中,折在了去一中独木桥的路口上。

这是必然的,樊家不出读书人。

樊小龙没考上高中,最失望的不是樊小龙,也不是樊小龙他妈,而是樊小龙他爷,樊老大爷。樊家的大孙子没有挤进高中,用樊老大爷的话说,这个头没有开好,后面几个孙子相继都跟高中无缘了,到樊小龙这把樊老大爷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花也刺啦一声浇灭了,他不得不承认樊家不出读书人这个事实。

但樊小龙他妈李丽可不这么想,虽说没考上县高中,但职业中专是可以去的,一旦去了职专,樊小龙就是兄弟姐妹们中学历最高的了,这点就够李丽在妯娌里面揚眉吐气的了,而且去了职业中专就意味着有考大学的机会,想到这李丽就觉得自己的宝贝儿子还算给自己争了光的。

那会慢城一共四个中专类的学校,慢城第一职业中专,慢城第二职业中专,慢城技工学校以及慢城电大,到了樊小龙那一代正好赶上计划生育实行得最严格的阶段,基本都是独生子女了,学校还是那么多,学生锐减,老师比学生还多。后来为了统筹教师资源,实际上是招不到生源了,其中三个学校就凑在一起,开了个会,合并到了一起,名字就叫慢城职业中专,电大还是电大。

樊小龙的专业是机电,班主任是个女的,樊小龙觉得她长得特像当时热播的电视剧《孝庄秘史》里面的海兰珠,皮肤是不正常的苍白,颧骨高耸,脸颊凹陷,眼睛总是瞪着,眼神里透着神经质的光,走路悄无声息的,对什么事都流露出淡淡的厌倦和不耐烦,这个班主任上了两周的课就再没出现过,后来换了个教制图的男老师来当班主任。

新来的班主任三十来岁,平常人的长相,因为是临时上任,似乎没什么经验,站在台上局促地搓着手,还是经底下一个同学提醒,才匆忙定了班委和轮值。樊小龙的轮值是在周三,轮值生的任务就是戴着红袖章在校园里蹓跶,抓违纪的,扣班级道德风,因为分数涉及到班级考评及班主任的奖金,因此各个班都对分数看得极重。endprint

职专是个很小的地方,坐落在城市的边缘,放眼望去周围全是田野,碧绿碧绿的,却很乏味,感受不到任何生机和烟火气,这地方就像是被城市遗落的不毛之地,不开花,没有果,只有一株株荆棘一样的刺儿头。几排刷黄墙的平房是教室,中间两个圆形花坛,紧接着一排学生宿舍和学生食堂,也是平房,再往后是一个环形黄土操场,整个学校就一览无余。每天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整个人的眼里就剩一片灰蒙蒙的土黄色。

樊小龙喜欢轮值,因为可以不用呆在教室上自习,蹓跶起来才觉得眼球活动起来,人也活了过来。

这天,樊小龙蹓跶到操场上,隐约听到靠墙的一簇冬青后面有耸动,想着可能是哪对小情侣干柴烈火的,躲在冬青后面“办事”,毕竟樊小龙听班里的值日生说过,每天都能从冬青后面清扫出不少安全套、钥匙环、硬币等物体,想到这,樊小龙恶作剧心起,大喊了一声,谁在后面,教导主任要过来了!

草丛里的耸动蓦然停了下来,就在樊小龙以为会从草丛里走出两个灰溜溜的男女时,却吓了一跳,几个身板健壮,高出樊小龙一个头的男生走了出来,樊小龙抬头看着几个完全超出预期的大块头铁塔似的压迫了过来,一下蒙了,所幸几个男生看了看樊小龙大臂上的红袖章,瞥了樊小龙一眼,并没有追究就走开了。樊小龙松了一口气,刚想走开,又被草丛后面走出的两个人吓到了,这两个人身型显然比刚刚几个铁塔要瘦弱得多,凌乱的头发和衣服上的草屑让樊小龙明白过来这两个倒霉蛋刚刚是被铁塔们收拾了,但是从还算完整的面皮来看,他们显然是幸运的,在铁塔们做完热身运动,上演全武行之前,樊小龙阴差阳错地晃悠了过来并且救了他们。

樊小龙瞥了一眼两人的装束,就知道这两个人是焊工班的,这个专业的学生有一个特点,即使是三伏暑天,也要把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高领衣服,裤子和衣袖一律是带松紧带的掐袖款,为的是防止使用电焊的时候火星子溅到皮肤上。

两个男生知道是樊小龙救了他们,心里自然就对樊小龙亲近了起来,一个男生从兜里掏出一个卷得皱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支香烟,亲热地递了过来。樊小龙原本不会抽烟,本能地想拒绝,但是想了想,又接了过来。樊小龙看了眼手中的烟,这是一根褐色滤嘴的软将军,两块五一包,便宜好抽,班里的男生大都抽这种。接过烟,樊小龙也知道了两个男生的名字,陈唐和姜宇。

递烟给樊小龙的是姜宇,他是从乡下初中上来的,大概是从小干农活的原因,小小年纪就一身精壮的腱子肉,皮肤晒得黝黑,剃了普通的小平头,粗眉大眼的憨厚模样。旁边的陈唐皮肤白白的,长了一张狐狸脸,一说话嘴边就有个小酒窝若隐若现的,是个小帅哥,身量跟姜宇差不多,但是身材明显瘦削得多,就是青春期窜个头的身材,竹竿似的,吃进去的那点饭都用来往上拉伸了,染了一头栗子黄的头发,烫了离子烫发型,头发一根根颤抖地挺立着,耸着肩,走几步就要甩一下刘海,这是时下最流行的造型。

开学不到三个月,班上一半人都有了相好的,这个相好的跟女朋友还不一样,相好的就是两个人看对眼了,互相做个伴,排遣一下寂寞,可以用来满足生理需求,处腻了就分开,谁也不用负责,也不要求对方专一,一个男生可以同时有好几个相好的,一个女生也可以同时和几个男生相好,谁也不能干涉谁。樊小龙也想找个相好的。

樊小龙看不上职专的女生,虽说他自己也是职专的,但他总觉得职专的男生和女生是不一样的,他觉得职专男生那是充满江湖气和男子汉味道的,而职专女生则充斥着傻气。樊小龙把慢城的女生分为三个档,第一档的是电大的女生,那里是慢城各大初中校花的主要流向地,脸蛋漂亮身材婀娜;第二档是县一中的女生,她们虽说没有漂亮的脸蛋,但是她们头脑聪慧,机灵可爱,她们排第二档;最后一档就是职专女生,她们呢,鲜少有漂亮脸蛋,且身材不是瘦得像柴火棍就是胖得蠢笨,脑子还不好使,周身散发着蠢气,樊小龙觉得自己应该找个电大的相好的。

在手机网络还不算普及的年代,大部分人处相好的方式就是写信来维系,做笔友,每天班长都能从传达室拿回一摞的厚信封,五颜六色的彩色信封纸,被涂画得满满的。

樊小龙央小喇叭也给自己介绍一位笔友,小喇叭在电大的相好很快就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了樊小龙,樊小龙从小喇叭处借来了彩色信封和印花信纸,就开始写信,笔在手里擎了半节课,也没憋出完整的一句话,只好捞过小喇叭已经写完的信,聊做参考。

开头要先问候一下亲爱的笔友,中间添油加醋地讲一下自己在职专的生活,结尾要表达一下自己对未来的希冀和畅想,当然畅想里面是要把笔友加进去的。在研究完小喇叭的信之后樊小龙就明白了,这写信的套路就是仗着互相不认识胡乱吹牛逼,樊小龙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绝版龙少,也照着小喇叭信的样式写了一封,并在结尾处表达了自己在厦门大学和中山大学之间难以抉择的烦恼,希望笔友帮自己出个主意。

寫完装进粉色的信封里,煞有介事地贴上邮票,扔给了小喇叭,让他帮忙寄出去。

回信很快就来了,女孩的笔名叫小妖精,在信里也亲切地问候了绝版龙少,介绍了自己在电大的生活,最后同样也在结尾表达了由于自己太过漂亮而招致女同学嫉妒孤立的烦恼,落款处女孩附赠了一张大头贴。女孩瘦瘦的,脸也小小的,留着齐刘海,画着夸张的眼线,穿着小脚裤,在照片里擎着剪刀手摆着内八脚。樊小龙拿着大头贴反复看着,不算丑。

绝版龙少和小妖精开始了书信往来,但是由于双方都文笔有限,连吹牛都开始乏善可陈,但是小妖精没有说停止,绝版龙少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最后发展到绝版龙少只要看见班长拿着信封走进教室就开始头疼。

这段无聊而又艰辛的关系终于以教导主任的出面干涉而宣告结束,传达室里每天雪花片一样飞来的粉色信封终于激怒了教导主任,本就意兴阑珊,精疲力尽的少年们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这股交笔友的风气滋长得迅速,结束得也不拖泥带水。绝版龙少到最后也不知道小妖精的真名到底叫什么,那些粉红色的信件被绝版龙少带到操场的冬青后面燃了用来点烟,粉色的信纸在火舌的舔舐下慢慢卷曲,燃尽,连同小妖精大头贴上的脸一起变成一堆灰烬,风一吹就散了。endprint

点完烟樊小龙就和一帮人坐在冬青后面,其实按着樊小龙的想法,他应该坐在墙头上,跟一群人吞云吐雾,看着远方,这才帅气,在上职专之前樊小龙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到了职专才发现条件根本不允许,职专的破院墙上插满了碎玻璃碴子。即使是这样,依旧有人翻了墙往外跑,墙外面是农田,墙根下面是长满荒草的深沟,以前挖来作灌溉引水的,后来荒废了,开学三个月连续跳了十来个,成功跑出去的就一个,其余的都是被担架抬回医务室的,樊小龙亲眼看着一个躺在担架上的男生,不死心地闭着眼哀嚎,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受不了了。

后来为了防止学生往外跳摔断腿,学校又在玻璃碴子上面加固了一层铁丝网,课间的时候,樊小龙跟着姜宇蹲在铁丝网下面抽烟,姜宇看了看铁丝网,说:“我怎么觉着这么憋屈。”樊小龙跟着抬头看了一眼,说:“是不是觉得跟劳改犯出来放风似的。”姜宇一拍大腿,说:“对对对,我说呢,这场景这么眼熟。”

回顾2000年初的慢城,你会发现走在街上的女孩子都长着一样的脸。

这股妖风应该是从与慢城隔海相望的韩国传过来的,不论是红灯区的小姐还是职专里的学生妹,甚至是开发区满大街的外地厂妹,无一例外都留着统一的造型,头发要削得有层次感,下面拉直,头顶却要烫得蓬起来,远远看着像一颗颗游动的水母,这个发型一定要配上齐刘海,斜刘海或者中分是不行的,显脸大。齐刘海要长,刚好盖住眼皮,遮半张脸,眼睛要描上黑眼线,眼线笔可以代替眼影来用,描在眼皮上,这样可以从视觉上放大眼睛,粉底和口红是可有可无的,这种妆容的要点就是眼线,眼线,以及眼线。一根眼线笔只要三块钱,就可以打造当下最时髦的妆容,这种妆容的高度统一性和强力遮盖性使街上每个姑娘的脸看起来都差不多。

除了妆容,衣服也很有讲究。衣服和裤子是要黑色的,黑色最显瘦。上半身要有亮钻或者亮片,下半身是去韩国城统一批发的掉裆小脚裤,这种裤子不论男女,风靡全城,樊小龙曾经也跟着陈唐买过一条,很多年后回想起这场时尚盛宴,樊小龙仍旧不明白为什么这种裤子能火爆起来的原因,这种裤子穿上后,裤腰永远卡在髋骨上,露出半截屁股,当然也有保守的露出半截内裤。

这个内裤男女也是有区别的,男的内裤边一定要印上CK的字样,没有CK的内裤边是不行的,CK简直就是高档内裤的代名词,就像我们提起床垫就会想起席梦思一样。女的有丁字裤,有蕾丝边,也有光着的,你可以从女的露出的内裤边来判断她的职业,露出蕾丝边的,通常是开发区厂妹;从屁股缝中间延伸出一条线的,那是丁字裤,这通常是小姐;波点花边或者光屁股的,通常就是职专妹了。

这裤子穿上,裆部就垂到腿弯处,从理论上说,提供走路功能的部分只有腿弯以下,腿弯以下的部分是收紧的,紧紧贴在小腿上,视觉上看,所有人的身材比例都是七三分,这条裤子迫使走路的人都一个姿势,耸着肩,小步小步地往前迈,显得慵懒又颓废。说起来这种裤子的原理竟然和古人裹小脚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通过某种外力束缚来满足某种特定的审美需求。

樊小龙发誓,在他十六岁的青春期里,回想他曾遇到过的女孩子,全都长着一样的脸,除了柳娇。

樊小龙第一次看到柳娇是在汽车站,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柳娇就是俗话说的那种鹤立鸡群的女孩子。

细长秀气的颈子高高擎着,黑头绳把一把马尾束起来,几绺碎发别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朵,耳廓白净,在阳光下透出粉色的光和浅色的血管。穿着宽大的校服,袖子长出很多,手缩在袖子里,走路一甩一甩的。右胸口上方别了一方绿色的校牌,上面有楷体书写的县一中名字,高一八班,正中两个大字,柳娇,那是女孩的名字。

樊小龙觉得女孩名字里的娇字特别配女孩。

职专和县一中休息时间是一样的,每周五下午五点,所有的住校生都会到汽车站乘坐去乡下的小巴车回家。樊小龙不用去乡下,但是他闲着没事,总是随着一帮回乡下的同学一起在汽车站厮混一阵再回家。

樊小龙就是在车站碰到柳娇的,彼时他正靠在车站的栏杆上跟着一帮同学吞云吐雾,樊小龙觉得自己抽烟的动作虽不算熟练,但是那种潇洒张扬的气质一定很吸引人,配上新烫的玉米粟发型,尤其是车站里时不时由小巴车带来的丝缕小风,吹得玉米粟发型在风中微微战栗,扑在脸上的刘海带着薰衣草的发蜡味,遮住半张脸,神秘又冷酷,比一中那群土鳖时尚多了。

其实在一群学生里可以很轻易地分辨出一中的学生和职专的学生,一中的学生打扮得相对保守土气一些,他们通常不怎么说话,每个人在等车的间隙,都在低头看手中的小卡片,口中念念有词。樊小龙偷瞄过那些卡片,有的写满英语单词,有些记着数学公式,柳娇手里也有一个小卡片,但樊小龙注意到,柳娇的注意力很少集中在卡片上,总是偷偷四下张望,就在柳娇的四下张望之下,眼神不可避免地与樊小龙耿直的目光相遇了,樊小龙没有移开,柳娇也没有移开,两个人都固执地看着对方。盯了一会,是柳娇先投降了,她笑着把嘴巴凑到站在旁边的一个打扮土气的四眼妹耳边,手掌弯成半月形撑在嘴巴和四眼妹耳朵中间,防止声音扩散出去,一股小女孩的娇俏姿态,不知道柳娇说了句什么,四眼妹抬起头朝樊小龙的方向望了过来,柳娇也抬头望了过来,眼睛里是盈盈的笑意,樊小龙觉得有戏。

但没等樊小龙采取下一步动作,一辆小巴车就停在了柳娇站的站牌前,柳娇把手重新縮回袖子里,挎着四眼妹的手上了车,马尾一甩一甩的,没再看樊小龙一眼。樊小龙下定决心,下周五还要来汽车站。

下个周五很快又来了,职专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樊小龙到汽车站的时候,柳娇已经站在站牌下了,手里依旧拿着小卡片,眼神却到处扫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显得心神不定的。樊小龙想着怎么能引起柳娇的注意,今天柳娇身边没有那个四眼妹,樊小龙考虑再三,抬脚走向柳娇,装作不经意地擦着柳娇的胳膊走过。感受到有人轻轻撞了自己,柳娇抬头看了一眼,樊小龙微侧着头,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柳娇,观察她的反应。柳娇抬头见是樊小龙,抿嘴笑了笑,然后又低了头,樊小龙甚至觉得他看见了柳娇脸上的红晕。endprint

樊小龙今天依旧靠在上次的栏杆上。自从樊小龙来了之后,柳娇再没有四处张望,而是一直低垂着头,偶尔抬头用眼光瞥一下樊小龙的方向。樊小龙觉得心里有股暗暗的得意和甜蜜在滋生,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樊小龙终于明白了那些杂志里描述初戀时候的种种美好是不带一点夸张和修饰成分的,他感觉到自己年轻的心脏开始热烈地在胸腔中撞击起来,因为力道太凶猛,他甚至感觉到阵阵疼痛,但是这种疼痛恰到好处,这种疼痛里是夹杂着轻快地愉悦的。

樊小龙在栏杆上靠了一会,就有更多的职专男生聚了过来,一群人叽叽喳喳的互相推搡,大声地开着玩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樊小龙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抢一些风头。

他伸手把不远处的王彪招呼过来,王彪脑子不好用,天生的,他的身世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上了学,同村同学又把他的家史传得满学校都是,一直到他上职专,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他家那点破事,据说他脑子不好使是因为他是近亲结婚的产物,他父母是亲兄妹,没人看见过他父母什么样,他是被养在他爷家的。

王彪脑子不好使,却和气,对谁都笑脸盈盈的,这会听见樊小龙叫他,就颠颠地跑过来,问樊小龙有什么事。樊小龙手一伸,说,来支烟。王彪手往兜里一摸,说,啊,今天没有带。樊小龙装作生气的样子用臂弯擒住王彪的脖子,拿膝盖捣他的肚子,樊小龙瘦,他擒着王彪跳起来几乎是挂在王彪身上,王彪拼命地躲闪,栏杆上围的一群人都在起哄,爆发出巨大的嬉笑声和起哄声,柳娇老远地听见嬉笑声,转头看了过来,樊小龙就更卖力地表演,他觉得自己今天算是出了大风头,像个英雄似的。

表演完了,樊小龙就点了根烟,靠在栏杆上。有风吹来,他眯着眼,任由刘海扑在脸上。他想此刻的自己一定像个孤独的浪子,如果再有一把吉他就好了,虽然他不会弹,但是背在身上就很衬他的气质,他经常在电影院门口看到有男孩背着吉他闷头走,造型很酷。樊小龙记得胡同邻居刘峰也有一把,回头要跟他借过来,下次背着来,柳娇还不得迷死自己。

有职专的男生凑过来,跟樊小龙说,那边有个妞儿刚刚一直看着你,是不是对你有意思。樊小龙顺着男生的目光看过去,他说的是柳娇,樊小龙得意地忘了形,连其他人都看得出来柳娇喜欢自己。他跟周围几个男生说,我看上那个妞儿了。几个男生顺着樊小龙的眼神望过去,就开始起哄,柳娇被男生们突如其来的起哄吓了一跳,赶紧把身体背过去,几个男生见柳娇害羞了,就更加不罢休,有几个胆大的更扯着嗓子,在喊嫂子好。樊小龙听了,就觉得特有面子,他觉得柳娇肯定也觉得有面子,这么多人喊嫂子呢。

一个穿球服的一中男生过来了,块头很大,篮球队的,他走到柳娇面前,先是瞥了栏杆这边一眼,才低头跟柳娇说话,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中气很足,隔了很远都听得清楚,他问柳娇:“你认识那边那群人?”柳娇瞥了瞥樊小龙,故意扯了嗓子回答:“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职专的人。”

这剧情发展得有点出乎樊小龙的意料,按照车站门口小书店里那些印刷得五颜六色的青春杂志上的故事情节来看,像柳娇这种一中好女孩是很容易爱上职专坏男孩的,事实证明,在前不久的几分钟,剧情确实是这样发展的,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樊小龙也没搞清楚,但是柳娇的那句话还是刺到了樊小龙,她说的是,我怎么会认识职专的人,而不是我怎么会认识他,女孩把职专两个字咬得特别重,透着不屑和鄙夷,这两个字跟女孩身上的校服格格不入。

樊小龙的脸噌地红了,他察觉到周围出现短暂的安静,这安静让樊小龙既羞愤又不安,他像被人当场扇了一耳光,这耳光清脆响亮。那几个起哄的男生转眼又凑到旁边一堆人里去了,但樊小龙总觉得他们在嘲笑他的事,他装着无所谓地晃悠过去,听见他们在谈论别的事情,但他还是不放心,他凑过去想挑起话题,看看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那女的简直有病,他说,几个人停下来有些奇怪地看着樊小龙,他们似乎忘了刚刚的事情,樊小龙又提醒他们,就是刚刚站在那的那个女的。终于有人明白他说的话,也跟着骂了一句,对,有病。但樊小龙还觉得不够,又接着说,好像长得也一般,有人回说,不知道,没仔细看,樊小龙期待着男生们能激起热烈的讨论,最好能把声势造起来,好压过这令人压抑的局面,可男生们似乎都没什么兴趣再闹了,樊小龙讪讪地在那里站了一会,觉得没劲,就一个人往回走。

走到河堤上,樊小龙找了个缓坡躺了下来,河堤上长满了草,躺在上面软绵绵的,远处一轮夕阳摊在河面上,余晕拉得老长,河水都映成了淡金色。

他又想起柳娇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低劣的物种,樊小龙突然想起去初中领毕业证那天的场景,那天站在门口的人,那些被他形容是老处女一样又矜持又做作的一群人,其实柳娇跟她们是一样的,她只是比她们好看一点而已,其实从那一天起他们的界线已经划分出来了,不仅有了界线,还有了高低贵贱之分,只是他没察觉到而已。

这个发现让樊小龙深受打击,刨去做婴儿那三年,在樊小龙少得可怜的十三年人生经验里面,他从没怀疑过这个世界的公平和正义,也从没怀疑过自己还和所有人一样漫步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而柳娇的一个眼神却让他赫然发现自己拐进了一条杂草荒芜的小道,他抬头望向远处,却只看到其他人狂奔而去的背影。

一只脚停在樊小龙旁边。

他转头就看见了姜宇,姜宇在樊小龙旁边蹲了下来,一张脸就在樊小龙视野里突然放大,他说,你在这干吗,走吧,陪我去趟小学。樊小龙才想起来原本答应姜宇陪他去找小学生要钱,他给忘了。

樊小龙转了个身说,不去。姜宇说,走吧,你在这躺着也没事。樊小龙突然就觉得烦躁,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姜宇觉得他莫名其妙的,骂了句有病吧你,就转身走了,走了两步看见樊小龙还躺在那,就又走回去,用脚尖踢踢樊小龙的肩膀,哎,你怎么了?樊小龙说,没怎么了,就是不高兴。姜宇说,懒得管你,就转身要走。樊小龙又叫住姜宇说,哎,你等会。姜宇转过头问,又干吗?樊小龙说,你那有不错的姑娘吗,介绍一个给我。姜宇看看樊小龙,说,思春了吗,这么暴躁。樊小龙说,你管我,到底有没有。姜宇说,你要什么样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樊小龙说,随便。姜宇说,随便是什么玩意儿。樊小龙说,你有完没完。姜宇说,好好好,你说随便的。endprint

上次在河边,姜宇说要给樊小龙介绍的女孩子,名字叫周美丽。

八十年代那会家长给小孩起名字特别喜欢用美丽这俩字,王美丽啊姜美丽啊刘美丽啊,就像六十年代那会的人起名喜欢用建国、建军、国庆是一样的,这里面都包含着父母强烈的期待和愿望。愿望是什么,就是基本不可能成真的东西,所以,一般名字里有美丽两个字的女孩子,长得都挺差强人意的。当然,关于这一点,樊小龙也是之后才总结出来的。

傍晚吃过晚饭,樊小龙站在学校小卖部门口等姜宇和陈唐,老远就看到两个人晃悠过来,三个人靠在商店门口的墙根处吃辣条,一包辣条见底,就见姜宇下巴一扬,嘴朝外撇了撇,樊小龙抬头一看,就看到不远处走过来一个异常丰满的女生,白白胖胖的,穿着一件格子衬衫紧紧地绷在身上,把胸部显著地突显出来,波涛汹涌得可怕,好像随时都要冲破扣子的束缚决堤而出。女孩走近了,就看清了脸,发面馒头一样的大脸,描着黢黑的眼线,涂着血盆大口,让本来就挺大的五官显得更大了,留着齐刘海,做了拉直紧紧贴在额头上,遮了一半脸,后面的披肩发做了离子烫,松松地蓬着,显得头更大了。

姜宇冲女孩吹了声口哨,女孩转过头看见了墙角的三个人,先是和姜宇打了声招呼,问了句,你在这干吗呢。姜宇回答,没事,瞎玩儿呢,说完又指了指旁边的樊小龙,我兄弟,樊小龙,机电班的。女孩转头看了眼樊小龙,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扭头进了小卖部。见女孩进了小卖部,姜宇转头用胳膊肘碰了碰樊小龙,怎么样,她就是周美丽。樊小龙听完整个脸都垮了下来,陈唐还在一边起哄,你可真有福气。姜宇说,找个相好的你还挑三拣四的,又不是让你娶她,毛病。樊小龙想想也对,就闭了嘴。

樊小龙和周美丽约在周五放学在汽车站门口见,车站门口是城里小旅馆的聚集地,也是乡下学生回家的中转站,很多要回家的学生都在车站的小旅馆跟相好的腻歪一阵才坐最后一班车回家。樊小龙从没进去过,但是他听同学说过,这里虽然卫生没法保证,但是好在价格便宜,且不用查身份证,最重要的是,里面像蜂巢一下四通八达,不用担心被突击检查的老师堵住。

周美丽如约而来,樊小龙想了想,没有立刻拉着周美丽去小旅馆,而是转了个弯去了电影院门口的冷饮店,虽然樊小龙并没有打算把周美丽当做女朋友,但是他觉得把目的表现得这么明显和直接还是不太好,搞得跟地下卖淫似的。两个人自上次在小卖部匆匆见了一面之后,这是第二次见面,樊小龙不免有些紧张,自顾自走在前面,周美丽走在后面,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走了一会,樊小龙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放慢了脚步,等着周美丽跟上来,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自班级的事情,走到了冷饮店。

樊小龙还是第一次这么正式地跟女孩子约会,虽然有些紧张,但是好在对面并不是自己喜欢的女孩,所以并没有刻意表现什么,他照着自己的喜好点了一杯珍珠奶茶,一碗水果沙拉,还有一方奶油蛋糕。服务员麻利地把饮品端了上来,奶油蛋糕是用瓷碟子装着的,两指宽的一小方,抹了薄薄一层粗粝的劣质奶油,顶上一颗樱桃看起来蔫蔫的,像撒了气的皮球,瘪了。樊小龙把奶茶拿了过来,把水果沙拉推到了周美丽面前,奶油蛋糕放在了中间。

周美丽接过水果沙拉,吃了两口,就用叉子漫不经心地叉着水果,插进去,又拔出来。樊小龙喝了口奶茶,腻腻的奶茶粉味儿让他觉得有点反胃,喝不下去了,也像周美丽一样,用吸管戳着杯底的珍珠,两个人都没有动桌子中间的奶油蛋糕。

“这家店的口味还行,我听班上的同学推荐的,”樊小龙说。

“嗯,还行,我也听人说过。”周美丽回道。

“这块蛋糕你吃了吧。”

“不吃了,有点腻。”

“我也不太吃得下了。”

“那咱走吧。”

“好。”

走出冷饮店,樊小龙突然觉得之前找相好的热切心情冷淡了下来,也不是说看不上周美丽,樊小龙觉得现在就是一个天仙站在自己面前也提不起兴趣。这种突如而来的失落和冷静总是在樊小龙试图改变某种现状的时候突然窜出来,让他想往后缩。樊小龙搞不清这种失落和冷静是源于过度的紧张还是对未知的恐惧,他在跳出一些固有的习惯和规范的时候,又会产生一种莫名的留恋和不舍,这种矛盾让走在周美丽身边的樊小龙觉得自己的腿像灌了铅水,远远的已经看到汽车站候车厅的大招牌了,樊小龙心里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厌倦也开始达到顶峰。

他转头看着周美丽,他今天还没有仔细看過她,她对于他来说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今天是刻意打扮过的,穿了件黑色鸡心领的紧身莫代尔T恤,黑色显瘦的缘故,把她的腰身凸显了出来,胸部也更显硕大。头发遮住了一半脸,只看得见小小的一方侧脸,因为化了妆,看不太清五官,但是皮肤是细嫩的,这点从她脖颈耳后露出的白皙皮肤上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白皙让她的胖变得干净而具诱惑力。

注意到樊小龙在看她,周美丽也微微侧头,眼神里透着稚嫩的麻木,两个人向前走着,不断有放学的学生擦着两个人走过,有步履匆匆的一脸风尘的旅人,也有操着土话吆喝买卖的生意人,各种嘈杂擦着耳朵过去,樊小龙感觉自己像被罩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稍有动作都被无限放大,他甚至觉得每个路过的人都在用眼觑着自己,似乎每个人都看透了他的心思,那些眼神像针一样,一针针刺在樊小龙的脸上,耳朵上,身上,手上……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背着书包面无表情地路过,樊小龙立马想到了柳娇,想到今天是周五,樊小龙想着她一定会碰到他的,说不定她现在正在某个角落里觑着他,冷笑着,想到这,樊小龙的头埋得更低了,他又想起柳娇那天的眼神,骄傲里带着厌倦,那一个眼神就让他明白了他和她的距离,她果然是聪明的女孩,一个眼神都可以杀人于无形。但是他立马又把头抬了起来,他不能让她知道他内心的虚,他不能让她有胜利的感觉,她不是想打败他吗,他偏不,他晃了晃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脖颈,把一直揣在兜里的手也拿了出来,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走起来。

樊小龙带着周美丽走进了旅馆,把早就准备好的几乎要揉烂的二十元拿出来,颇有气势地拍在柜台上,对着柜台里那个正嗑瓜子的服务员说,开一间钟点房。服务员抬头看了樊小龙一眼,又扫了周美丽一眼,动作稍有停顿,这一停顿就让樊小龙泄了气,眼神就慌乱起来,还按在台子上的手开始微微发抖,服务员从樊小龙手下抽出二十元,对着日光灯照了照,然后扭头从身后的木架子上拿下一串钥匙,丢在柜台上,说了句,二楼左转第二间。说完没再看樊小龙,继续低头嗑着瓜子。樊小龙抢过钥匙,逃似的拉着周美丽离开了。endprint

小房间没有窗户,进门就有股潮湿发霉的气味,还混杂着难闻的烟草味和汗酸味,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正中一个双人床,上面铺着洗得发黄的印花床单,墙角放了一张写字台,上面摆了一台老式的电视机,日光灯照得房间里的每个物件都刺眼,连带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显得尴尬无措。樊小龙转过身把日光灯关掉,房间顿时陷入沉寂的黑暗之中,黑暗是一层保护色,把所有的羞耻和不堪都按压下去,反而把情欲和诱惑撩拨得滋长起来。

樊小龙在黑暗中摸索着,先是周美丽的手,细嫩滑腻,紧接着是她的胳膊,她的胸口,一切都变得顺遂起来,像是无师自通一般。黑暗中,樊小龙隐约闻到一股好闻的甜香味,这是樊小龙第一次与女孩如此亲密的接触,这股好闻的甜香味刺激得樊小龙开始没来由地燥热起来,只有用尽全力把女孩揉进身体里才能把这股燥热转移出去,女孩柔软温热的身体宽厚得像无边的海,让樊小龙不顾一切地想要溺死在里面。

樊小龙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家里一个人没有。他妈出去打麻将了,在桌上留了个纸条,说是锅里留了饭。樊小龙看了一眼饭,觉得没食欲,就一头扎进了被子里。他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但是却没有饥饿感,这种空洞好像填不满似的让他难受,迫切地需要有什么实物糅进身体里。樊小龙把房间里的灯关掉,使自己重新陷入到黑暗之中,这黑暗又让他想起了周美丽,确切地说是周美丽的身体,他对她的脸还是不熟识的,但是他却熟识她的身体,细腻肉感,他在她面前显得瘦小而懦弱,他伏在她身上,就像浮在一块柔软的舢板上,那种满足和安心令他战栗,樊小龙伏在被子里,把身体弓成虾状,这姿势让他感觉稍稍舒适起来,他终于沉睡过去。

樊小龙再见到周美丽是在食堂门口,周美丽正挎着一个女生的胳膊往食堂这边走,樊小龙远远看到了就有点慌张,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周美丽,是装做不认识还是该嬉皮笑脸假装轻松地迎上去,樊小龙还没有想好,倒是身边的几个男生开始互相挤眉弄眼。

“唉,唉,注意,锅妈来了。”

“你激动什么,小心锅妈拿胸闷死你。”

“我听说前几天厨师班一个男的把锅妈睡了。”

“谁口味这么重?”

“不知道,你看锅妈脸色就知道这几天滋润得不错。”

几个男生低声窃语地说着话,把樊小龙听糊涂了。

他问:“你们说谁呢。”

一个男生回答:“周美丽呗,你不认识啊,一双大胸闻名天下,江湖人称锅妈。”

樊小龙听完,脸色蓦地红了,几个男生的话狠狠地戳中了樊小龙的小心思,他甚至觉得几个人知道了他和周美丽的事,故意促狭他呢,但是转念一想,周美丽应该不会自己到处说,所以稍稍放下心来极力伪装,生怕被几个男生看出破绽。

周美丽路过的时候,几个男生起哄地喊着,锅妈,锅妈。

这是一个对女性极具侮辱性的,让人十分难堪的外号。周美丽像是习惯了,装作没事一样,甚至脸上还带着些讨好的笑容。周美丽身边的女生忍不住捂着嘴偷着笑,樊小龙从那个女生的眼神里看出了丝丝的得意和讥讽,他突然觉得没来由地生气起来,他生气是因为周美丽不生气,她为什么不生气呢,他觉得她要是生气就好了,她如果生气了,他可以为她教训那群男生,谁让他们不懂得尊重她,即使他们怀疑他的动机,他也豁出去了,这不是什么丢人的行为。可是她没有生气,这样他有什么理由替她出头呢,他们会说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周美丽自己都没生气,你瞎操什么心。现在他只能混在一群男生里尴尬地随他们一起笑,他突然怨恨起来,怨周美丽,这个愚钝而又蠢笨的女人。

周美丽看见樊小龙,就用眼睛盯着樊小龙看,樊小龙注意到了,赶紧把眼神挪开了,周美丽的眼神又紧跟着追了过来,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你追我赶了几个来回,最后周美丽是在厕所门口堵住樊小龙的,她把樊小龙叫到教室后面。

她问樊小龙:“你怎么回事?”

樊小龙:“什么怎么回事?”

周美丽:“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

樊小龙:“我为什么要理你。”

周美丽盯着樊小龙的脸看了半天,然后丢下一句:“樊小龙,你真不是个东西。”就转头走了。

樊小龙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脸像烧起来一样滚烫。

他又想起那天下午,车站旁的小旅馆,没有窗户的小房间,混杂着烟草味和霉斑味的空气里,潮湿腐烂的温床上,撩拨得情欲像要開出花来。周美丽柔软而温暖的腰肢,包裹着他,抚慰着他,他伏在她的身上,像伏在一块柔软的舢板上。

她又有什么错呢,她什么错都没有,他就像她说的那样,真不是个东西。

那之后樊小龙到底领过多少女孩去过那个小旅馆,樊小龙自己都记不清了,她们千篇一律,大多数樊小龙连名字都不知道,只以专业区分她们。他不喜欢汽修专业的女孩,她们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机油味儿,一闻到这味道,就让樊小龙想起他妈,瞬间没了兴致。他也不喜欢旅游班的,虽然她们大多条顺盘亮,声音婉转娇嗔,但她们身上都是浓烈的劣质香水味儿,并且她们很不好约,需要人捧着,前期需要为她们买很多早餐汽水才能入得她们的法眼。樊小龙最喜欢的就是面点班的姑娘,她们娇憨可爱,身上总有股麦芽发酵的甜香味儿,并且每次完事之后,她们都会从包里掏出课上制作的奇形怪状的面点来给樊小龙充饥。

那些都是失败的作品,可以带回家去。不同于那些已经摆在橱窗里的精致漂亮的小点心,这些失败的作品通常只是一团丑陋得没有形状可言的面团,它们静静地伏在桌子上,蜷缩着,无声地与樊小龙对视,盯得久了,樊小龙觉得它们很像是柔若无骨的夭折婴孩,净白的面皮下,掩藏着婴孩未能顺利出世的无声幽怨。

这些白净的面团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樊小龙面前,尤其是在他与女孩做爱的时候,那些蜷伏在桌角上的面团就长出细白的小手,它们紧紧地攀附在桌沿上,盯着樊小龙的一举一动,这让他感到很扫兴。眼前的陌生女孩发出小兽般细弱飘忽的呻吟,她的四肢蜷伏在床上,背上突起的蝴蝶骨随着动作翻飞起来,尖刀一样的骨头把薄薄的皮肤崩成脆弱透明的颜色,樊小龙感觉到一种恐惧,他害怕那把尖刀最终会割裂薄膜,从里面爬出无数长着小手的白净面团,鼻尖里都是霉菌发酵的咸湿气息混杂着烟草的辛辣味道,女孩年轻的身体在日光灯下发着幽幽的白光,她身下大红色的印花床单伸展出的枝桠藤蔓把她包裹,她像是从那花朵里挤出来的妖物,拉着他一步步向那腐败的温床而去。endprint

他没来由的有些恐慌,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傻逼。

女孩说,你说什么?

樊小龙说,我说,我是个傻逼。

职专的最后一年,三年级已经全部停课,下到工厂里去实习,因为实习岗位有限,要分批进行,一部分人到工厂实习,另一部分就在学校呆着上自习。大约是因为快毕业的关系,也可能是夏天要临近了,每个人的肚子里都开始憋了一股子热想要发泄出来,好像不疯狂一把,就没法顺利毕业似的,少年们一个个像走了火的炮仗,一点摩擦就着了,每天都有人挂彩,校长室里每天被叫来的家长像逛菜市场一样来来往往,到后来任班主任再怎么打电话家长也不来了,随你吧,我们也管不了,他只要不闹出人命来就行。少年们更嚣张起来,有女教师去教室蹓跶,就被男学生掀了裙子。女教师是刚毕业分配来的,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哭哭啼啼的回了办公室,要求调岗。教导主任没办法,只好把几个男生较多的班的班主任全换成了男教师。女教师一律不敢穿裙子,执勤的时候也不敢下讲台蹓跶,只敢站在讲台上做个样子,蒙混过去。临近下课,放学的时间,所有的教师必须到岗,守在教室、厕所、食堂门口,一个不留神就有推搡和大打出手的。每天都有教室门、玻璃、安全指示灯和消火栓报修。放学的时候,一群人像冲出河堤的洪流,横冲直闯。周五的时候全聚集在汽车站,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靠在车站的栏杆上,更多的冲进车站旁的小旅馆里,大家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需要去发泄,都变得近乎疯狂地肆无忌惮。

那天刚下晚自习,樊小龙去厕所抽完烟正独自往回走,碰上一个男生,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男生突然对樊小龙说了句,你这什么裤子,早过时了。樊小龙转头看了眼男生,发现并不是熟识的,就回了句,关你屁事,他妈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开始推搡起来,渐渐的身边的人越围越多,男生们群情激昂,开始呐喊助威,樊小龙本不想把冲突扩大,但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也已经红了眼,收不了手了。樊小龙估量了一下对方的块头,跟自己差不多,应该不会吃太大的亏,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拳头开始互相招呼,搞不清是谁先倒下的,总之兩个人最后都滚在地上扭成一团,在打架方面樊小龙并不是高手,但是他还是拼尽全力,一拳一拳,拳拳不落空地砸在对方身上,那种舒畅和淋漓让樊小龙甚至在内心产生一种欲罢不能的情绪,想让这场争斗再长一点,再长一点。对方也不示弱,樊小龙只觉得鼻子一阵酸楚,紧接着鼻头一热,鼻血流了下来。直打到精疲力竭,两个人都瘫倒在地上,围观的众人见热闹结束了,也就各自散开了。两个人默默无声地在地上躺了许久,男生先起身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开了。樊小龙一个人摊在地上,感受到浑身的骨骼都伸展开来,每个毛孔都向外散发着舒畅,无比的舒畅,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执着于打架来发泄身体里的那股燥热,这是会上瘾的。

这股躁动因为一件事的发生而戛然而止。

出事那天是个周二,樊小龙正坐在教室里看漫画书,同桌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衬得午后时光尤其静谧。这股静谧猝不及防地就被一阵由远及近响起的鸣笛声打破了,声音似乎是向着学校而来,所有的人都趴在窗台往外看,但是因为视线有限,并没有看到什么。有人说鸣笛的是警车,有人说不对,这明明是消防车,有人说怎么可能,这明明是救护车的声音,你们这群文盲。少年们争论着,每个人的小脸都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很快,鸣笛声又由近及远地消失了。

终于挨到下课,就听见隔壁教室的学生都开始涌向食堂东面的平房,那边是机床专业的实习厂房。不一会就听前去打探消息的小喇叭回来嚷嚷,不好了,机床那边出事了,有人被绞进机器里了。原本哄乱的教室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一群小伙子虽然平时打架斗殴,常见血的,但是第一次知道这种事,还是被震慑住了,大家都开始打听具体的细节,但是整个学校都乱哄哄的,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知道有个人被卷进机器里了,至于是谁,到底怎么卷进去的,到底伤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

确切的消息是第二天姜宇告诉樊小龙的,晚饭的时候,樊小龙刚走到食堂门口就看到姜宇和陈唐两个人从食堂拐出来,姜宇招呼了樊小龙一声,三个人就一起往操场的冬青后面走,站定了,姜宇掏出三根烟来分发了,然后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操,出事的是周美丽。”

樊小龙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姜宇说的是昨天的事,周美丽这个名字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那个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孩子,樊小龙想了半天才模糊想起她的脸。

“怎么回事啊昨天?”陈唐问道。

姜宇:“说是违规操作,没有戴安全帽,散着头发,操作的时候没留意,头发就卷进机器里了,连带整个头皮都给扯下来了。”

陈唐听完,狠狠地抽了口烟,说:“她是傻逼吗,学了三年,不知道戴安全帽?”

姜宇:“说是前天头发刚做了拉直,容易变形,就没扎。”

后面姜宇和陈唐在说什么,樊小龙一句话都没听见,他只记得姜宇说的那句话,整个头皮都给扯下来了。这句话在樊小龙的脑子里不断地重复,他感觉到自己擎烟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头皮感到阵阵寒意和微麻。他记得周美丽的头发,繁茂浓密,有一股好闻的水蜜桃味,他记得她的一双眼睛,睫毛很长,动物一样毛茸茸水盈盈,总是透过厚厚的刘海帘望着人,她喜欢把脸埋进厚厚的头发里,那像是她的伪装,像是她的盔甲,但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樊小龙只记得最后走的时候,姜宇和陈唐在商量周末去医院看周美丽的事情,姜宇问樊小龙去不去,樊小龙机械地点了点头,但随后又慌忙摇了摇头,就落荒而逃。

晚上睡觉的时候,樊小龙总也睡不踏实,脑海里总是重复姜宇的那句话,整个头皮都给扯下来了。快天亮的时候樊小龙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周美丽都站在第二次见面的汽车站门口,周美丽一头黑色长发,仍旧是长长的刘海,盖住眼皮,动物一样毛茸茸的眼睛隔着发帘向外瞄着,老远的看见樊小龙走过来,就冲樊小龙招手,让樊小龙过来,她凑到樊小龙耳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别人都不知道。樊小龙问什么秘密,周美丽说,你靠近点,我小点声告诉你,别让别人听见了。樊小龙就又靠近了些,他看见周美丽慢慢地把双手伸进额头里,在撕扯着什么,面部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撕扯之下,刘海慢慢地从头上掀开,漏出青色的头皮,血点迅速地渗出,覆盖住整个头皮,整个脑袋瞬间变成了血球,周美丽动物一样的眼睛在下面闪烁着得意又阴鸷的光,她笑着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啊。endprint

樊小龙惊叫着从梦中醒来,胸口剧烈地跳动,他惊慌地看看周围,宿舍里的同伴们还在一片酣甜的梦中,上铺在磨着牙,隔壁床的小喇叭仍旧把呼噜打得震天,不知道谁在喃喃地说着梦话。经过一夜呼吸发酵的脚臭味和安宁恬静的人气让樊小龙渐渐从惊慌中醒过神来,外面微亮的晨光已经透了进来,橘黄色的朝阳打在铝合金的窗沿上,又折射出去,路灯的电线上,有麻雀在叽叽喳喳,樊小龙在这曦光中静静坐着,突然产生一种对死亡的畏惧。晨光细弱,墙角黑洞洞的,像是潜伏着什么怪物,正在虎视眈眈伺机出动,那是一种死亡的气息,密实浓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周美丽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学校,众人的躁动像是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地被抽离出去。每个人都变得安静下来,之前体内那股没来由的燥热也渐渐平息,有经验的老教师们精神都放松了下来,他们知道,这股子热和燥已经熬过去了,现在,这些少年们安静下来了,就像待嫁的大姑娘,之前跳脱的稚气和不安分退掉了,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出嫁了。

樊小龙在他十九岁那年终于卷着铺盖卷走出了职专的大门。

临走前,樊小龙一个人在校园里转悠,它还像樊小龙来时一样,入目一片黄土色,刷黄墙的小平房,刷绿漆的窗沿,前三排平房是教室,后墙根栽了参天的杉树,夏天的时候很阴凉,有知了扯着嗓子嚎,树下停了一排各种型号的拖拉机,那是用来做实习用的,车斗上生了一层绿苔藓,夏天的晚上,樊小龙经常和同学坐在上面乘凉,再往后是两个大花坛,夏天的时候月季开得繁茂,大朵大朵的,像莲蓬头似的。后面一排平房是食堂和宿舍,做饭的那个大爷今天没有做饭,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的学生搬行李。后面是黄土操场,去年的时候中间用红砖铺了一块篮球场,磕一下生疼。篮球架上的篮网总是被调皮的学生扯掉,后勤老师索性不再换新的,就留光溜溜的篮圈在架上。操场四周栽了冬青,樊小龙走到冬青后面找了块石头坐下,点了一支烟抽起来。冬青后面被打扫干净了,没有一个垃圾袋、安全套和烟头,干净得就像樊小龙三年前刚来这里时一样,在这里他认识了姜宇和陈唐,他想起了周美麗,想起了很多人,甚至想起了那个有抑郁症的,只出现了两周的女班主任,所有的事都像过电影一般一一在脑海闪过。

三年前,他们兴冲冲地来了,满以为是他们占领了她,带着胜利的快意,他们在她里面耀武扬威,肆意妄为。三年后,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他们对于她来说,不过是连名字都没有的过客,她仍旧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冬青后的那段院墙上,刻着许多毕业快乐,到此一游的签名,歌词,表白,年代交错,深浅不一,层层覆盖,像是一块块没有墓碑的墓志铭,这里到底埋葬着什么?是青春,是爱情,是一种他们还未曾拥有过就已经消失殆尽的一种叫理想的东西。樊小龙从地上捡了块砖角,抬起手也想写点什么,手在空中擎了半天,还是放下了。

他想此刻他与她算是和解了,连同过去的自己。一别两宽才是最好的告别,他摩挲着那段围墙,轻轻地说了声,再见,像是在告别心爱的姑娘。

樊小龙和姜宇被分到了一个厂,那是一家大型台企电子加工厂,生产汽车零件和精密仪器电子配件。陈唐不愿意去,他说,多没劲,从一个牢房进了另外一个,我才不去。陈唐他妈给了他两万块钱,让他自己做点小买卖,陈唐跑到市场开始了海鲜贩卖。

樊小龙还是做数控机床,这个活没什么技术含量,全自动化流水线操作,樊小龙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零件搬上操作台,然后看着操作显示屏发呆。操作间里很嘈杂,每个人都在低头干自己的活,樊小龙闷了就去门口抽支烟。日子过得太慢了,熬得人没了脾气,每天机械化的工作,下班,回宿舍睡觉,偶尔姜宇会来找樊小龙,两个人抽会烟,无言地发呆。

周末的时候有休班,姜宇约着樊小龙一起去市场找陈唐玩。慢城是沿海小城市,海产资源丰富,东面一个海岛,岛上的居民多从事海产养殖,扇贝、牡蛎、竹节虾、海参都有养殖,也有渔民出海打捞深水鱼。海岛距离城里有十公里的距离,有跑运输的贩子专门到海岛上收了鱼虾,用保鲜车连着海水一起拉到市场上转卖给小贩。海鲜最讲究的是鲜活,刚死去的虾要比活虾折价一半多。海船一般在夜里两三点靠岸,然后装箱运输,到市场时刚好五点,天刚蒙蒙亮,等在市场的小贩就开始出价抢货,新鲜价低的货要抓紧时机去抢。姜宇和樊小龙亲眼见识了小贩们一拥而上堵在保鲜车前面抢货的场景,异常惨烈。陈唐就混杂在这群小贩当中,一个月下来,陈唐已经被磨砺得粗鲁野蛮了许多,睡眠不足让他的脸显得憔悴和邋遢,每天穿着胶鞋浸在海水里,围裙上粘着虾壳鱼鳞,浑身一股腥臭味,为了提神,烟瘾变得极重,张嘴一口黄牙,声音嘶哑。樊小龙怎么也没法把眼前这个邋遢小贩与之前那个白净爱美,笑起来有酒窝的小帅哥联系在一起。

姜宇来找樊小龙的时候,樊小龙刚把一个零件搬上操作台。

姜宇冲进厂房对樊小龙喊:“快走,陈唐那边出了点事,喊人呢。”

操作间的嘈杂让樊小龙没听清姜宇的话,他大声问:“啊?你说什么?”

姜宇又凑到樊小龙耳朵边喊:“陈唐!出事了!喊人呢!”

樊小龙看了眼操作台上的零件说:“等我先搞完这一个。”

姜宇拉了一把樊小龙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

说完拉着樊小龙就跑。

两个人在厂子门口打了辆车直奔海鲜市场,樊小龙的工作服还没来得及换下,他转头看了眼姜宇,他也穿着工作服,这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在海鲜市场里十分扎眼。两个人冲进市场的时候里面已经一片混乱,地上泼了一地的海水,鱼虾也撒了一地,几个人躺在地上挣扎呼喊,更多的人举着木棍和保鲜车上的钢条,还有挥舞着鱼刀的,一群人混在一起互相厮打。

樊小龙也分不清哪帮人是陈唐这边的,他和姜宇到处搜寻陈唐,终于在一个保鲜车后面找到了躺在地上被几个人围攻的陈唐。陈唐抱着头躺在地上浑身是血,身体蜷缩着拱起,不断有棍棒落在他的身上腿上,身下的污水混杂着血水流出去把水泥地都染红了。樊小龙一看这个场面就红了眼,他转头端起一盆盛着鱿鱼的水盆,对着一群人就泼了过去,盆里的鱿鱼挂了几个人一身,海水辣眼睛,几个人的动作都稍有停顿。躺在地上的陈唐已经没了任何反应,倒下去的水把陈唐身下的血水又冲出去老远,陈唐的头发软趴趴地黏在地上,像是没了生命力的水草,无助地随水飘摇。endprint

樊小龙觉得眼前一个蓝影闪过,就看见姜宇拿着一个钢管冲了上去,那种不要命的架势樊小龙还是第一次见。大概是受了姜宇和场面的影响,樊小龙觉得整个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从地上捡起一段折断的钢管,就跟着姜宇一起冲了上去,钢管打在肉身上会有一股钝力的反弹,樊小龙打了一会就觉得手开始发酸,到后来已经是无意识的机械地不断抬起钢管,又落下。也有棍棒钢管铁条落在樊小龙的身上,但是他已经顾不得了,疼痛传达到大脑的信号已经越来越迟钝,直到一把鱼刀落在樊小龙的手臂上剜出一道血口子,樊小龙手中的钢管才脱手飞了出去。

那之后的事情,樊小龙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自己隐约听到警车鸣笛的声音由远及近呼啸而来,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后意识就模糊,人也昏了过去。

樊小龙再次醒来是躺在医院走廊的病床上,周围很嘈杂,有护士的声音,也有此起彼伏的呻吟声,樊小龙动了动手臂,发现上面已经包扎好了,浑身的骨头像被拆过了一样,尖锐的痛感从四肢直达脑部,痛得樊小龙龇牙裂嘴。他抬头四处寻找熟识的人,老远就瞧见电梯里出来一个人,穿着深蓝的工作服,脑袋上围了一圈白纱布,顶上打了个结,脑袋肿得跟皮球似的,跟身子一点都不搭。樊小龙盯着工作服,觉得特别眼熟,还在想厂子里这么快就得到消息,派人来看自己了?待那人走近了樊小龙才认出是负了伤的姜宇,樊小龙刚想开口嘲笑他的造型,就发觉姜宇的表情不对,本来就黑的脸透着红,眼睛鼓涨,嘴巴紧抿,这一套表情使他的脸看起来很扭曲,樊小龙张了张口,没问出来。姜宇走到樊小龙床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陈唐的腿,废了,呜呜呜”,原本努力压制的五官像是束了口的麻袋被豁了一刀,鼻涕眼泪一道倾泻下来。

樊小龙被姜宇的哭吓蒙了,他第一次看到姜宇哭,确切地说他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男人这样哭,他的五官都皱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声,樊小龙觉得他哭得像个孩子,这种伤心感染到了樊小龙,他也随着姜宇一起放声大哭起来,两个人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一起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哭到后面樊小龙甚至忘记自己是为什么哭了,只是觉得很痛快,一个月来阻塞在胸口的压抑和沉闷终于找到了倾泻口,悉数倒了出来。

警察来做笔录的时候,樊小龙有点紧张,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有独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了,所作所为要自己负责,已经没有学校挡在前面做保护伞了。樊小龙想起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打架斗殴完都要被教导主任叫进办公室,那个总是穿着立领Polo衫,挺着啤酒肚,说起话来唾沫横飞的中年人先是把打架的人骂得狗血喷头,转过身来又想着怎么保全这些不懂事的坏小孩们。樊小龙有点想念那个暴躁的中年人,毕业的时候他的腰杆不再挺直,略有些佝偻,五十不到的年纪,两鬓已经雪白,不变的是嗓门依旧很高,依旧喜欢穿Polo领的T恤,把衣角全部扎进裤腰带里,腰带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上面还是挂着那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响,老远都听得到。临走的时候樊小龙特别想买个钱包送给教导主任,告诉他,现在已經没人把钥匙别在腰带上了,真土。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他还不习惯这种煽情的场面。

虽然知道那个暴躁的中年人不会再出现在医院里袒护自己了,但樊小龙还是习惯性地往拐角处望了望。事情的前因后果樊小龙和姜宇是在医院走廊里听另一帮人说的。陈唐仗着自己是本地人,总是欺压排挤外地的小贩,被欺压的小贩原本还忍着,但是能孤身一人跑到外地市场跟本地人抢生意的小贩本身就不是省油的灯,都是要钱不要命的狠角色。小贩被欺压得狠了就集结了一群劳改犯、社会闲散人员杀进了市场。本来陈唐服个软这事也就过了,小贩自己也不想在外地惹麻烦,但陈唐仗着自己是本地人,认识的人多,想要趁机在市场树个威信,硬是和小贩杠上了。陈唐找来的人都是刚出校门的小青年,在学校吆五喝六的,威风得很,进了社会到底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娇生惯养的,一进市场看见一群五大三粗、描龙画凤的光头,立马被吓得没了气势。

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双方达成和解,樊小龙在医院住了一周,回厂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和姜宇由于聚众斗殴,旷工时间太长,被厂里双双开除了。樊小龙到会计处领了自己的1200块工钱就回了家。

姜宇来找樊小龙的时候,樊小龙已经在床上躺了十来天,屋子里一直拉着窗帘,空气里一股发酵的酸臭味。姜宇走进屋子一把把窗帘扯开,樊小龙感觉眼球像是被一道光剑划过,一阵刺痛,眼前就一片全白。他低下头把脸埋进手掌中,慢慢适应着窗外的光线,外面已经是下午五点,辰光细弱,一轮圆月轻巧地跃上山头,樊小龙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今天是十五,月亮又圆了。

姜宇皱了皱鼻子说:“你身上都馊了,赶紧去洗洗,咱俩出去吃点饭,有事跟你说。”

樊小龙说:“什么事?”

姜宇:“你先起来,你躺着我怎么跟你说。”

樊小龙:“咱俩去哪?”

姜宇:“顺风面馆吧,想吃他家的面。”

樊小龙:“行,你在这等着,我先去洗澡。”

走出家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月亮挂在头顶明晃晃的,樊小龙趿拉着拖鞋,头发两个月没剪,软塌塌地耷拉在耳边,有洗发水的清新味道。两个人沿着樊小龙家前面的河堤往外走。

九月的天,暑气已不再热烈,河堤上有风吹过来,冰凉潮湿带着河腥味,樊小龙猛吸了几口气,鼻腔里被新鲜的空气充满,激得他连打几个喷嚏,原本昏昏涨涨的脑袋总算清明过来。

两人在河堤边的马路拦了辆摩的直奔面馆,面馆里人声鼎沸,内场已经坐满了,只剩路边几个临时加的桌椅空着,姜宇挑了个靠路灯的桌子坐下,点了两碗牛肉拉面,又要了二十块钱的肉串和两杯冰散啤。面和烤串都要现做,老板先把散啤端了上来,樊小龙喝了口啤酒,清凉浓香的液体像只手,拽着樊小龙空无一物的胃绞着劲的疼,刚刚喝下去的啤酒在胃里翻江倒海地向上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那股饿来得迅速猛烈,激得他额角都冒出汗来。老板把面端了上来,樊小龙狼吐虎咽地吃了下去,最后一口面汤下肚,那股由内而发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激得他差点落下泪来。endprint

姜宇面前的面没有动,他点了支烟坐在对面看着樊小龙吃,眼神在昏黄色的路灯下朦胧又迷离。樊小龙吃完面抬起头,伸手朝姜宇要烟,姜宇从烟盒里抽出烟,对上自己嘴上的烟头,不一会另一支烟也亮起了红色的光点,他把烟递给樊小龙。

樊小龙叼在嘴上,抽了一口才开口说:“陈唐怎么样了,你去医院看过他没有。”

姜宇:“去了一次,在门口转悠了一下,没进去,我不知道说什么。”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姜宇又说:“我早就知道陈唐这性格,不改改早晚出事。”

樊小龙一直想问,腿废了是什么意思,还能走吗,他张了张嘴,还是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

樊小龙:“你找我要说什么事啊?”

姜宇:“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你今后什么打算啊,总不能老在家躺着吧。”

樊小龙:“看看吧,我也不知道,再找个厂子干活。你呢?”

姜宇:“我要去当兵了,小龙。”

樊小龙猛地抬起头,对面的姜宇坐在路灯下,昏黄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缭绕的烟雾使他的脸看起来虚虚实实的,不太真切,但是樊小龙知道姜宇没开玩笑,他知道姜宇开玩笑的时候一定憋不到一分钟就会哈哈大笑,他笑点特别低,这次姜宇没笑,一直都没笑,他沉默着抽着烟。

樊小龙问姜宇:“去哪?”

姜宇答道:“甘肃。”

“什么时候走?”

“后天的火车。”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看发展吧。”

“嗯。”

“你跟陈唐,你们俩好好的,我回来的时候要是看不到你们俩好好的,我一定饶不了你们。”姜宇说这句话的时候再也绷不住了,最后几个字已经带了颤抖的哭腔,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肩膀抖得厉害。

樊小龙也觉得绷不住了,他把烟头一扔,指着姜宇骂,怎么难听怎么骂:“滚,你赶紧滚。”

姜宇任由着樊小龙指着自己鼻子口不择言地骂,直等到樊小龙骂得没了词,只剩下呜咽声,才冲上前去一把抱住樊小龙的肩膀,樊小龙起先还想挣扎,姜宇的力道却大得很,胳臂像铁钳般钳制住樊小龙,两个人就这样别扭地较着劲,姜宇带着哭腔喊道:“小龙,你别动,让我好好抱抱你吧。”樊小龙突然就瘫软了,刚刚的盛气凌人早就不见了,他靠在姜宇肩上,他的肩很宽,已经长成男人该有的样子,他的侧脸很好看,眉骨突出,鼻梁高挺,嘴唇方正,脸部有棱有角的,坚毅,有男人味,这个身体穿上军装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定很帅,会迷倒很多小姑娘,这是他认识了三年的兄弟,如今他就要走了。

樊小龙把脸埋进姜宇的肩膀里,闷闷地说:“你后天几点的火车,我去送你吧。”

“好,下午三点,我等你。”

樊小龙在火车站买了张站台票,一直把姜宇送上火车。这站是始发站,时间充裕,樊小龙帮姜宇把行李提上火车安顿好,两个人就下了火車,站在站台上说话,无非是一些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站台第一遍响铃的时候,樊小龙催促姜宇赶紧上车,姜宇说,不着急,再呆会。樊小龙看姜宇的眼神总是往站台口飘就问:“陈唐知道你要走吗?”

姜宇说:“我去医院的时候他在睡觉,我就托他妈转告他了。不过他应该不会来了,你回头帮我转告他,就说,就说我会想他的。”

樊小龙:“好,我知道。”

站台第二遍响铃,姜宇拍了拍樊小龙的肩膀,转身就进了车厢。樊小龙站在站台上点了支烟,准备看着车启程就回去。站台上风大,打火机点不着,樊小龙就把外套的领子立了起来,整个人缩在衣服里点烟,烟没点着,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击声由远及近地响起,那是木头敲击地面的声响,樊小龙突然就意识到这是什么声音,擎烟的手剧烈地抖动,他不敢拉下衣领,怕看到那个人,但是他又十分激动,那个人还是来了。

是陈唐,他一只手拄着拐杖,这拐杖他用着还不习惯,走起路来很不稳,好像随时都要摔倒,拄拐的那一侧腿还在,脚也还在,只是无力地拖在地上,陈唐还没有看到樊小龙,他着急地往前奔走,因为太费力,整个脸都涨得通红,十分狼狈。樊小龙反应过来一把扔了手上的烟,他顾不上去跟陈唐打招呼,一步冲上火车,拖起姜宇就往车下跑,两个人下车的时候正好碰到陈唐寻了过来,樊小龙跑得太急,直接撞在了陈唐身上,连带着姜宇,三个人一起倒在地上,坐在地上的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就开始又哭又笑。

第三遍响铃,姜宇上了车,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呜咽,轮子开始规律地撞击铁轨,启程了。

樊小龙和陈唐坐在站台的石凳上,一起看着向远方无限绵延的铁轨和青山,衰草连着天际,黑色的枝丫张牙舞爪地向上延伸,像虔诚的教徒般仰头向天空发出呐喊,枝头挂的黑洞洞的乌鸦窝像是俯视众生的眼,无声地看着这一切,空气里弥漫着萧瑟的气味,一直到看不见车尾了,两人仍旧坐在石凳上没有动。最后陈唐揽住樊小龙的肩膀,使劲紧了紧,樊小龙才反应过来,他靠在陈唐肩头,闻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消毒水味儿,这味道让樊小龙心口闷闷的,樊小龙想原来这就是离别的滋味,这种感觉就像有人在你心口上猛地打上了那么一拳,你知道你疼,但是你哭不出来。

樊小龙在家躺了两天之后,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了,他得给自己找个糊口的营生。胡同里有个卖馒头的店面要转让出去,店面不大,租金也便宜,樊小龙凑了五千块就盘了过来,干什么樊小龙还没想好,白天的时候就空着手到处去转悠,看看做什么赚钱。累了就去商店买点水和面包,蹲在马路牙子边吃。

这时候樊小龙总会想起陈唐和姜宇,他想要是他俩还在,现在肯定跟着自己一左一右的蹲在旁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跟着一起啃面包火腿呢,那时候三个人干吗都是一起,有好事就想着对方,有坏事也拉帮结伙地叫上,给对方壮胆,长气势。那时候总觉得日子过不完,时间过不完,人也永远不会散,可这才过了短短一个月,就剩樊小龙一个人了,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隔壁一家音像店的喇叭在放什么歌,他蹲在马路边上听着歌,啃着面包,眼泪就把嗓子哽住了。endprint

这天樊小龙晃悠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商店,已经错过了饭点,商店里的人寥寥无几,樊小龙进了商店蹲在一排货架下面挑火腿肠。一个中年人不一会也进来了,他没进来挑东西,直接趴在卖烟的柜台上,把两包牛皮纸包的东西推给商店老板,老板迅速接了过去,蹲在柜台底下拆包装,拆完了两个人就点了支烟开始窃窃私语,不一会老板就从兜里拿出几张红钞票塞给了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拿着钱就走了,老板转身把刚刚拆开的东西拿出来,摆在了身后的架子上,樊小龙一看,是两条芙蓉王。樊小龙突然就明白了两个人刚刚是在干什么。

回去的路上樊小龙边啃着手里的面包边想,这生意利润挺大的啊。

樊小龙把盘来的小店面打扫了一遍,柜台是现成的,之前馒头店的老板没抬走,都留给了樊小龙,不锈钢的面案子没什么用,樊小龙转手卖给了胡同里收废品的大爷,又找木匠打了两张带玻璃门的柜子,上面安了锁,柜子特意刷了暗红釉的漆,显得高档古朴。门口面店的招牌撤了,换上高档烟酒茗茶的招牌,又找人做了个灯箱摆在胡同口显眼的地方,一到晚上就亮起来。收拾完店面,剩下的就是进货了。樊小龙先去了趟批发市场,挑着便宜烟一样进了几条,还有各式的啤酒饮料,烟拆开了一盒一盒摆在柜台里,接着又去胡同里收废品的老大爷那里收了一堆名烟名酒的包装盒子,什么贵要什么,什么中华、南京、牡丹、芙蓉王、万宝路,什么剑南春、五粮液、古井贡酒,统统要了过来,里面塞进旧报纸撑起来,开口用双面胶封好了,摆在身后的玻璃柜里面,玻璃门一关,在外面看起来跟真的一样。张罗完这一切总共才花了两千块不到,走进店里看起来满当当的。

樊小龙挑了个周末,在门口放了两挂大地红,算是正式开张了。

最开始就是附近路过的居民买盒烟买瓶啤酒饮料什么的,利润不大,但是好在小店的租金不高,也可维持。渐渐的也有了熟客,说得上话了,樊小龙就透露一下,说自己这里收好烟好酒,有关系的话可以介绍过来,樊小龙一般压着市场价的一半收上来,再按着市场价卖出去,中间赚个差价,轻轻松松就是一半货价,利润很大。慢慢的,市场就打开了,已经有人主动上门问樊小龙收不收货了。

初开始干,很多门道摸得不熟,也吃过一些亏。比如有次晚上,一个小青年拿了两条云烟过来,说是要出手,樊小龙看了看塑封没问题,就按着市场价三分之一的价给了,打算慢慢往上还价,没想到小青年干脆地答应了,一点没加价,樊小龙暗喜赚着了,赶紧把钱给付了。第二天白天一摸烟盒才发现不对,点胶杂乱,一看就是人工刷上去的,樊小龙立马知道自己收着假烟了。吃一堑长一智,樊小龙没事就跑去网吧下载一些鉴定烟酒真假方法的资料,打印出来,闲着就坐在店里研究,時间长了就摸着了门道。

十一

这天晚上,樊小龙坐在店里看店,来了位女顾客,樊小龙一抬头就被镇住了,这是樊小龙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精致得像个瓷人儿,白玉一样的脸,玲珑有致的身材,穿了件白色皮草,显得小脸贵气又高雅,下身穿了皮裙丝袜,配了过膝的高筒靴,像电视里的韩国女明星。女人一开口,樊小龙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酥了,是那种清清凌凌的泉水一样的声音,流过心底,让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女人手里拿了个棉纺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看形状像是烟,女人见店里没人,就放心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柜台上,三条利群,五条日本烟,樊小龙把烟拿过来仔细看了看,装封点胶都完好,烫金准确,套色均匀,是真货。但是日本烟樊小龙是不收的,日本烟在国内没什么市场,大家都抽不惯。

樊小龙抬头看了一眼女人,说:“这三条利群我算你每条三百八,怎么样。”女人看起来不是很懂行,觉得价格还不错,就一口答应了。

见女人答应了,樊小龙就转身开单给钱,女人看樊小龙没有动几条日本烟,就问:“那这几条呢?”

樊小龙指了指烟上的日本字说:“你看这上面的字,日本字,这烟是日本烟,我这儿是不收的。”

“都是一样的烟,怎么还区别对待?”

樊小龙看女人不懂行,就想逗逗她:“这女人还有高低肥瘦的,也不见男人都想上啊,肯定是挑自己喜欢的上啊。”

女人被樊小龙猝不及防的诨话镇住了,顿时小脸绯红,又气又急,又不好发作。

樊小龙见女人是真的急了,就不打算逗她了,想了想说:“我这真不收日本烟,我看你真着急出手,我也想交你这个朋友,这样吧,你先把烟放我这,我帮你卖,我这客流量也大。卖得出去我就把钱给你,卖不出去,我就把烟还给你,你看怎么样。”

女人听樊小龙说得挺真诚,脸色就缓了过来,还朝樊小龙丢了个笑容,这个笑容把樊小龙迷得七荤八素的。

樊小龙假装正经地问女人要联系方式,说是等烟卖出去了,联系她,顺便交个朋友,以后女人还有货要拿过来,他给高价。女人接过樊小龙递过来的纸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樊小龙一看,女人叫林晓贞,樊小龙觉得这名字真好听。待女人走了,樊小龙就把刚刚的纸条贴在鼻子上闻了闻,纸上还残留了林晓贞身上的香水味,很好闻,有股特别的味儿。

晚上睡觉的时候樊小龙就做了春梦,梦里樊小龙跟一个身材玲珑的女人在翻云覆雨,颠鸾倒凤。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樊小龙感觉下体一股潮湿的黏腻,很不舒服,却又懒得起,他把身体摆成大字形摊开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梦里的女人他没看清脸,但是他知道那是林晓贞,伸手捞过床头柜上那张记着林晓贞电话的纸条,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还是能隐约闻到特别的香水味,纸条上林晓贞三个字排列得整齐均匀,有股神奇的吸引力。

那一夜之后樊小龙就特别想林晓贞,即使不能像梦里那样,但是能看看她的脸,樊小龙就觉得很满足了,于是他就每天盼着林晓贞能过来,虽然他已经有了她的联系方式,但贸然打电话过去,也不太好,还容易惹得她反感。冷静下来的时候,樊小龙也会好奇林晓贞到底是干什么的,看她的打扮也不像是学生或者普通人家的女儿,更不像是小姐。那身白貂看着就不是便宜货,起码都得一万起跳,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女人能消费得起的,想了半天樊小龙觉得林晓贞不是当官家的女儿就是当官家的二奶。endprint

樊小龙把几条日本烟拆开了摆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逢来了人就推荐,尤其是看见打扮时髦的小青年来就一顿忽悠。他指着烟盒上的日本艺伎照片说,看见没有,外国进口烟,费了好大的劲才走私过来的,拿出去多有面儿。这一招还真好使,不到一周就卖出去两条半。周末的时候樊小龙想着终于找着理由给林晓贞打电话了,他拿出已经在手里反复揉捏了一周的纸条,郑重地拿起电话顺着手机号拨了出去,那边响起了漫长的彩铃声,就在樊小龙以为那边不会接了,想要挂断的时候,彩铃终于停了,传来林晓贞熟悉的声音,像是刚睡醒似的,带着慵懒和迷糊,樊小龙一下子有点紧张,忘了怎么介绍自己,最后磕磕巴巴地说自己是烟酒茗茶店的,林晓贞立马就反应了过来:“噢噢,是小樊呀,怎么了?”“你的烟卖出去两条,我想着问一下你是现在抽空过来拿,还是等着全卖出去了一起结算。”电话那头有短暂的停顿,像是在考虑,接着林晓贞说:“我晚上过去一趟吧,手里还有点货,拿给你看看。”

挂了电话樊小龙就觉得魂不守舍的,他有点兴奋和紧张,晚上林晓贞来了,自己该说什么好,怎么跟她拉近关系,这一切都让樊小龙激动得安静不下来。距离晚上还早,这段时间太难熬了,他先是拿拖把把地拖了一遍,又拿抹布把柜台和柜子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奇怪平时觉得很费力的活今天干起来就格外顺手,不到半个小时就干完了。樊小龙又闲了下来,这个闲让他很烦躁,很空虚。

傍晚的时候樊小龙把门锁上,跑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才匆忙跑回店里。林晓贞来得比樊小龙想的要早,天刚刚擦黑林晓贞就来了,她今天没有穿那身白皮草,换了身黑色长款呢子大衣,中间束腰的款式,衬得林晓贞身段更加高挑纤瘦。樊小龙把烟钱给了林晓贞,林晓贞手里捏着钱,笑着对樊小龙说:“行啊,小樊,挺能干的啊。”樊小龙被林晓贞一笑迷得闪花了眼,立马紧张地磕巴起来:“没没没,我我我也是尽力帮朋友个忙,你你你以后常来就行。”

林晓贞听樊小龙都磕巴了,就没往下继续说,也没着急走,找了个沙发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问樊小龙:“你要吗?”樊小龙慌忙摇了摇头,完了觉得不对,又赶紧说,我这有,我抽自己的。林晓贞自顾自地把烟叼在嘴上,拿出打火机点燃了,樊小龙看了一眼林晓贞的打火机,不是便宜货。林晓贞的手指白皙修长,她手里的烟是女士烟,细长的一根,在她的手里显得很好看,樊小龙就这么出神地望着林晓贞抽烟。抽了一半林晓贞就把烟掐了,她站起身问樊小龙:“你吃饭了吗?”

樊小龙一听这话,赶紧接茬:“还没呢,一直忙着,没时间吃。你吃了吗,要不我请你吃饭吧。”

林晓贞听完,笑了笑说:“怎么能让你请我,你今天帮我赚了这么多钱我不得好好犒劳犒劳你呀,走吧,請你吃顿好的,以后我还用得着你呢。”

樊小龙一听,也懒得推辞了,颠颠地锁了门,跟着林晓贞就出门了。

走到胡同口,樊小龙才发现林晓贞是开着车来的,一辆酒红色的桑塔纳停在路边。

林晓贞开车,樊小龙坐在副驾驶。

樊小龙问:“晓贞姐,你多大?”

林晓贞说:“你看着我像多大?”

樊小龙:“二十三四?”

林晓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可真抬举我,我今年都二十八了。”

樊小龙:“你看着真年轻。”

林晓贞:“是吗,呵呵。”

樊小龙:“晓贞姐,你是做什么的啊,这么有钱。”

林晓贞:“我没什么事,平时就在家打打麻将养养狗。”

樊小龙:“那你爸爸肯定很有钱。”

林晓贞;“对,他是挺有钱的,还挺疼我的。”

林晓贞带着樊小龙停在一家西餐厅跟前,这家西餐厅在小城里开了能有一年多,樊小龙从来没去过,他听人说过,里面的主食就是面包、意面、牛排什么的,份量特小,价格还特高,只有冤大头才来,不过今天林晓贞请客,自己可不算冤大头。

西餐厅布置得很高档,巴洛克式的立柱拱门,窗上是彩色玻璃,桌椅都是繁复的雕花款式,有穿着统一服装打着领结的服务生引着人往里走,直走到一处靠窗的座位才停下。两人落座,又有服务员端着热毛巾上来,供人擦手,毛巾温热,擦完手上还留着好闻的香味儿。樊小龙第一次体会到作为有钱人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这让他觉得又新奇又紧张。

林晓贞询问了樊小龙的口味,各式各样的小点心都点了些,说是让樊小龙都尝尝,樊小龙觉得林晓贞特别体贴,从心里就对林晓贞产生一种感激和依赖的情绪。吃完饭,林晓贞问樊小龙着不着急回去,要不要去兜兜风,樊小龙正意犹未尽的,赶紧顺势说好。

两个人开着车一路兜到海边,华灯千盏,沿着海岸线一路绵延,樊小龙喝了点红酒,坐在车里有点燥热,就把窗户开了个小缝,海风涌进来,吹乱了林晓贞的头发,她今天也喝了点红酒,瓷白的脸染上了一抹艳丽的绯红,暖黄色的路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眉眼说不出的温柔好看,樊小龙的内心又升腾出一种久违的悸动,这种悸动是纯洁的,不带一点色情味道的,他想要一把抱住林晓贞,不做任何事,只要抱着她就好。

回程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小城的夜生活早已结束,整个城市都开始陷入沉睡之中,只有一辆暗红色桑塔纳奔驰在路上,车里的两个人一言不发。樊小龙拿眼偷偷觑着林晓贞,她在专心开着车,眼睛直视前方,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又恢复瓷白的面庞,像是戴了层面具,看不出情绪。樊小龙想,她一定是因为刚才自己鲁莽的行为生气了,他十分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自己的行为简直就是对她的不尊重,可是他就是没有控制住自己,是谁说的,喝红酒不会醉的,他刚刚可不就醉了?

樊小龙正低头暗自懊悔,却发现车子停了下来,这么快就到了?樊小龙朝窗外看了一眼,车停在一个院子里,院子里的灯已经熄了,看不清有多大,周围零散停着几辆车,桑塔纳发动机的声音在静谧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樊小龙转头看了眼林晓贞,用眼神问她,是不是开错地方了。林晓贞没有说话,熄了火,解开安全带就下去了,樊小龙只好也跟着下了车。下了车樊小龙才发现右后方连锁酒店的大招牌,后来怎么走进去的,樊小龙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脚好像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软绵绵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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