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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几个人

2018-02-02李进祥

回族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娃娃麻雀粮食

李进祥

杨占山

杨占山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日子过得节俭。

在生产队的时候,杨占山一家劳动力多,能下苦,挣的工分多,分的粮食多,在村里不算最穷的。但他们家人吃饭,却只吃半饱。杨占山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饭吃七分饱,神仙比不了。实际上,他们家人连七分饱也没有,最多就是六分、五分。他们家做饭,不是随便舀一碗米、一碗面,就去做饭了。米面都是要称的,每人每顿二两米,一点都不能多。每次做饭前,都是杨占山亲自称的。婆姨娃娃称,他都不放心。要是他不在,或者有事出门,要提前把几顿饭的米面都称出来。他家专门备着一个小杆秤,木杆、铁盘、铜星,由于经常使用,擦得非常光亮,尤其是铜星,亮闪闪的。秤盘干净、铜星光亮,还有一个好处,看得清楚,也就能称准。称不准,多了少了都不行。称米面的时候,秤杆要平,秤杆要是高了,秤头翘起来了,杨占山就会从秤盘中抓出几颗米、一撮面来。等秤杆完全平了,站住了,他才满意地交给婆姨去做饭。婆姨已经习惯了,等他称好了,才去做,没有一丝怨言。

米面的量定死了,但为了让一家人尽量吃饱,婆姨做饭的时候,总会想些其他办法。比如,做米饭的时候,里面加点洋芋,这样做出来的米饭,显得多些,能填饱肚子。做面饭的时候,在面汤里加上野菜叶子、洋芋叶子,这样汤也稠了,还顶菜吃。婆姨想这些办法,杨占山是不阻止的,有时还夸赞婆姨两句。这样好,加点菜,有营养。婆姨不说话,娃娃们也不敢说话,低着头吃饭。娃娃们吃饭,也是根据年龄、干活的多少定量的,不是谁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季节不同,时节不同,饭量也不一样。比如说,夏天日子长,干活多,饭量就定得高一点。冬天日子短,干活又少,饭量就定得低。干活的时候吃多点,能出活。不干活的时候,尽量不让娃娃们出去耍,就坐在炕头上,这样消化慢,省粮。

饭吃完了,杨占山还要舔碗,舔习惯了,拿起碗,伸出舌头去,碗转一圈,也就干净了。婆姨娃娃也跟着他舔碗。六指不习惯,吃完就放下饭碗。杨占山不答应,让他舔碗。六指动作不熟,好半天才能把碗舔干净。碗舔干净了,还不算,杨占山要喝一大口水,先在嘴里漱,腮帮子一鼓一缩的,漱好半天,把塞在牙缝里的米粒菜叶子都漱出来。漱出来不是吐掉,而是咽下去。这样看着不舒服,婆姨娃娃不跟着他这样漱口,就说牙缝里没有,还张开嘴叫他看。他们家绝大多数时候,饭菜都是稀的,牙缝里确实也藏不住。

包产到户后,粮食多了,村里人大多都能吃饱肚子了。杨占山家的人口多,土地多,打的粮食就更多了。

杨占山不光是节俭,还能吃苦。土地分到户,他就像个地老鼠,整天忙在土地上。耕地、耙地、磨地,他几乎用手捏过每一寸土地,土地打磨得很平整,没有一个土块,没有一粒石子,这样的土地松软保墒,播下种子,很快就能发芽长大。粮食长出来,他还是耗在地里,松土、除草、间苗,几乎每一棵粮苗又过手一遍。粮食抽穗灌浆了,他就在田里看着,看着每一棵麦穗谷穗,眼光热乎乎的,一直把麦穗谷穗看熟了。收打的时候,就更仔细了,每一粒粮食都归了仓。不光这样,他带着婆姨和三个儿子,冬天闲了,往地里背粪堆肥;夏天往地里驮水浇地。他们一家人下的苦,比别人家要多很多,他家的粮食也总是比别人家长势好,收得多,颗粒饱。

一家人脸上的笑意也饱满了。杨占山总是小心着,脸上的笑意也藏着,怕露富,不敢放开了笑。他脸膛黝黑、干瘦,两颊深陷,好像能把高兴、苦痛都藏得住。三个儿子年龄小,还不会藏事,高兴不高兴的,都挂在脸上。他们都没有念过多少书,小学毕业就被父亲拉回来下地干活了。风吹日晒的,跟念书的娃娃不一样,脸膛黑红黑红的。娃娃都喜欢念书,不喜欢干活,尤其是干活太累了,想到别人家的娃娃坐在凉房子里念书,脸上就有些不高兴,干活也摔摔打打的。杨占山就适时地教育儿子,土地是根,粮食是命,都念书了,谁种地?都不种地,没粮食,还不饿死。我们家老五辈都是农民,没有当官的命。再说了,当官有啥好,种地有啥不好的?老人传下来的话说,文官旮旯武官猴,骆驼官挣个伴儿头。老农民呢,吃一碗,凉一碗,你看我舒坦不舒坦。杨占山这样说,三个儿子不好反驳,只能认了。不过他们家吃饭,还是要称量,并没有放开了吃。三个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下的苦多,营养跟不上,就长得老相些。大儿子十七八,看着有二十五六了。小儿子十二三,看着也十七八的样子了。二儿子机灵些,不好好干活,有时偷奸耍滑,出去做生意,还算白净些。杨占山看着不舒服,骂他不像个农民,像个二流子,将来没人当媳妇。

有三个儿子,劳动力多,这是好事,但眼看三个儿子都长大了,要娶媳妇成家,杨占山就有些发愁。愁也没有用,只能是下更多的苦,攒更多的粮,准备着一个个地娶儿媳妇。可就那么些土地,产量也是到了极限,不可能长出更多的粮食来,杨占山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开荒。山头上有些荒地,要么是太陡了,牲口站不住,没法耕种;要么是太硬了,石头瓦块多,开不出来;要么是太薄了,草都不长。杨占山就带着一家人,把这样的土地都开出来。陡的整平了,薄的施肥了,石头捡掉了,又多出来一些土地来。杨占山对土地简直是痴迷。近处的荒地开完了,就到远山上去开,看着自己开出来的新土地,杨占山的瘦脸上满是笑。

他高興了,一家人却苦得受不了。不光是人,连他家的牲口都受不住了。两头牛苦得吃不下,吃了也不长膘,瘦骨嶙峋的。一头乳牛,经常耕地驮东西,肚子上的皮都磨烂了,肋骨都露出来了,白生生的。杨占山就剪了一块牛皮,贴上后,继续赶着下地干活。一头犍牛,牛角长,脾气大,苦得厉害了,就瞪圆了牛眼,摇晃着长角,想抵人呢。杨占山就锯掉了它的角,钻了鼻环,它才不敢想着伤人了。说是不敢,但毕竟是畜生,还是压不住脾气。一次耕地到晌午,又累又饿,加上蚊虫叮咬,牛脾气犯了,带着乳牛,疯跑起来。杨占山死拽着缰绳,也拉不住。两头牛拉着犁铧,拉着杨占山,顺着山坡往下跑。山坡下面是一条沟,有好几丈深,冲下去非摔死不可。杨占山使劲拉着缰绳,大声地喊着,站住——吁——,站住——吁——人话牛话都喊了,两头牛就是不站住,继续疯跑。杨占山被拉倒了,躺在地上,紧紧地抓着缰绳,使劲地想拉住牛。两头蛮牛,根本就拉不住,一直跑到沟沿边上。眼看就要栽到沟里了,乳牛看到危险,拐了个弯,裹挟着犍牛,收住了身子,才算是没有冲到沟里去。村里也有人在山上耕地,看到了这个情形,都说是杨占山家的牛受不住了,要自杀呢。endprint

村里人这样说,有取笑杨占山的意思,还有点谴责的意思。在村里,谁要是对牲口不好,是会被人骂的。杨占山认为,是村里人妒忌他。杨占山开了几十亩的荒地,收的粮食比别人家多很多,自然有人妒忌。妒忌不妒忌的,杨占山也不管,照样带着婆姨娃娃下苦干活。婆姨也显老,四十刚过,看着有五六十岁了,又黑又瘦,话不多,能吃苦。不是能吃苦,有杨占山拖着,她不吃苦也不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庄稼汉,她也只能随着杨占山。干活做饭没有怨言,每做一顿饭,杨占山都要称米称面,她也不说啥。苦了累了,身子不舒服了,也不说。有一段时间,脸色蜡黄,慢慢带了绿色,她还是不说,跟着杨占山,领着两个儿子下地干活。杨占山和两个儿子只顾干活,根本没注意到她的脸色。二儿子在外面跑,见得多,看出来了,领着到县城的医院查了一下,已经是肝癌晚期,不到一个月,就死了。说是病死的,村里人说,是苦死的。

杨占山不认为婆姨是苦死的,他说,我也一样下苦,咋好好的。说来也怪,他那样吃苦,身子骨却一直很硬朗,没啥疾病,感冒发烧都很少有。婆姨死了,他照样下苦干活,种粮攒钱,给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

大儿子、小儿子虽然是农民,却和杨占山不一样,叫娃娃上学。后来为了娃娃上学,把家搬到县城去了。二儿子生意做得大,在城里有几套楼房,就把杨占山也接去了。杨占山老了,干不动活儿了,只能抛下那些土地。

他家的房子也拆了,但不是随便扒了房顶,推倒墙壁,而是一根一根拆下椽子檩条,一块一块撬下砖块瓦片。红砖四四方方地码在一起,蓝瓦也一圈一圈摞成个塔,椽子檩条整齐地摆放在一间小房子里。小房子没拆,专门留下来放东西。小房子里除了木头,还有犁、耧、耙之类的工具。墙上挂着镰刀、锄头、铁锹、犁铧一些铁器,大概是怕放在地上生锈了。墙上还挂着驴绾套、马笼头、牛缰绳,是怕扔乱了,不好找。农用的所有东西,几乎都有,简直就是个农村博物馆。每一件东西都摆放在该摆放的位置,每一个东西都保存得很完好。这是准备着外面过不下去的话,随时可以回来。回来了,砖瓦木料现成的,费点劳力,房子就盖起来了。农具都在,随便拿过来就能耕田种地。甚至连柴火都想到了,木条、树枝都砍成半尺长的短截,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码放在墙角。做饭生火,用一捆,拿一捆,一点儿都不浪费。

村里人知道杨占山家细详,但看到这些,还是有点吃惊。更让人吃惊的是,小房子里面,还有个暗道,通着一个地窖。不是普通的藏洋芋、萝卜的地窖,是一个粮食窖。挖成一个瓦罐形,中间大、两头小,周围用麦草把一圈一圈箍起来,里面装上粮食。这样的粮食窖防潮,藏在里面的粮食,七八年都不坏。山里人家,十年九旱,收成没个准儿,雨水好的年景,藏点粮食,以防饥馑。要是连着几年灾害,好多人家都饿死了人,藏着粮食的人家,就能熬过灾害。后来,粮食不缺了,即使遇上灾年,也能买到粮食,还有公家救济,好多人家都不再这样藏粮食了。杨占山家还这样藏,还守着祖上传下来的規矩。是饿怕了。

粮食窖有一丈多深,口径三四尺,这样的地窖,能藏一两千斤粮食。粮食窖用麦草隔层,麦子、玉米、糜子、谷子分层分格装在一个窖里。这样的话,米面都有了。

也许是窖藏时间太长了,也许是老鼠、黄鼠闻到了粮食的香味,打了洞进去吃。老鼠的鼻子尖,能闻到粮食的香味,粮食藏在哪里,它们都能找到。埋在地下的粮食,它们当然能找到,它们本来就在地下活动。老鼠吃不了这么多的粮食,但水顺着老鼠洞口流进去,一窖粮食受潮发霉,变质了。最上面的一层还好些,下面的更厉害,看着还是粮食的样子,但拿在手里,轻轻一捏,就碎了,成灰了。

马正国

村里有个学校,三间房,两个老师,二十几个学生。一三年级一个教室,二四年级一个教室,还有一间老师住。两个老师,一个是公办老师,姓杨,是外面来的,不经常住校。一个是村上的,叫马正国,是民办老师,一边教书,一边种地。

马正国个子小,人单薄瘦削,头尤其小,稀拉拉的几根头发,村里人叫他干脑子。学生也私下里偷偷叫他干脑子老师、干老师。叫他干脑子,不光是因为他头小,还因为他聪明。他只上过高小,就当了村上的民办老师。民办老师虽然身份还是农民,但毕竟不用下地干活。每月有十五块钱的工资,十块交给村上,五块是自己的。看着钱不多,但在那时候,算是手头有零花钱了。村上还要记工分,分粮食。每天都算大工,记满分。分粮食的时候,村上也照顾,分得多些,还是上风头的饱粮食。村上没有大学生,高中、初中毕业的也不多,但上过小学的还是有不少。他能当上民办老师,就说明他很聪明。他的聪明不是在学问上,而是在听话上。在村上,他听村长的话;在家里,他听婆姨的话。村长叫他念报纸,他就念报纸;村长叫他写标语,他就写标语。村长讲话,也是他给打好底稿。村里人说,村长叫他死,他也会装一阵死。

在婆姨面前,他也听话。马正国瘦小,但娶了个婆姨却人高马大的,力气大,嗓门大,人又泼辣。她嫁给马正国,可能是冲着马正国民办老师的身份,但结婚后,她却并没有把马正国当个老师敬着,动不动就训他。刚开始,马正国还拿出大男子的架势,想打婆姨。婆姨冷笑了一声,双手钳子一样地抓住他,把他拎起来,扔到炕上。就这一下,马正国就感觉到了自己根本不是婆姨的对手,赶紧蜷缩在炕角,不敢动了。婆姨看他那样,再也没动手。只是说,我在篮球队的时候,几个男人都抗不过我,你还想打我?从此,马正国再没敢动过打婆姨的心思,但时时处处还端出老师的身份来,家里的活儿不干,自留地里的活计也不干。放学了,或者星期天,凑在村头上,跟一帮闲人打牌下方。

马正国对下方非常痴迷。方是农村人玩的一种棋,类似围棋,横七条线,竖八条线,五十六个点,双方各二十八个子,落子为兵,互相围堵。不同的是,围棋落下子,大局已定,胜负已分。下方还要行子,各拔掉一两个子,空出几个点,棋局就活了。二十八个子,一般叫马,就可以横竖行走了。这又跟象棋差不多。自己的四个马,凑成一个方,就可以吃掉对方一个马。直到一方认输,或者只剩下三个马,不能成方为止。下方看着简单,可变化无穷,落子排兵布阵,行子跃马驰骋,很考验人的脑力。马正国人聪明,下方就下得好,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说数一数二,是因为马正国下不过村长。马正国下方,讲究策略,用的是技巧。村长下方,横冲直撞,用的是狠劲。狭路相逢勇者胜,马正国就经常输给村长。村里人当着面,都说马正国下不过村长,可私下里说,马正国是故意输给村长的。endprint

马正国方下得好,村里很多人就轮番和他下。下着下着,时间就晚了,过了吃饭的时间。婆姨找来了,远远地喊,马正国,回家吃饭了。口气听着像喊儿子。这还算好,时间长了点,婆姨喊他的口气就变了,马正国,你吃不吃饭,不吃我就倒给狗吃了。或者是,马正国,你要脸不要脸,啥事不干,就知道下方,方能吃还是能喝?是你爹还是你妈?

这样看着是骂马正国,实际上把在场的人都骂了。人们心里生气着,但不能发作,谁也不好跟一个女人对骂,只能骂马正国快点回去,再也不要下方了。马正国讪笑着走了,第二天还是照样来下方。后来有了娃娃,婆姨不来喊了,就叫娃娃来喊。娃娃来说,我妈叫你回去吃饭呢。马正国就走了。有一回,娃娃来说,我妈说,你把她裤衩儿穿来了,叫你回去脱呢。人们听了,大笑起来,马正国绿了脸,冲娃娃说,胡说啥呢!娃娃才四五岁,说不出那样的话来,很显然是婆姨教娃娃说的,故意羞辱他的。婆姨骂也好,羞辱也罢,马正国还是改不了爱下方的毛病。

不光是放学后,有时候,马正国正在上课,婆姨也指着娃娃來了。娃娃推门进来说,我妈说,家里没盐了,叫你买点盐呢。我妈说,她拔麦子去了,叫你一阵儿把羊赶给放羊的。我妈说,妹妹早上还没把屎,把了叫你把沟子给擦了。学生都嗤嗤地偷笑。马正国冲着娃娃厌烦地说,知道了,你们先出去,我上课呢。马正国已经有两个娃娃了,大的五六岁,小的一两岁。婆姨下地干活了,娃娃没人给看,只好大的领小的。家里的羊鸡没人管,就让娃娃找马正国。

烦心事多了,马正国也不好好上课。语文课,课文念一遍,生字教上几遍,就让学生拿个碳棒棒,到操场上去写。算术课,乘法背口诀,加法也背,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二加二等于四。学生摇头晃脑地背加法,趴在地上写生字,他就抽空回家干活,或者躲在哪里跟人下方去了。实际上,他也不会教书。教乘法的意义,五个五相加,就等于五乘以五。他在黑板上写:5+5+5+5+5=25,嘴里说,五加五加五再加五再加五,等于二十五,你看麻烦不麻烦。干脆来个五乘以五,等于二十五,这样多简单。说着,在黑板上写下5×5=25。他这样教,学生学不懂,只能死记硬背。

他这样教出来的学生,考上学的不多,大多务农,或者做生意。他自己也一直没能转正成公办老师,只能回家种地。他身板小,身子弱,干不动活,婆姨就更不待见他了,经常骂骂咧咧的。他只能忍着。忍到娃娃都大了,成家了,他都六十多岁了,却突然丢下婆姨跑了。据说是他的一个学生在城里办了个厂子,叫他去给看大门。看大门没啥事,他就在地上横七竖八画上线,跟人下方。

刘鹞子

刘玉民爱耍鹞子,村里人都叫他刘鹞子。

鹞子和鹰一样,性子野,不是轻易能抓住,能熬出来的。开春的时候,他就在村子南面的山口处,搭一张网。网里面放一只活麻雀,吸引鹞子落网。鹞子春天从南边过来,飞了很长的路了,又困又饿,看到麻雀在网里扑棱棱地乱飞,就会发现。鹞子的眼睛和鹰一样,飞在半空中,连地上的一只蚂蚁都能看清。发现网子里的麻雀,傻些的黄健子、莽撞的板雄,就会一头扎下来,扑进网里抓麻雀。麻雀上连着机关,抓住麻雀就触动了机关,网子落下来,就把鹞子网住了。看到网子倒了,刘鹞子就从藏身的土坑后面出来查看,看到网住的是黄健子、板雄,就解开网子,放飞了。他只要隼儿。

隼儿机敏,很难网住。它在空中飞着,不光是看鸟雀,还要看周围的情况。发现不对劲,不会轻易落下来。为了抓住隼儿,刘鹞子放在网子里的麻雀要更活蹦乱跳,半死不活的就不行。也不能拴得太紧了,麻雀飞不起来,隼儿也会怀疑。要是发现周围有人,它更不会落下来。刘鹞子就在网子不远处,挖个坑,藏起来。就那样藏起来还不行,能哄得过黄健子、板雄,却哄不过隼儿。必须盖上柴草,完全遮住才行。

好不容易网住了隼儿,却不一定能用。网住的隼儿,他要仔细地端详,身形、毛色、眼睛、勾爪,一项项地看,差的,放飞了;好的,才留下。好的隼儿首先要体格健全,一点儿缺陷都不能有。差了一根翅膀、半截尾羽都不行。飞行受影响不说,用翅膀、尾羽罩住麻雀的时候,就留下空隙,麻雀就会从细小的空隙逃走了。眼睛、尖嘴、勾爪就更重要了,哪一项有点毛病,都不能很好地抓住鸟雀。最好的隼儿,形体优美、毛色鲜亮、脚爪刚劲、眼睛有神。符合这些标准还不行,还要看感觉。刘鹞子耍了多年的鹞子,看隼儿更多凭感觉,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能不能用,能不能熬出来。

熬鹞子也跟熬鹰一样,很难。熬不好,就死了,或者废了。刘鹞子家里有一间土坯房子,是专门熬鹞子的。鹞子拴在黑屋子里,刘鹞子也钻在黑屋子里,几天几夜不出来。到底是咋熬的,谁也没见过。等他驾着熬好的鹞子出来,就像害了一场大病,人都脱了形。只是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熬出一个好鹞子,对他来说,比娶老婆、生儿子还高兴。

他能熬出一只只鹞鹰,却不愿意在村里熬下去,和婆姨娃娃熬下去。他婆姨是东山里的人,厚身板、宽面目、大手大脚的,说话嗓门也大,干活泼实,做事泼辣。在农村,这是一等的好女人,能干活,能下苦,能生娃娃,叫庄稼汉媳妇。谁家娶了这样的婆姨,不愁干活,不愁生娃,也少了很多是非。邻居杨占山后悔没娶上个这样的婆姨,刘鹞子却不喜欢。刘鹞子个子不高,身材瘦弱,跟婆姨不大相配。最关键的是,他不想面朝黄土,趴在地里干活,就喜欢耍鹞子。这一点,更与婆姨不相配了。为这个,婆姨常跟他吵架。吵着吵着,就动了手。刘鹞子打不过婆姨,常被婆姨扯掉头发,抓烂了脸。这样,他就出不了门了。家里给他娶这样的婆姨,本来就是想着能辖住他,不让他耍鹞子,不让他再往外面跑。可他就想在外面跑,眼神中常有一种飘忽和迷惘,好像把啥东西丢在外面了。只有架上鹞鹰,在外面跑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才会有光。

架上鹞鹰在外面跑,挣不了工分,抓到麻雀、鸽子也不能吃,就不是个过日子的。婆姨当然要跟他吵架,有时扔了他的鹰架,还放了他的隼儿。他没办法,只能跑出去找,一声一声地呼唤他的隼儿,隼儿——回来——,隼儿——回来——好像是在叫魂。好在他熬出来的隼儿对他忠心,没有飞远,他呼唤一阵就飞回来了。他的魂儿也就回来了。endprint

他这个样子,家里人拿他没办法,村上也拿他没办法。好在他算是村长的堂侄子,村长有些偏袒,安排他专门追麻雀,给他记点工分。这样一来,刘鹞子就名正言顺地架上鹞子追麻雀去了。

但他实际上对追麻雀也不感兴趣,驾着隼儿,在糜谷地里转上几圈,放出隼儿把麻雀撵跑了,也就是了。他最感兴趣的是放出隼儿去,让隼儿在空中飞,他朝着空中看。隼儿飞起来,像黑色的精灵,飞到很高的空中去,一头又扎下来,箭一样地快,眼看就要掉下来碰到地上了,它一个翻身,又拉起来,在半空中张开翅膀,黑白相間的花翎子完全伸展了,像个谜一样。隼儿尾羽上挂着个小铜铃,隼儿飞的时候,铜铃儿就响起来,像鸽哨一样清脆、悠远。看着隼儿飞,听着铜铃响,刘鹞子就一脸的满足。

他有时就这样看隼儿飞,听铜铃响,糜谷地里的麻雀成群地落着,也不去撵。村里人这才知道,他耍鹞子,不是图着抓鸟雀,就是改个心慌。他的心不在家里,不在村里,而是在远处。

果然,过了不久,他人不见了,不知道哪里去了。据说,他耍鹞子的时候,只顾着看鹞子,没注意脚下,掉山沟里摔死了。还有人说,鹞子突然失了情,抓烂了他的脸,啄瞎了他的眼睛,他找不到路,也就羞愧着回不来了。还有人说,他到南边一个村里耍鹞子追麻雀,和村里一个女人好上了,就留在那里,不回来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啥原因,反正人是不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他婆姨就没法再嫁人,只能守活寡。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刘鹞子婆姨家门前却没有是非。她是个泼辣人,种地干活都是一把好手,比个男人还能干,身坯大,嗓门也大,说话就像吵架,粗嘎嘎的,没人敢招惹她。她也不爱收拾自己,头发灰叽叽乱蓬蓬的,头巾帽子也斜搭歪戴着,没个女人样,男人也不愿招惹她。个别老光棍,想骚情一下,半夜敲窗叫门的。她假装应着,去开门,手里却提着铁锹锄头,门打开,铁锹锄头就上去了,打得人屁滚尿流地跑了。从那以后,没人敢再去了。

她就一个人守着儿子过。儿子贪耍,跑出去了,丢下她一个。她就在家里咒骂,不是咒骂儿子,是咒骂男人。有时候半夜里,她睡不着觉,一个人起来,坐在院子里咒骂。夜里静,她嗓门大,全村人都能听到。有时候在地里干着活,周围还有人,她想起来了,也就在那里大声地咒骂:没良心的,你跑呢!看跌沟里摔死,掉山下绊死!你耍鹞子呢,看鹞子剜了你的眼睛,叼了你的脑子!你勾引人家女人呢,黑舌头女人有毒呢,看把你毒死!看叫人抓了奸,活活打死!

儿子长大后,也跑到外面去了,不是耍鹞子,而是当了包工头。几年时间,成了村里最富的人,在家里盖了几间大瓦房。又过了几年,干脆一家人都搬到城里去了。

他妈不想走,一个人留在老院子里。吃穿有儿子管着,她不用干活。一个人住着,心慌了,就骂一阵刘鹞子:没良心的,你跑呢!看跌沟里摔死,掉山下绊死!你耍鹞子呢,看鹞子剜了你的眼睛,叼了你的脑子!你勾引人家女人呢,黑舌头女人有毒呢,看把你毒死!看叫人抓了奸,活活打死!

他们家的院子里,有两栋房子,一栋是新盖的大瓦房,还有一间土坯房。土坯房一直没有拆,那是刘鹞子熬鹞鹰的屋子,里面还散落着几根鹞鹰的花翎子。 (题字、题图:韩志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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