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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叫打个斢

2018-02-01刘诚龙

湖南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婆娘鸡蛋

刘诚龙

我娘蛮硬气的。父亲说,喊队长喝个酒,糟酒,水桶里百把粒米,值么搞钱?加碟猪耳朵嘛。我娘怀了我老弟,挺起大肚子,腰弯不下,父亲想叫队长给我娘斢个工种,六月双抢,脑壳伸在空气里,空气哔啵哔啵,火气烧;脚杆踩在水田里,水田咕噜咕噜,沸水煮;父亲想要我娘干晒谷活计;七月流火,生产队里最轻松的活,是晒谷,晒谷自然是,哪里烈日烈,便往哪里铺晒簟,鸡蛋往晒谷地上放一袋烟工夫,便是熟鸡蛋;蚂蟥有十几条命,切它两截,它变两条;剁它脑壳,它尾巴当头,蚂蟥命硬,投它到晒谷坪,转身解个手,蚂蟥死翘翘了。晒谷也是烫人脚起泡的,我娘脚是铁板烧,吃得消,再说晒谷不用镇日里居烈日下,隔三差五,操起竹耙子,扒拉一遍,可到荫地歇,顺便回家煮个饭,纳个鞋,都不是事。

我娘不肯,向父亲使狠,嗯(你)要请队长,我要把酒坛子都掀到资江河里去,资江河隔我家有十来里路,我娘发起狠来,多拿资江河赌气;我后来猜想,我娘不请队长,不是在乎酒,在乎的是猪耳朵,猪耳朵是农家菜系珍品,切细条,炒熟,两边褐,中间一线白,嚼劲大,嚼起来沙啦沙啦响,若是蒸的,黏黏的,黏舌头又炼牙齿劲。一头猪才两只猪耳朵,够不上一碗,是摆碟子的,贵客如我舅舅来了,摆上半碟,佐糟酒算是浪费,多是佐水酒,水酒搭猪耳朵,是美人配英雄,扁舟配资江河。我见过的一个家庭酒局是,我爹陪我舅,一碟猪耳朵,半坛糯米水酒,月从东山起,到月落西山脚,半碟猪耳朵,还剩小半碟。酒喝干,夜阑珊,鸡叫三遍,酒局方散。

我娘很硬气,我娘也有软时候。我家阶檐端头,有个青石头,锄头挖不烂,斧头捶不扁,斧头抡下去,火星溅,比一块石头丢水里溅起水花还璀璨。不锄,不抡,还好,石头是溜滑的,锄了,抡了,弄出蛮多石头尖尖来,我在阶檐上耍,啪,摔个狗啃屎,细皮嫩肉,皮划破肉刮烂,黄口白牙,口撕裂牙磕落,我娘恨死这块石头了,喊我姐,去去,去鱼伯家借羊角锄头。我家耙头,锄头,铁榔头,镰刀,菜刀,砍柴刀都有,缺的是羊角锄头。那回,我又被这石头弄得嗷嗷叫,惨惨哭,我娘喂叫喂叫,向我姐嚎,快去鱼伯家借家伙。

我娘向人家借家伙,好像从不硬气,家里没有的家什,一脚踏别个家里,也不先打招呼,转到莲婶堂屋门背后,撞进安公黑黝黝杂屋里,赶至香姑卧房床底下,操起家伙就走,走时喊一声,借个家伙咧,那头应,好咧,拿去就是,讲么子讲咯。我娘借人家物件,一借一个准,哪家有哪家伙,我娘熟悉别人家,像熟悉自家屋。我娘说,哪人家,家伙一套肃齐?不齐的,借。这叫做互助组?不是的,我老家院子,有三个生产队,现在叫组,我娘借人东西,通院子借去了,这不能叫互助组了,叫互助院吧。

我娘借人家家伙,如拿自家物件,人家借我家物件,也等同操他家家伙。养鸡养鸭,院子家禽里常发相(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家禽发禽流感,或者其他瘟疫什么的),村东头谁家家禽先发病(我老家叫发相),不几日传到村西头,全村鸡鸭都遭殃。我娘听说某家鸡发相了,赶紧把鸡关到鸡笼里,放到碓屋楼上喂,我家公鸡母鸡,这年便逃过这一劫。来年开春,村北边二婶,村南边三姑,鸡妇种(鸡婆)都没了,我家几只母鸡一直活蹦乱跳,到得春上,翅膀撑得伞大,伏在箩筐里不动,要做孵鸡娘样子,二婶与三姑,跑我家来了,抱起鸡婆就走:福婶,借只鸡妇,我家孵鸡崽崽。我娘在里屋,没出来,应:捉去,捉去。婶娘们没跟我娘打照面,将我家老母鸡捉去了。母鸡捉去,个把月不回家,吃喝拉撒由债务人负责。

也是负不起食物责的,她家里,人都餐餐吃红薯,没得米喂鸡,这家管家娘夜里兜几个蛋,左袋子摸三个,右袋子摸二个,摸到我家谷箩里,我家谷箩里孵鸡婆,正在孵鸡崽崽,孵得很起劲,把蛋放进去:福他娘,我蛋放你这孵。我娘应着,要得要得。我家鸡妇种伏在谷箩里孵鸡崽崽,我伏在坑桌上孵字崽崽(写汉字,老师布置作业,每字抄写十遍),我娘也没做声,一把抽走我毛笔,弄得我一手黑墨,我手追毛笔,毛笔没追着,追着自己的脸巴子,脸巴子也是墨黑墨黑几条痕,借鸡妇的婶娘大笑,喊:崽,崽,我给你擦,擦得满脸都黑。我娘抽我毛笔,是去给鸡蛋写字,我娘不会写字,在鸡蛋上做记号。二婶家的鸡蛋,画个圈,竖的;三姑家的鸡蛋,画个圈,横的。我娘意思有二,一是谁家鸡蛋孵出的鸡崽崽,归谁;二呢,没孵出的,莫怪我。

当然没谁怪。孵鸡娘长了眼,没长心,放在它羽毛下的,都是它的崽,它分不出,大概也是不想分出,哪鸡蛋是福他娘的,哪鸡蛋是花婶婶、草太己(太婆)的。我所见过的动物,没有比母鸡做娘,做得更尽心的。谁挨它边,它蝈蝈叫,哇哇叫,老早伸出尖喙来,啄死你,啄得你喂叫喂叫,做鬼叫。孵鸡娘整日整夜,几乎都不出谷箩,除了跳出来喝口水,啄些米,三五分钟解决饮食,立马再跳进谷箩,个把月啦,外面公鸡喔喔叫,叫得再起劲,母鸡都不出窝。孵半月二十天,入夜,我娘点煤油灯,手窝着,鸡蛋夹手指间,照,哪鸡蛋可孵出鸡崽崽,我娘清楚得很,孵得不怎么样的,我娘便把鸡蛋挪个位置,往中间放放,受温高点,孵出鸡崽崽几率大些。

多年后,读到旅美博士、社会学家陈心想先生一篇文章,叫《走出乡土》,不禁失笑,陈先生老家原来也有这习俗,其在文章中道:“我家想养几只羊,但买不起,我姨家有羊,就把一只老母羊借给我们养着,下了小羊羔,再把老羊还给她家,我们留下小羊。”这比借鸡孵小鸡崽崽,是更大的借;比这更大的借,我老家也是有的。一九八三年,生产队解体,田地分了各家各户,生产队家伙也都分了,生产队家伙再多,也不能谁家都分得到,打谷机就几台,犁耙多些,也轮不到每家一把,牛更少,多是,你家分了羊,他家分了牛,物少人多,分不清,打死人,乡里有乡里智慧,这物一堆,那物搭配,做个阄,竹罐里摇,倒出,谁抽到什么,拿回去什么,强人不能强,弱汉不再弱,这叫做强人阄下死,弱人阄下喜。拈阄,村痞村霸都没有。

分产到户,没搞互助组,搞的是互助院,你从我家借犁,我从你家借晒簟,你从我家借耙,我从你家借打谷机。我家有幸分到了一头母牛,鱼伯家分到一头公牛,映公家母牛公牛都没分到,鱼伯家的公牛,乱爬背,爬到我家母牛上,映公便捉了一只母鸡,一只叫公鸡,来贿赂我娘,还喊我父亲去喝酒,猪耳朵佐酒,映公意思是,把我家母牛去喂半年,来年牛崽崽归他,我娘答应得有点勉强,父亲喝了映公家糯米水酒,豪情顿生,没待我娘回话,父亲抢答,要得要得。映公喂了我家母牛半年,糟酒渣啊,嫩青草啊,喂得蛮精心,我家母牛喂得滚壮滚壮,通头般大,像个滚筒。当然,双抢那时节,映公带着映太几,还有他崽他女,到我家帮了几天工,割禾割得嚯嚯响,打谷机踩得呼呼叫,收獲蛮大,赚了一头牛崽崽。

我堂客对这个有点不太相信,她相信的是,农家人,常常你借我谷,你借我米。我堂客家先前是半边户,我岳老子在老家一所叫新邵二中的百年老校教书,夹着尾巴当九儒十丐,后来臭老九地位抬到了,抬到臭老八或者臭老七的位置上,我岳母也解决工作,到学校食堂当厨子师傅,这是后话。岳母在家务农,到底比别人家富裕,还兼了大队接生员,接一个生,计工分,生下娃儿打三朝酒,主人总要讲点客气,送升把米,外加几个红鸡蛋。我堂客有个二伯娘,没出五服的,子女多,穷得脚髁打脚髁,三四月,陈米吃完,新粮在田里,窖里红薯倒还有几担,也不能餐餐吃红薯,隔三五天,便来岳母家借米:五娘,借升米哒。我岳母拿出升子,从米桶里挖米去。老家所谓升子,竹筒做的,一升大概是一斤半米,岳母挖了一升米,另外加意,用手抓一把,升子里米就出过头,垒个尖。二伯娘掀起衣服来,兜了,便走,她家鼎锅架在柴火灶上呢。我女儿听他妈说这端事,不相信,衣服怎么兜啊,我家女公子不晓得,她二外婆的衣服,不是现在的对襟,是斜襟,不是中间扣扣子的,扣子是布扣,从腋下系的,衣服掀起来,不会漏米,这般衣服穿上去是服装,掀起来是袋子,谁煨了红薯,谁家借了包谷,队里分了鱼虾,掀起来一箍拢,便是好大的袋子。

说到斜襟,也是古风,比如民国女子,常常穿的是斜襟,斜襟包身紧,也显腰也显胸,也显山也显水,也显玲珑曲线,看民国斜襟女子,款款古韵。时序移到三十年前,便是封建了。我娘一直穿斜襟服的,宽敞,却如男人穿长袍,什么都遮盖了。父亲不准我娘穿对襟,我娶来我堂客,见我娘一直这么穿,感觉不对劲,便给我娘买了一件对襟,父亲见了,骂我娘。我堂客转口对我父亲说,你还是么子时代,我给娘买的,要骂骂我。父亲不做声了。我娘从那以后,才再也没穿斜襟。

也莫怪父亲思想封建,一九八三年,我读师范,见到城里从美少女,到老大娘都穿对襟,大吃一惊,妇女们怎么能这么穿?更吃惊的是,妇女们裤子穿得好不贞操,也是中间系扣子,不从边系,太太太风骚了。当年老师命题作文,题目叫《街头》,我就写这个妇女穿衣系裤,很是道德义愤,作文写完了,我脸先红了:是我落后于中世纪,还是女性早走进新时代?这作文,我没交,只有我自己晓得。嘻嘻,多好多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傻屌。自己傻屌,自己知道就可以,不必让人家也晓得。只是,只是,很多时候,自己傻屌,自己不晓得,人家早知道了。

可借米,可借牛生子,衣更是可借,乡下人要走亲戚,多是要借衣的。我考师范,笔试成绩出来,学校通知我去面试,我娘懂得这道理,自己傻不拉叽,自家人晓得就可以,不必让人家也晓得。对面猴子哥,上个月讨婆娘,穿了崭新衣服,上着的确良白衬衫,下着藏青色涤纶混纺裤,还穿了一身布面呱呱叫的解放鞋,抖死人,我娘带我去借新郎服穿。福婶,这小子人没变成,要做新郎啊。羞得我脸红到胯底下了。我娘骂他,你这个剁脑壳的,我崽没考上,怪你。猴子哥,拿出了的确良来,白,白如白雪白如棉。裤呢?裤没得,鞋呢?鞋也没得。你这个砍脑壳的,舍不得么?冒是的呢,福婶子哎,我褲子是借石道冲风亚砣的,鞋子是借弯子冲麦长子的。我娘骂了一句,没兴你婆娘是借张家冲家国喎喎(傻子)的吧。家国喎喎在我老家蛮著名,叫他喊爹,他就喊爹,叫他做马骑,他就蹲下身子给他骑太子马,傻得实在可以,我们骂人就骂家国喎喎。家国喎喎家庭好,也讨了婆娘(我院子里,人才好,家庭不好的,讨不到婆娘的好几个,现在都打光棍)。婆娘质量当然不咋的,一只脚,瘸的,一只眼,瞎的,怎么着也比光棍强的,大冬天的,至少有掖脚的。不说家国喎喎了。

我娘顺着猴子哥指引的路子,正是正中午,热烧烧的,拉着我走了两个村,给我借了一个整齐,顺便走了盐道冲,向刚刚退伍的向军哥,借了根皮带,军用的,帅死个人,我穿在身上,的确良衬衫差不多垂到膝关节,混纺裤绾了几绾,没了脚背,皮带借得起好大作用,要不,怎么穿,漂亮的裤子都会掉下去,掉不得也,也么哥,我里头是没穿短裤的。不晓得面试官,没看我,还是看了我,没在意我。阿弥陀佛,观世音大慈大悲,我这身服饰,相当于猴子穿唐装,居然也蒙了面试官,看我那菜色脸,水猴子身,如何配得上这服装?读师范后,我打回原形,裤子补丁,衣服补丁,丑是丑点,到底合身。不合身也没办法,借衣服穿,要还的,按我娘说法是,只是跟人打个斢。

没兴你婆娘是借家国喎喎的吧。婆娘也是可以借的。村东头贵生叔,地主崽,长得高粱高,水桶粗,碌碡沉实,一表人才,好个壮汉,家国喎喎都讨上婆娘,他讨不到。八十年代,地主摘帽了,讨婆娘可以讨了,年龄来了,没哪个嫁他,他也眼高,丑的不要,靓的也不来啊,青边舍的有个专业媒婆,我们喊她莲死妇,她名字中有个莲,死妇自然是骂她,她配人间怨偶,只求配得拢,不管配得好。没结婚的,喊她娘,亲亲娘哎;结了婚的,骂她死妇,死又不死,吃的草(人是吃饭),踩死蚂蚁(咒她莫活算了,活着害生)。莲死妇给贵生叔做媒,说女方身子高,比甜蔗杆高;说女方腰子细,比蜜蜂腰细;说女方脸子白,比梨花面白,说得贵生叔心头肉痒痒,心里一窝蚂蚁爬。莲死妇,吹了牛,没吹太大牛,她带来女子到我院子里,大家看稀奇,都说要得,要得,贵生晚晚晚,好拌饭。

合了贵生叔意,贵生叔做了酒,村里大伯二叔,大婶细姑,喝了喜酒,这亲给定了。过些日子去娶亲,娶的是另外一个妹子仔:

好消息好消息

你屋里来只好妹子

不过是个扯眼皮

坏一块补一块

坏两块补两块

一块屁眼皮补上扯眼皮

一块脚板皮补上死脸皮

哎呀哎呀哎呀呀

箭直往你屋里直(去)

蛮配你的满崽子。

贵生叔娶的婆娘,比莲死妇最初带来相亲的,丑是丑了点,相亲的那个是她姐,她是细妹,没她姐漂亮,也没童谣中描绘的丑得跳脚,身子矮了点,皮肤黑了点,眼睛稍微有点不正常,斜乜了点;屁股却大,养崽是把好角,后来没让失望,给贵生叔,连生连生连连生,生了三四个带把的,贵生叔没亏,喜饱了。

我老家将借,叫做打个斢,大概意思是,先是东西搁左手,再往右手放一放,然后完璧归赵,东西又回归到左手里去,这叫做打斢;扁担挑物,左肩挑了换右肩,右肩挑了移到左肩,调换一下,叫打斢;你家簸箕没用,他来用这簸箕;他家锄头闲着在门背后,你去拿来挖红薯土,这叫做打斢。

贵生叔他岳母娘,给他送婆娘来,借她大妹子一张脸,送她小妹子给人做堂客。姐妹易嫁,也叫做打个斢。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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