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羽

时光街314弄216号，是光时的ETERNAL礼物店。光时会为所有顾客，为平行世界他们所爱的人，送上一份穿越时间的礼物。而光时在平行世界送出礼物后发生的故事，会进入送礼者那一夜的梦境……

一

光时今天打烊得晚，因为早上有事耽搁没有上班，特地延长了营业时间到晚上。

在这孤寂的长夜里，他以为不会有人来的。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有个女孩子披着璀璨的星光，施施然打开了门，将一颗玻璃珠放在他面前：“请帮我把这件礼物送回2008。”

二

2008的初冬，意料之中的不暖和。半夜三更，木心在屋里憋坏了，推开木门去外面透气。

他听见了羊圈有只羊被惊醒，咩咩叫。

但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安抚它的。他掏出烟安抚自己。

这并不是良夜，没有亮亮的星，是乌漆墨黑糟心的一团黑，他想。

“山里不让吸烟的。怕烧着树。”

他听见身后传来的微弱的声音，顺手便把烟用两指掐灭：“对不起。”

女孩吸了吸鼻子，背着箩筐正打算走，却被他叫住：“天不亮，去哪？”

“去集市，卖鸡。”

他想了想，总觉得女孩眼熟，随后是恍然大悟：“你是水波的姐姐？”

水波是他班里最闹腾的男孩子，三天两头把班里的其他孩子作弄到哭。但水波的爸妈都在外打工，他去了水波家，看着水波的爷爷奶奶给他忙里忙外做饭张罗，喉头的话就到嘴边被咽下去。

那时坐在水波家里的间隙，他总能看见一个文静的女孩默不作声地帮他端茶送水，出去择菜喂鸡。

他想，这必定是水波的姐姐了。

女孩浅浅点了点头，就又埋头走了几步，忽而转回来问他：“水星，应该怎么写？水波的水，星星的星？”

木心瞬间明白，这就是女孩的名字了。她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

在桑椹镇没什么可奇怪的，不然他也不会来这里支教。他翻转女孩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她的名字：“水星，这样写。”

她的手因为干了许多农活长起了厚重的茧，他抓住她的手时，她羞得想躲，但没有躲过。他一笔一划耐心地教她，教了三遍。

她最后扭过头小声向他道谢，他却说：“其实你明天也可以来上课。教室里坐不满人的。”

“我要干农活。”她这次声音不小了，“没空。”

“就来一个小时也行。每天一个小时，久了，能学好多。”

“我年纪大，他们要笑我。”

“那我会骂他们。我不是来教他们怎么读书，我是要教他们怎么做人。”

女孩顿了很久，最后还是婉拒他的好意：“爷爷奶奶不肯的。”

三

木心在那天以后，习惯性在夜里同一个点醒来。那时，山羊已经习惯被他吵醒了。

他搬把凳子，坐在山路上等水星出现。她总是在同样的时间点出现。

他会拦她十分钟，让她只记住五个字。她一开始并不理他，但他总是不依不饶地跟着她，执意将写着五个字的纸片塞在她口袋里。

后来她不躲他了，反而问他借书看。她也会在接水波的时候，特意早到一会，听他上课。

但这样的碎片时间不足以让她真正得到系统性的学习。他于是又去她的家里，好说歹说，水星的爷爷奶奶果然不准：“女孩子读这么多书做啥！”

他气得真的想打人，想想是老人家，又憋气地走了。

她在那条下山必经的路上开始躲他，可他不依不饶地跟着她，下山去集市。

他默默看着她把那些鸡卖了，默默地看着她在那些借據上签上她的名字。

收市的时候，她终于对他说：“其实第一次问你，只是为了写借据。那样让我感觉，我像一个真真正正的人，而不是一个念一遍就过去的符号。”

“水星，去外面看看吧，过一些不一样的生活，好不好？”

她犹疑着，但他坚持着：“如果不想成为一个轻飘飘的符号，你就得付出更多，站得更坚定。”

他于是喜欢上有星星的夜晚，这样他便可以等着她提前来到，在星光与月光下教她认字。更暗的晚上，他们就用蜡烛，但得小心翼翼，因为他怕惊醒在屋内与自己同睡的大嘴巴同事。

四

几个月后的夜晚，那天水星不用去赶集。他教完了功课，于是开始与她闲聊。

“为什么来这里，当老师？”

“因为能看到星星。”

他是这样认真地回答她，却让她发笑。

“你不信，对吧？”

他坐在夜风里，似乎是在怀想那些并不真实的过去：“以前我很少能看到星星。那种生活，你无法想象的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

他舔着干裂的唇：“我不想再退回去的生活。”

“我是家里的独子，我以前脾气也和水波那样坏。只有我的外公真正教过我怎样做人，可是他离开得太早。”他摩挲着脖子上一直挂着的一颗玻璃弹珠，“小时候，他也会这样带我去野外看星星。”

“我们会一起玩弹珠。他走以后，我一直带着这颗我们曾经玩过的弹珠。但我渐渐忘记了他的容貌。”他停住了叙述，看着水星道：“水星，那时我真的已经忘记抬头去看夜里的星星，长什么样。”

水星心知，他隐瞒什么。但她不愿再让他痛苦，便拍拍他的肩头：“那么，我现在陪着你一起看星星。你现在会记住，星星长什么样。”

他们于是默契地并肩坐在星光下，等着清晨降临。

五

如果生活一旦称心如意，日久便容易好景不长。

木心担心的事最终发生。同屋的老师被山羊的叫声吵醒，最终发现星光下的秘密。然后谣言便甚嚣尘上，一度将他们本质纯洁的关系扯上桃色与暧昧。

水星的爷爷奶奶也不由分说地在教室堵住木心，破口大骂他勾引水星。他冷眼旁观，不加辩解。

水星横在他们中间，结果爷爷一掌将水星一起打翻在地：“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他为什么来我们这个破地方？他撞死了人，撞死了你沈姨的女儿！前几天，村支书来我们家喝酒，喝醉了亲口说的！”

水星蓦然转眸，他的脸色煞白。他不发一言地缓缓离去。众人围观着，但却无人敢拦住他的去路。

六

他临走前的晚上，水星犹豫了许久，还是走上那条熟悉的小路。

他坐在凳子上似乎在等她，又不像在等她。那条弹珠挂链在他手中攥了许久，她来时，他也没松力道。

“那时才十七。给一个朋友庆祝生日，喝多了，就拿着车钥匙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就撞了人……她咽气的时候好痛苦，一把抓住我的弹珠，扯了下来。满手的血沾在上面……”

他都不等她问。

“钱能免去我的牢狱之灾，不能免去我的罪过。”他将那颗弹珠拎起，扔向远方的群山，“水星，我后悔了。但我的后悔，换不回她的生命。”

她忽然能理解他执拗地跟着她，想要给予她新的生活。他是在她身上看見了另一个女孩的影子，一个同样出生在这里，因为起早摸黑在外打工给家里挣钱，而在黑夜里失去生命的女孩的身影。

“对不起，可我帮不了你。”

“和我离开，可以吗？”出乎她的意料，他认真地问她，“让我带你出去，好好读书，上学，可不可以？”

她看着他闪着泪花的眼，像星星。但她最后还是拒绝了她生命中的星星，因为那是星星，而并非太阳：“木老师，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七

光时在2008的平行世界里，趁木心熟睡时，在他的背包里塞进了水星给的弹珠。这颗弹珠，是她专门定做的，当他低头凝视它时，将看见玻璃珠里的浩瀚星海。

在这个世界里，木心离去后，仍旧为水星不断送去学习资料。水星最后通过自学考试上了大学，在C城已经工作四年了。

她没有再想找过木心。但是她告诉光时，她现在才明白，她欠那时候的木心一份礼物。她本应答应他，和他一起离开那里，如果这样能让当时的他感到好过。

“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知道，我对他的确怦然心动过。我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事而不愿离开，只是因为，我不能接受他的施舍在他身边。”

“但你也不会知道，他是因为怦然心动邀你离开，还是只为了赎罪。”

“但答案不重要了。毕竟在那个世界里，我送了他一颗星星，让他的余生都有星光相伴。”她望着窗外的星星，对光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