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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一辈子

2018-01-30孙颖

诗选刊 2017年8期

孙颖

小米粥

餐桌上,细瓷碗里盛放着小米粥

一小粒一小粒金子般的植物籽实,仿佛一群

拥有信仰的灵魂

一双手,和无数双手

把它们从陌生,而荒凉的尘世里解救出来

褪去所有沧桑缝制的外衣

爱是此生的诺言,它们无限信任

赤裸着自己

跳进水里洗去风雨带来的忧伤

还要经过火,把那些暗夜里生长的孤独,与寒凉

慢慢煮热,煮熟,然后它们互相认识

拥抱,依赖,相爱

终于,它们把自己爱进对方的身体

在彼此的身体里,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你是一棵内敛的植物

他没有火炉,不能在隆冬与你对酌小饮

他没有麇鹿,不能邀你同坐雪橇驰骋

他甚至没有明月可以相送

他不是最好的,也不能保证给你最好的

可是,他会在每个冬夜为你守护

晨曦抚过你的木窗,他会爬上对面的山坡

为你指引一条通往春天的路

为了你,他可以重整山河

你心甘情愿

在他深翻的土地上,把自己變成一粒种子

等他播种,等他施肥,等他收割

你愿意是一棵内敛的植物,在他的手里

打开自己,并收获自己

野韭菜

它们不认识刀,不了解世间有一种生存

需要不断失去自己,再重生。它们是野生的

从枯叶下面钻出来,一抬脚跑遍山林

没有谁能跑过它们

变软的风不行,时间里的记忆也不行

沿着它们跑来的路,再跑回去

推开母亲的园子门,看她弯腰割韭菜

一批批的韭菜在刀口倒下,又在一场雨后

长出来

就像从未受过伤那样,蓬勃

而母亲被命运的刀口割倒在地,再也没起来

多想跑到所有时间之前,母亲不再是母亲

她是山上的野韭菜,浑身散发着生长的气息

一阵风,跑过——

这个赏赐一切,又掠夺一切的人间

旷野的落日

粗犷,辽阔的原野

落日一步一步走进河流、湖泊及森林

那样缓慢。一个老人穿着满是泥巴的靴子

走进他的土地

走进他伺候的白菜、土豆、玉米,他的一辈子

此时,宁静是一部分

另一些生长,正在夕阳的足音中低吟

安详而慈爱地接受消失

也接受之后的一切相似,就像我们的余生

清明

这个清明,我的心里住着一群鬼

他们互相打招呼,然后忙碌,和活着一样

姥爷端起长把旱烟,摇晃着烟袋,巡视他的庄稼

在日头底下见风就长,一直长到黄昏

长到繁星满天的夜里

姥姥坐在炕上绣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梦

一边刺绣,一边埋怨她的爹:

干嘛把女儿嫁给不解风情的农民,郁闷一辈子

父亲则端着书,看得手不释卷

母亲拽不动,只好自己走进菜园,挽起袖子

蹲在阳光里拔草,累了就索性坐在地垄上,叹气

怎么就找了一个书呆子,一眨眼过了几十年

大姨夫定是隔着杖子憨笑,却不肯帮忙

而陈爷仍跟在陈奶的身后,忙着扩园子,夹杖子

不理会另一边,王娘递过来的冷言冷语

从前,我是怕鬼的

过了这么多年,心里装了越来越多的鬼

即使不是清明,即使难过得想哭,但是一想到

还有这些鬼爱着我

我就有了继续热爱人类的勇气

一匹马

山坡上的玉米地,长满了星星拔节的声响

那些疯跑够的雨水开始忙着灌浆

小鸟把土豆花儿叫醒了,花香拥挤的林子里

种着我们的过往

是的,阳光到处盛开着,一大片,一大片

灿烂极了。那个叫果子的孩子,赤着脚

正在时间的河里挖坑。坑,很深,很寂静

是他父亲的墓地,也是他出生的地方

谁也没有看见我,我是和一匹马来的

驮着半截土墙高的记忆,和一棵草的重量一样沉

黄昏在雨前的森林里降落,那些潮湿的声音

托举着一条路的走向。于是,白云开始放牧

成群的雨水,落地成河

你知道,所有的思念都是河流。从故乡流出来

流向不知名的远方。那里,被期许的晚风

以及旷野

正途经一匹马,奔赴一场花开的向往

是啊,这样的时候

不会有忧伤。那个叫果子的孩子,手执灵幡

正沿着一条路的走向,和一匹马一起

走向他父亲的墓场,走向他出生的地方

风中飞扬的马鬃,是一首悠长的歌

和一辈子一样长

歌声里长满青草的芬芳

你是善跑的

太阳还没爬上地平线,你已经跑过来

蹑手蹑脚

避开墙角的风,睡眼惺忪的草坪灯

叫醒窗台上的小闹钟,它在梦里仍追着你

你溜进房间,肆无忌惮地巡视

没写完的诗稿,和残留的咖啡一样冷

衬衣,长裤,以及厚外套

像挂在椅子背上的旧画,有着古铜的气质endprint

有人起床,你跑在拖鞋的前面,腰身敏捷

不会被任何一只袜子绊倒

你跑过汤匙,早餐碗,喝水的杯,拽着餐布跳下来

跑出门去

世界上任何路径,你都了如指掌

你跑过一棵树木,每一片叶子都幸福地颤抖

你跑过青石小径,灌木围篱,跑上大街

跑在车轮前面

跑在每一只脚的前面

秋天的婚礼

阳光,在九月的北方铺设了一个

巨大的婚床

天空围成幔帐,里面洒满了成熟的芬芳

颗粒饱满的稻谷、大豆、玉米、高粱,以及

河边的草籽,都在

谦卑地等

喜宴后的那场收割

庄稼人与庄稼喝过交杯酒,睡进了婚床

陈年家酿的酒香

乘机掀起喜帐的一角,在天空中

穿行,隔壁端庄的葵花,和大着肚子的豆角

都醉了

倚在篱笆上,互相调笑着

这是一年一度盛大的集体婚礼,婚后

是一次收割

所有的种子必须接受离别,经过收割的洗礼,

脱去婚服

赤裸着

重新投入泥土的怀抱

它们,将孕育出

更多的粮食,和生命

从未见过的河流

这是一条河流,从尘世的另一处

奔腾而来

路过街市,人群,山脉,森林……一切事物

都随着它的流动

发出不同的声音

我们只能听见,却从未见过

那是活着的声音,有金属的硬度和光泽

在流淌中散发出

阳光一般,灼热的气息

当它路过我的房间时,忽然变得柔软,而轻盈

隔着厚重的楼体,一种生命的喧嚣

越来越遥远

餐桌,水杯,沙发靠垫,和窗台上的书籍

影印在河流上,无比温顺

我清晰地看到它们在缓慢衰老

仿佛

相识了一段故事,不知道起因,也猜不到结果

而一切发生着

河流不停地流着

我们听着,却从未见过

盛开的花朵

你说,花儿开得真旺

一小朵一小朵,黄灿灿

枝头长满金子似的,叫什么名

你一问,我就愣住了

它的名字分明就藏在哪里

咋就找不到了

你笑了,你能记得很多花名

甚至那些满山坡的小野花

蝴蝶兰,剪秋罗,夜来香,芍药,打碗碗花儿……

你说,每朵花都该有名字,和人类一样

可我,偏不

一个人,来了,走了,有名字,是这样

没名字,也是这样

一朵花开就开了,落就落了

我们都是尘世上不需要名字的孩子

花香与忧伤

那些开过墙头的花儿,一定听见了

风的足音,襲人的花香弥漫了一整条街

就像走在路上的你,忽然听见一个逝去的亲人的心跳

那一刻的忧伤,仿佛被一粒飞速而来的子弹

射中,碎片落了一地

一口老井

拨开荒草,是一座起伏的坟

坟里,睡着隔壁的爷爷,和一段难忘的过往

再往前走

绕过池塘,就是

一口老井

它和爷爷一样,活过

一根枕木的梦

蚂蚱跑过去,惊醒了一根枕木,它沉入睡眠时

还是春天,它记得森林里的潮湿,和

植物的味道

它被拖出灌木丛,曾压倒一大片野草,低俯的样子

像被阳光晒软的梦境

不远处

一个人正沿着铁轨,走向山外

消失的草

一滴水跟数不清的水,拥挤着

爬上楼的肩头,太高了,高得吓人,不敢俯视人间

高得,再也看不见最初栖息的那根草茎

它,已经消失

在黑夜落进草丛之前钻进泥土

等一场雨来结束生命,用腐烂之躯,喂养灵魂

然后

长出另一株模样相似的草

重新爱上

就像落光叶子的森林,可以辽阔,接受伤害,与失去

忘记伐木的声音

也,可以荒芜,让走失的植物,继续走

一直走进下一个春天

那时

深深爱过的灵魂,将以慈悲的,陌生的,新鲜的面容

路过人间,并重新爱上

雪从山上跑下来

成群的雪从山上跑下来,黑熊躲在树洞酣睡

河流披着冰甲,潜入荒野深处,不闻,也不问

冻僵的树枝动弹不得,无法指路,也

拦不住

它们一路狂奔,跳进湖里,湖水变冷,变硬

它们想洗去藏在身体里的俗世,却

进入了,另一个俗世

种子的信仰

太阳,和风经过松林,林间传来

“咔”的脆响

松果打开自己,体内长翅膀的种子

飞出来

它们飞翔,下降,雨点一样纷纷落入泥土

它们有赴死的决心,它们始终相信

“一粒种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endprint

若是死,就结出许多籽粒来”

一切都可以原谅

失去叶子的柳树,如同

在尘世走了很长时间的老人,静默,温柔

带着宽容一切的力量

在所有摇摆不定中,陷入沉思

这个冬天和任何冬天一样

柳枝冻成冰条,折断

伤口来不及愈合,已经冻硬

然而,一想到寒流之后,能长出更多枝条的春天

这一切

都可以原谅

后来

天空的心事,堆积了许多年,越来越沉

落下来,长出成片的细雨

那些消失已久的最初的惦念,像极了雨中的草木

后来,每逢雨天

我的心底,都疯长着,绿

一开始就是一辈子

逐渐加重的想念,是一棵树

在丰沛的阳光里张叶、舒枝,偶尔开花

一场如烟的往事,落下来,窗前的小路变绿了

你说,远方的岸边,水草蔓生

风声细碎,一些事正在缓缓发生

一开始就是一辈子

这样的日子里适合懒散,发呆

我们默默不语地并肩坐着,看炊烟散去

听月亮打鼾,星星呢喃

累了,就相拥而眠

像柔风里的两枚晨露滚在一起,那么晶莹,那么好

风醒了

父亲坐在轮椅里

戴上老花镜,弯着腰

翻看一本很多年前的诗集

诗句在泛黄的纸张上

仍然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那些不愿走,也走不动的光阴

始终陪着父亲

如同林中的老屋

在泥坯子里长出来越来越多潮湿的记忆

草木一样葳蕤的往事,任何细节

都能长出来一首诗

父亲轻轻触摸着,笑起来

仿佛沉睡整个冬天的风,一下子跌进春天

忽然醒了

雨中

下雨了,路湿了

有人坐在车上

想念离开的站台,还有挥着手的旧时光

车灯在黄昏里困乏不堪

铁轨一直伸向远方,一头是故里

一头是他乡

你举着一把伞,缓缓地走

走着,走着,就老了

还是那年

他们走后

她学会穿厚实的衣服,路过所有雪花

和善意的人微笑

独自坐进一间屋子

一边原谅两个私自离开,却仍被叫做爸爸、妈妈的人

一边说着说过的旧话——

适逢过年,你们好

墙上的日历,还是那年

那么多春风就要吹破纸张,他们仿佛从未离开

她是自己的渡口

想起故乡,她就是体内开花的植物

在风中轻轻摇曳,却从不泄露一点儿花朵的信息

—那些缓慢的绽放,与凋零

在寂静中涌来,在寂静中汇聚

路过的人,并不知道,她已经成为汪洋大海

她是自己的渡口——

不断出发,再返回

多年后,坐着火车从山外回来

阳光落在轨道上溅起金子般的光芒

曾经送我出山的,又送我回山里

一下车就看见,那么多阔叶,针叶纷纷爬上枝头

又落下来

去看海

我所看见的大海,已经在人间迷路

失去了乡音

海风把潮声吹得越来越高,而

人聲比潮声更高

我不得不学习山中野草的样子

弯腰,在一粒沙子的身体里寻找

大海的故乡

于是,我看见一滴水悬在草叶上

和婴儿的眼睛一样清澈,辽阔

清晨的路

我站在远处,看见

麻雀飞过一片倒伏的草,和盛开过的花丛

它鸣叫着,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

把黎明劈开一条缝儿

而我沿着缝隙找到一条,通往人间的路

时间的画像

尘世的路口,时间把守着

以一棵树的模样,站在风口伸长枝桠

无法阻拦任何出入

正如没有谁能阻拦它的生长

我们是一群灵魂的携带者

在树下折枝,步入红尘,一转眼就发现

走到哪里,手持的都是一截断枝

父亲的回忆

触摸的寂静,不是河流

是故乡的露水

从千里之外,成群赶来

濡湿了他的手指,和思念

我,是其中之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