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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木石”意象的文本意义补论

2018-01-29许中荣

天中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无情贾宝玉曹雪芹

许中荣



《红楼梦》中“木石”意象的文本意义补论

许中荣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基于对“木石”意象的文学与文化溯源,《红楼梦》中“木石”意象的文本意义尚有以下两点可为补充:第一,曹雪芹“反写”作为“无情之物”的“木石”,赋予其“深情”,从而具有“顽石难点头”的难以勘破的沉迷之义;第二,《红楼梦》吸收“木石”意象中“无心不改顽”的传统意义,赋予其生死不易的执着之内涵。上述二义的阐发,对解读曹雪芹以“木石”象征宝、黛之文本意义具有启发意义。

《红楼梦》;木石;情深;执着;文本意义

关于《红楼梦》中的“木石”意象,学界从文化人类学的原型批评、索隐、文化溯源研究三种思路多有释读。相较于前两者来说,从文化溯源的角度探寻“木石”一词在古典文学与文化中的运用及其蕴含的多重意义,有助于为全面、深入地解读“木石”意象提供更加切实的文学与文化基础。

一、《红楼梦》“木石”意象研究回顾

“木石”是《红楼梦》中宝、黛二人的本体象征,“木石前盟”又关涉小说大旨,故多为《红楼梦》研究者所关注。讨论“木石”者,据笔者所见,主要有如下几种研究思路:

第一,运用文化人类学,或从“木石崇拜”或从“两性崇拜”的角度讨论“木石”之要义。代表性文章如郑晨寅《从木石崇拜看〈红楼梦〉之“木石奇缘”》、李烨《〈红楼梦〉“木石前盟”原型的文化考察》以及黄崇浩《两性崇拜与木石前盟》等‍①。黄文从“两性崇拜”立论,思路也具有一定代表性。黄崇浩先是从海棠花的形状与颜色出发,认为“海棠花苞形如珠而色绛,合而言之为绛珠”[1],接着又以此为据,认为“从植物学的角度来看,花朵乃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所以“海棠为女阴之征”,“作者描写宝玉之好吃胭脂,实喻其好食‘海棠’(因海棠色如胭脂),喻其好食女阴,乃是他爱女性的深层表现”。此文立论看似在言之有据的基础上层层推进,论据却均出自作者猜测。与之相似的,还有赵健伟《宝、黛、钗为土木金相生相克说——〈红楼梦〉的五行结构》一文,作者为证明宝、黛、钗为土、木、金相生相克之关系,把宝、黛、钗在五行上各安其位。他认为黛玉是绛珠草为“木”,宝钗有金锁为“金”,尚易理解,但宝玉为“石”为“玉”,难以和“土”挂钩。然而作者说“宝玉的前生在第一回里介绍得很清楚,说女娲曾用五色土炼五色石以补天……这个石、瑛、玉皆由土炼成,自然宝玉在五行中应该是属土的”。然而验之《红楼梦》,“五色土”之说却是论文作者的虚设,“属土”的结论也就无所依据了[2]。

第二,运用索隐的思路解释“木石”之要义。如周汝昌《红楼夺目红》一书所认为的“湘云姓史,原型姓李……李是木,不是草……总之,石头没有过第二个‘前盟’,这是‘铁字眼’,动是动不成的”[3],但史湘云为何“原型姓李”缺少令人信服的证据链,所以结论难以为人采信。

第三,从文化源流的角度考察“木石”之要义。如甄洪永《“木石前盟”文化溯源的新推测与〈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眼泪”书写》一文指出“《木瓜》中出现了木与石两种意象……其诗旨经历从定情到报恩,再到定情的演变,这与《红楼梦》中绛珠草以眼泪报偿神瑛侍者的叙述势能异曲同工”。关于《木瓜》诗旨是“定情”还是“报恩”,暂不具论,我们且看该文如何从《木瓜》中寻绎出“木石”。甄洪永先是论述《诗经 · 木瓜》中的“木瓜”“木桃”“木李”为“木”。当然,上述三种名物中均有“木”字,谓之为“木”并无疑义,出现问题的是诗中出现的“琚”“瑶”“玖”之义。《毛诗正义》《诗集传》以及现当代学者均释为“玉”而非作者所预设的“石”,而作者为了实现预设,努力把“琚”“瑶”“玖”和“石头”挂钩,从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找到“瑀至玖,石之次玉者也……琨、珉、瑶,石之美者也”,并且认为“现当代学者将‘琚’‘瑶’‘玖’解读为玉的文献依据是《毛传》《说文解字》,而段玉裁是在辨析《毛传》《说文解字》文字错讹基础上做出的解读,因此段玉裁的解释更具有说服力”。作者经过一系列辗转论证,就否定了此前为读书人所熟读的《毛传》《诗集传》《说文解字》中对“琚”“瑶”“玖”为“玉”的解释,采纳了不知是否为曹雪芹所曾见的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的释义。从此可见,如果这一释义出现问题,则全文的立论基础将产生动摇。该文从文化源流阐释“木石”的研究思路没有问题,只不过其材料的可信性令人生疑[4]。

值得注意的是陈洪《〈红楼梦〉“木石”考论》一文。此文运用“互文”的研究思路,“给文本找出赖以滋长的文化、文学血脉”[5],从文化溯源的角度提取出“木石”运用之意涵的两个传统:一是认为“《红楼梦》中的‘只念木石’、‘偏说木石’,是和历代文士歌咏的‘木石’有着文化血脉的联系,显示出作者在价值取向上的自我放逐”。二是,“木石”作为“无情感之物”,还往往用于君臣之间,“成为臣下表达感激‘天恩’的一种特殊的角度”,并且基于雍正《世宗宪皇帝手批谕旨》中高频度出现的“木石”词汇的发现‍②,结合曹家与雍正皇帝的“刻骨怨怼”,认为“木石”又是“和当时统治者标榜的主流话语‘非木石’构成特殊的互文关系,曲折地流露出作者倔强地‘唱反调’情绪”。综合二者,在很大程度上廓清了《红楼梦》“其中有碍语”一说的迷雾。

从上可见,历来对《红楼梦》中“木石”意象的阐释思路主要有文化人类学的原型批评、索隐、文化溯源研究三种。笔者认为文化人类学的研究,往往虚远而无征,索隐研究犹如猜谜,最为切实的还是从文化溯源的角度,探寻“木石”一词在古典文学与文化中的运用及其蕴含的多重意义,这可以为我们全面、深入地解读《红楼梦》中的“木石”意象提供切实的文学与文化基础。

总而言之,从文学与文化的研究角度,历来学者对《红楼梦》中“木石”意象的研究结论主要可以概括为:(1) “木石”与“金玉”对立,“木石前盟”是和代表世俗婚姻的“金玉良缘”对立的“个人理想与诗意追求”[6]的婚姻观念;(2) “木石”是文人士大夫自嘲的疏离主流价值观的象征,其中寄托了曹雪芹的价值观;(3) “木石”一词还被用于臣子之间作为臣子感激天恩的惯用语,基于与曹家关系甚深的雍正《世宗宪皇帝手批谕旨》中大量“非木石”语汇的运用,《红楼梦》中的“木石”暗含了与雍正“唱反调”的情绪。

二、《红楼梦》“木石”意象补论

通过对“木石”进行文学与文化层面的溯源,并与《红楼梦》中“木石”意象之运用相观照,笔者认为,小说中的“木石”除了上述之义外,尚有以下意义需要补充。

(一)难以勘破的沉迷:“块然木石”却“情深”

“木石”在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传统中最常见的义项是“无情之物”。如前述“木石”用于君臣之间时,臣子口称“非木石”即取此意,意谓“臣非全无心肝之徒”,以示对皇帝感激思报之情。如:

臣忝非木石,粗有肺肝。(《元氏长庆集》卷35《谢准朱书撰田弘正碑文状》)

礼遇过优,委任至重。臣非木石,岂不知荷戴天恩。(《传家集》卷51《辞位第二劄子》)

身为陛下涵养之民,心非木石,粗知臣子忠义之方。(《太仓稊米集》卷57《上皇帝》)

陛下之恩若此,苟非木石,其躯孰不镂骨思报。(《弇州四部稿》续稿卷144《衰病不能赴任肯乞天恩赐保田里疏》)

与之相较,此项意义更常见于文人笔下。情思细腻之文人,常以“木石”之“无情”反衬自身为情所累,是为古代诗歌创作中的修辞传统。如: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鲍明远集》卷8《拟行路难 · 其三》)

可是无情如木石。(《江湖小集》卷11《阳关图》)

人非木石皆有情。(《元氏长庆集》卷4《李夫人》)

不堪眼见莺花老,安得心如木石顽。(《祠部集》卷6《送春》)

人生苦情累,安得木石为。(《宛陵集》卷11《新冬伤逝呈李殿丞》)

块然木石本无情。(《知稼翁集》卷下《和宋永兄围棋青字韵因成五绝(其二)》)

然对《红楼梦》粗有了解,即知小说中“木石”所代指的黛玉和宝玉是小说中情感最为细腻与丰富的人物。仅从回目看,写宝玉多情的就有5处,即第9回“恋风流”(所恋对象为“秦钟”,谐“情种”),第39回称其为“情哥哥”,第58回“真情揆痴理”,第100回“感离情”,第113回谓之为“痴郎”;写黛玉多情的有8处,即第8回的“半含酸”,第26回的“春困发幽情”,第27回的“泣残红”,第29回的“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第45回“闷制秋雨词”,第57回称之为“痴颦”,第82回“痴魂惊噩梦”,第97回“焚稿断痴情”;同时涉及二人的有2处,即第34回“情因情因情感妹妹”,第36回“情悟梨香院”。上述关涉宝、黛二人多情的回目,大都直接或间接地点明“情”字或“情”的一种表露方式。

小说文本中写及宝、黛多情的笔墨更为繁密。如小说第23回写黛玉:

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7]317

感情主要是以哭笑怒骂等外在形态得以呈现的,其中“哭”由于在情感宣泄上具有内敛特点,因此能够更多凸显出人物情感上的细腻、深沉。小说中的“还泪”说,即赋予黛玉以“好哭”的行为特点,小说第27回谓林黛玉“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在小说中,“淌眼抹泪”“只向窗前流泪”“哭的好不伤感”“不觉滴下泪来”等哭态是《红楼梦》中黛玉的主要形象特征,而其归结点正在于写出其“多情”的人物性格。如小说第45回“秋窗风雨夕”就通过“哭”的情感宣泄方式写出了黛玉独自伤怀的细腻情感:

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7]611

对作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宝玉来说,“多情”亦是其精神气质的主要体现。小说第11回,宝玉跟随王熙凤探望秦可卿,“正自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第30回“龄官画蔷”痴及局外的宝玉:

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7]413

从上可见,多情为小说中“木”与“石”的主要人格特征。曹雪芹为何赋予文学、文化传统中本为象征“无情之物”的“木石”以“多情”的含义,这一“反写”有何深意?从这个角度,似并未有学者详论。

验之小说文本,笔者认为可从以下两方面略作解释:

第一,“木石”是文学、文化传统中表示“无情”的意象,这对于略有文学素养的读者来说极为熟悉。然而曹雪芹却反其道而行之,把本为“无情之物”的“木石”写成最富于深情、纯情的意象,这种“反写”体现出曹雪芹在小说创作中敢于打破陈规的卓越创造力。这种写法也突破了浸润于文学、文化传统之中的小说读者的期待视野,这一突破所带来的意象的“陌生化”,赋予读者阅读感受上的新鲜与深刻。曹雪芹的“反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突出说明原本“无情”的“木石”在小说中也深深地为情所累,那么,令“木石”也沉迷其中的“情”该是何等的深沉?这又是“加一倍”写情的叙事策略,使“木石”之情更为深沉。

第二,曹雪芹以“木石”写深情,与佛家“木石有性”“无情说法”之旨契合。《红楼梦》以“石头”说法,很可能受到“顽石点头”佛家公案的影响,此已为学界公认。东晋竺道生主张“众生皆有佛性”,故而佛家附会“石点头”公案宣扬教义。隋末唐初,吉藏在《大乘玄论》卷三中提出“草木亦有佛性”[8]的观点;中唐时期湛然系统阐述了“无情有性”之说,湛然的说法被其后的一些禅宗所接受并发展为“无情说法”理论。“无情有性”之说虽“非全体中国佛教之公论”并遭到诸多批判‍③,但其作为颇有影响的一种佛性论是不容置疑的。特别是竺道生“顽石点头”的典故广泛流传,明末天然痴叟的话本小说集名为《石点头》,寄寓“使顽夫俗子,积迷顿悟”(冯梦龙序)之义。以“顽石”喻“顽夫俗子”,效“生公说法”之故实使凡夫俗子打破顽空,在明末的小说创作中已开先河。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即以“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的顽石故事开篇,并以“石”“木”为小说男女主人公,其效竺道生以“木石”说法的创作意图不难参详。关于《红楼梦》与“木石有情”说的关系,可做一旁证的是,小说第77回宝玉之叹“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然而,曹雪芹却在这个故事框架之中融进了新的意义。

“木石”本为“无情”之物,曹雪芹在小说中却赋予其最深沉的感情,而且是与世俗对立的“似傻如狂”的“顽”而“痴”的情感。在《红楼梦》中宝玉的情感被称为“癖性”,“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在袭人、黛玉多次劝诫“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甚至被打得“动弹不得”时,看到姑娘们对其流露的“怜惜悲感之态”,反认为“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可谓“顽”而极矣。小说中的黛玉之“痴”主要通过其把“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的“哭”以及反复道及的失眠来体现。曹雪芹通过上述一系列的叙事修辞,以“木石”之痴顽“说法”,最终作为“木”的林黛玉“魂归离恨天”,作为“石”的贾宝玉悬崖撒手。二人的死亡与出家,在很大程度上恰恰契合了“顽石点头”的寓意,既“痴”且“顽”的“木石”尚“由色悟空”,“人”又如之何?曹雪芹借写“木石”而实为写“人”的创作指向不言而喻。

(二)生死不易的执着:“木石山中托旧盟”

《红楼梦》中的“木石”不仅有情深,且“无心不改顽”,“也有个不移不易的物性”‍④。在这个层面上,我们看到曹雪芹对古代“木石”意涵的接受并非只是“反其道而用之”,他也吸收了“木石”的传统意义。“木石”是无知无识之物,但恰因其无知无识,其本性中具有“本性难移”的属性。这种属性具有两面性:一是难以“勘破”的沉迷;一是决不改易的固执。前者前面已有详论,下文讨论主要围绕后者展开。

小说第1回通过僧人之口讲述“木石”的前世情缘:

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7]8

阅及这一故事,很容易使读者联想到唐代袁郊《甘泽谣》中的“三生石”故事及其中人物所吟唱的“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往相访,此生虽异性长存”。只不过《红楼梦》中作为前世的三生石畔的“木石”下凡后“此生不异性长存”而已。小说第3回宝、黛二人初见,即有“情人往相访”的韵致: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了,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7]48–50

“三生石”故事中的旧友重逢,在《红楼梦》中被曹雪芹借用为宝、黛二人今生“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生死情缘。这一“再生缘”的神话无疑为宝、黛二人情感的缠绵与执着做了极好的铺垫。曹雪芹之所以在小说故事开头讲述一个超越现世之上的神话故事,很大程度也是为了解释今生宝、黛二人的感情为何如此深挚,并从侧面说明宝、黛二人的深挚情感是来自于前世的,是其与生俱来的、来自天性的。来自前世的木石情缘,使宝、黛的情感带有宿命的意味,这种宿命感,促使宝、黛的今世情缘愈加不可移易。

这种情缘的“绝不改易”在贾宝玉身上体现得最为显著。如小说第5回《终身误》中有关宝、黛情缘的唱词:“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小说第36回:“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且不说贾宝玉的“只念”“偏说是”表现出对“木石前盟”坚守的固执,小说设置贾宝玉在梦中仍不忘“木石前盟”,一方面暗合了贾宝玉第32回“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的“肺腑”之言。另一方面,“梦话”又具有“梦中吐真言”的意味,而且“梦话”是在无意识之中道出的,从侧面说明贾宝玉对“木石前盟”的坚守是深入灵魂深处的“无意识”。

“只念”“偏说是”彰显了贾宝玉面对与林黛玉的“木石前盟”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以一己之力与整个世俗世界抗争的勇气与决心。除此之外,小说中亦有诸多笔墨写及贾宝玉对林黛玉感情的深挚与“不易”。小说第30回,贾宝玉到潇湘馆探望林黛玉,谈话中说“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林黛玉说“我死了”,宝玉即以“你死了,我做和尚”剖白心迹。第57回,贾宝玉误信丫头的玩笑话,害怕林家人接黛玉回家,说出了“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话。上述种种言行,看起来是“疯话”“呆话”“孩子话”,但贾宝玉“似傻如狂”的“疯魔”,何尝不流露着其孩童般的“素心”与“真心”?这份“童心”是纯粹的,也是执着的。贾宝玉对木石前盟的这种顽固的情感,很大程度上来自其前世“顽石”之“冥顽不化”的属性。

除此之外,曹雪芹把“顽石”的“冥顽不化”之义项脱化为小说中作为人物精神特质之修辞的“痴”。如谓贾宝玉为“痴公子”,所做是“下流痴病”,所想是“痴心”,所说是“痴话”,等等;对于林黛玉来说,小说谓之“痴颦”,其情为“痴情”。小说第28回,把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痴”合写:黛玉葬花,伤感之际听到山坡上也有悲声,自语“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验之小说文本,宝、黛二人的“痴”之指涉对象虽多有涉及,但其中最重要的却是对彼此,也即这份“痴”是前世的“木石前盟”在现世“宝黛情缘”中的投影。“痴”是佛家所谓“三毒”(贪、嗔、痴)之一,是“无明”,《唯识论》有“诸烦恼生,必由痴故”的判语。同时,“痴”亦有病理学上的“不慧”之义。《红楼梦》中对于“痴”之运用,二者均有涉及。但对于宝、黛二人来说,“痴”之意义虽源于佛家但却有了极大的超越,赋予了“痴”以“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哲理内涵。宝、黛二人的“痴”是“痴病”,这种“痴病”是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也不想自拔的,甚至超越了生理意义上的承载范围而成为病态的“痴”。林黛玉“总因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贾宝玉“为你(林黛玉)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宝、黛二人是“生生死死总为情痴”,林黛玉焚却了象征其“魂”的诗稿(“冷月葬诗魂”),魂归离恨天;而贾宝玉随之“悬崖撒手”,以放弃世俗的方式来祭奠“木石前盟”。宝、黛二人的死亡或出家,虽使“木石前盟”告一段落,但这种告别的方式却是怀着沉重遗憾的“不得已”。或者可以这样说,死亡与出家,并非是大彻大悟基础上的告别,而是由于外在因素“不得已”采取的行为方式。这种“不得已”而采取的退守,并未宣告“木石前盟”的破裂,反而说明了宝、黛二人以激进的、绝不屈服的行为方式坚守“木石前盟”。这种“不得已”的坚守方式,犹如白茫茫雪地上贾宝玉穿着的大红猩猩毡子格外刺眼,在某个恰当的时机,会如星星之火重新点燃整个世界。

通过上述对“木石”文学、文化传统的梳理,发现《红楼梦》中的“木石”意象在吸收文学、文化传统中“木石”意涵的基础上,也通过“反写”的叙事修辞,赋予“木石”意象新的意义。“木石”在文学、文化传统中作为“无感”“无情”的象征,被历代文人骚客所咏叹,然而曹雪芹却赋予了其“多情”“深情”的新意涵;戴敦元在《饯春》诗中云“春与樱花都作达,人如木石定长生”,“木石”因为无知无觉,故而免于情累,从而可以“长生”,但在《红楼梦》中作为“木石”的宝、黛二人,却深深地为情所累。曹雪芹赋予传统中象征“无情”的“木石”以深沉的情感,这种“反写”与传统文化中“心虽木石,亦将知感”以及佛家“顽石亦点头”的思维逻辑存在密切联系。“木石”尚“情痴”与为情所累,人又如之何?这种轻轻推开去的“加一倍”写法,无疑从侧面衬托出宝、黛情缘的深挚。同时,曹雪芹还吸收了“木石”传统义项中“顽石”之“顽”的“不迁”之意,落实在小说文本中是宝、黛二人对“木石前盟”的痴守与生死不易。通过上述对“木石”文学、文化传统的爬梳我们寻绎出《红楼梦》中的“木石”意象与此前“木石”文学、文化传统的多条关系脉络,这些关系脉络呈现了《红楼梦》中“木石”意象的意义指向是多层次、多角度的。小说中的“木石”意象与文学、文化传统中的“木石”意象之间所形成的张力,无疑使《红楼梦》中的“木石前盟”具有更多的阐释空间与活力。

注释:

①郑晨寅《从木石崇拜看〈红楼梦〉之“木石奇缘”》载《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3期,李烨《〈红楼梦〉“木石前盟”原型的文化考察》载《聊城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黄崇浩《两性崇拜与木石前盟》载《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6期。

②检索《四库全书》,即可见宋代以降臣子上书皇帝之奏折多有“木石”一词。若把宋代臣子奏折作一集合,其数量远高于《谕旨》中的数目。《谕旨》中“木石”的高频度出现,并不说明“木石”在清代雍正年间用于君臣之间“蔚成大观”,也不说明雍正皇帝和臣子与前代君臣相比更加青睐于运用“木石”一词,而是《谕旨》为奏折的汇编。

③具体可参见汪韶军《无情有无佛性——论佛性论在南禅思想中的地位变化》(《宗教学研究》2013年第2期第102–106页)。还可参看潘桂明《论唐代宗派佛教的有情无情之争》《世界宗教研究》1998年第4期第44–54页)。

④“无心不改顽”之语见清吴绮《林蕙堂全集》卷18《偶成五用看奕轩韵》;“也有个不移不易的物性”之语见明吴桂森《周易像象述》卷一。以“顽”的“不迁”之义来喻“木石”,在古代文人士大夫笔下较为常见,如司马光《传家集》卷43中《辞枢密副使第四劄子》:“虽顽如木石,亦当迁变。”《增修东莱书说》卷28:“彼虽冥顽,苟非木石,宁有不动者哉!”

[1] 黄崇浩.海棠魂梦绕红楼:对《石头记》中海棠象征系统的考察[J].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1(1):27–33.

[2] 赵健伟.宝、黛、钗为土木金相生相克说:《红楼梦》的五行结构[J].天中学刊,1996(1):31–37.

[3] 周汝昌.红楼夺目红[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213.

[4] 甄洪永.“木石前盟”文化溯源的新推测与《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眼泪”书写[J].红楼梦学刊,2017(1):185–198.

[5] 陈洪.从“林下”进入文本深处:《红楼梦》的“互文”解读[J].文学与文化,2013(3):4–14.

[6] 贾三强.明清小说研究[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8:206.

[7]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红研所,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8] 石峻,楼宇烈,方立天,等.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G].北京:中华书局,1983:365.

〔责任编辑 杨宁〕

2017-11-10

许中荣(1988―),男,山东聊城人,讲师,博士。

I207.411

A

1006–5261(2018)02–01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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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暖男的爱仅仅如此
敦诚的西园与曹雪芹
《曹雪芹》:如同断臂维纳斯
无情最是有情人
有情何似无情
未曾深爱已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