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丽

灯火阑珊，秋雨温柔。每逢这个时节，我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也随之打开，一遍遍默念着易安种植在光阴里的那首词：“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这一捧伤心枕上三更雨，从南宋到今夕，一下便千年。犹记听雨少年时，每一次从易安这首词里走出来，她那淡淡愁绪，像从湖里捞起的渔网，拖着泥，挂着枝，断了线的水珠“啪嗒、啪嗒”地滴在地面，少女的忧伤像宣纸上洇开的墨，慢慢，漫漫。

中年以后，听雨芭蕉下，不再回顾易安当年惆怅。午后薄睡初醒，庭院深深，轻摇罗扇，独自倚窗听雨。无论雨疏时大珠小珠落玉盘，还是骤雨时的酣畅淋漓，好一派疏朗萧散魏晋之风。芭蕉与我，一期一会，以最美的绽放，开在彼此的目光里。慢慢地開，慢慢地赏啊，也慢慢地，心田里悄然开出一朵莲花来。待到万水千山行遍，风景都看透，不觉恍然，人生的得与失、爱与恨，尽在一念之间。把夜来风雨声听成天籁，花落知多少看作绝处重生，枝枝叶叶视若爱的养分，碾落成泥，化作春泥更护花。如此想来，再见或再不见，错过或相逢，都是布满褶皱的生活上缝补的那一个个梅花形状的补丁，有多失意，就有多诗意。

芭蕉过于绿生凉，草木宅心独临窗。看着雨水勤快地擦拭叶片的身影，听着雨水在花瓣上奔跑的声音，我的心里充盈着安然和欢喜。行走于人间草木中，心生千般愿，愿这世间的自然万物生灵，都是我愿意用一生来长相厮守的山河故人。草不语，花不言，它们正以这样的方式慢慢抵达，抵达我的内心，抵达我的精神故园，抵达这世间的一切美好和雅静。谁能说，今生和它们的相遇和重逢，不曾是前世的错过和擦肩呢？四季更迭，冷暖无常，隐于尘世一隅，依然做低温女子，缓缓地走，缓缓地看，浅浅地喜欢，慢慢地微笑。是的，慢慢微笑，就连泪水也含在微笑里，心似莲花慢慢开。如此，心静了，脚步慢了，世界慢了，时间也慢了，慢得就像我们的少年时。

纵然天涯也咫尺，在慢悠悠的旧时光里，锈迹斑斑的锁孔里也会开出两朵花，一朵叫做爱情，一朵叫做永远。

读木心的诗，宜冬日的午后，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屋顶，地上是深深浅浅的雪泥鸿爪。手中红茶一杯暖，小口浅酌慢品，回味悠远。这一味慢啊，是时间积淀下来的沉香，是我们放不下的中年愁，是我们回不去的少年忧，更是我们忘不掉的童年乐。昨夜北风凋碧树，我自无言上西楼，伫立风中，记忆像一叶不系之舟，无拘无束地横泊在时光的浅滩。

东坡先生说，人间有味是清欢。中年以后的我越发懂得，人间清欢在于慢。撑着那竿叫做“慢”的竹篙行驶在人间烟火里，一次次告诉自己：慢下来，再慢下来。心静了，脚步自然慢了，从而遇见美丽的风景，遇见更好的自己。停下脚步，和一朵花对视，为一片叶拂去浮尘，为露台上的麻雀撒下米粒，倾听那只穿行在夜色中的猫的内心独白……

也开始喜欢守在灶台前，慢慢熬上一锅浓稠的香粥。下班后一头扎进菜市场，买回几样菜蔬，学着菜谱上的做法，不亦乐乎地忙活。抽油烟机的呼啦声，天然气火苗的嗞嗞声，锅里红青绿黄的菜蔬们和炙热的菜油滋啦啦的拥抱声，好一首动听的生活交响曲。静等慢候的工夫里，清幽意远的轻音乐如清泉，似雨露，静静流淌在每个角落。吃着亲手做的饭菜，仿若品尝走过的漫漫人生，酸甜苦辣千般味，到最后，舌尖上只留下最后一道至真至纯至简的味儿：平淡。可不是，看似浮躁喧嚣的烟火人生竟是一位智者，饱经风霜，却胸若虚谷，意蕴悠长。人世间的所有聚散离合，阴晴圆缺，喜怒哀乐，无不是禅意茫茫。

慢下来呵，念想着年少时妈妈的声声慢，虽然当时年少青衫薄，可是慢的种子仿若时光里淬炼出的沉香一味，一缕缕，一丝丝，植入心灵深处，融进血液里。所以，再转身，淹没于纷扰红尘里，脚步越来越匆忙，心却越来越安静，前所未有的安静，素净如雪，且行且慢且珍惜。

去三河古镇，流连在悠长的古巷里，那里的一切都是慢的。微风轻柔地吹拂着柳枝，夕阳慵懒地爬上房顶，攀过窗棂，照在那个安静的女子身上。她坐在门口的木凳上，系着围裙，戴着口罩。桌上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羽毛，她背后的三面墙上挂满了精美绝伦的羽扇，团扇形、长圆形、椭圆形。点缀其间的彩色羽毛斑斓缤纷，而洁白却是永远不变的底色。她低着头，剪刀、针线、粘胶、白羽，在灵巧白皙的双手上轻盈地起落、转换。对于我们的到来和低声赞叹，她仿若置身无人的境地，不动声色，全然不顾。安然的神情，轻慢的动作，看得我入了神，静静地蹲在她身边。根根白羽像一个个娉婷婀娜的仙女落入凡间，经她的手修剪，彩绘，穿线，串起了它们和我们的前世今缘。

慢慢行，不躁进，不功利。闲下时间，静静赏花，走在路上，偶尔看云。与草木为邻，邀明月清风，把岁月走成一行行诗。最后以分行的形式，把生活填成一阕宋词，无论长句更短句，还是意蕴悠远，思绪怅然，慢慢走，就走到了春天。

（编辑/张金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