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曹放

江南，《云门双峰图》，重峦叠嶂，林壑深秀，烟雨迷蒙。积墨绘法，层层叠叠，浓黑中透出清亮……桂林，《阳朔山水》，山势参差，水流清浅，村居茅屋，小舟横斜。青绿，渲染出一片盎然春意与归隐闲情……蜀中，《青城坐雨图轴》，林峦杳霭，烟岚浮动，层叠深厚，“雨淋墙头月移壁”……几多回了，中国美术馆，浙江省博物馆，伫立在黄宾虹的画作前，我久久凝视。

傲岸与涵虚、耿介与散淡、坚守与隐逸、执着与超迈，品读黄宾虹，我最深的感触是，他将中国传统士大夫这种学养、情怀、格调，张扬得别开生面，创建出了个性极为鲜明的美学价值和艺术高度，这就是：拒绝喧嚣的沉静，拒绝繁华的淡泊，拒绝趋炎附势的宁静致远。

一代大家，既是“胸藏万汇凭吞吐”，更是“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与时俱进，与世沉浮，这样的淬炼，使芸芸众生大多沦为了时代的过客，但也千淘万漉出些许的菁英。黄宾虹，正是这样从历史深处走来。早年，在推翻帝制的反清斗争中，他壮怀激烈。曾与戊戌六君子谭嗣同亲密过从，曾与反清志士秘密组织黄社，鼓吹革命，运筹义举。中年，在鸡鸣风雨中，他以笔为旗，遥相呐喊，鼎力前行。参与发起南社，加入中国书画研究会，主持《神州日报》笔政，担纲商务印书馆美术部主任，筹组上海艺观学会，主编《中国名画集》。晚年，在风云际会的世代鼎革中，他人书俱老，臻于化境。1937年七七事变，他已年过七旬，滞留北平，潜心研究故宫旧物，同时任教北京艺专。抗战胜利，应邀南归，定居杭州，执教国立杭州艺专。又在新中国的礼炮声中，迎来了生命的黄昏，满目青山夕照明……黄宾虹的画作，为什么如此的静穆而深远？我以为，正是时代滚滚风雷深藏于他的胸怀，让他悟透了：革命，战争，人世的种种纷争，都会风云流散，只有江山万古。因此，他洞若观火，将自己的艺术创作与实际生活拉开距离，笔底不见时代的喧嚣，几乎都是自我游历的自然之境：黑白阴阳，茅屋古渡，山影水痕……

黄宾虹的画风“黑、密、厚、重”，以惊世骇俗气势，将中国山水画提升到了一个富有哲学意味的至高境界。支撑这一境界的，从理念上来说，是他悟透了一切终将归于万古涵虚。从技法上来说，则是他深厚扎实的艺术修养与巨大的创造力。他的“绝似绝不似”论，区区五个字，“绝似”，成法自在其中；“绝不似”，气韵别开生面。这道破了“常”与“变”的无尽天机。西方哲人狄德罗有言：“现代精致是没有诗意的，真正的诗意在历经不变的原始生态中。”黄宾虹的“绝似绝不似”论与狄德罗的“原始生态”论同出一辙，都是向自然与本质终点的回归，绚烂至极归于平淡，其意无穷。中国传统绘画中，笔墨负载着浓厚的文化内涵和独特的审美价值。墨以笔为筋骨，笔以墨为精神，笔弱则墨散，墨糙则笔钝。“平、留、圆、重、变”，黄宾虹用笔五绝。“浓、淡、破、积、泼、焦、宿”，黄宾虹用墨七法。这独特的创造性理论观点与绘画实践中的卓越运用，使黄宾虹的画作别开生面：笔力遒劲、笔势跌宕、笔意天然，墨见五色、积墨更黑、黑中见亮。

民国年间，上海西门里，黄宾虹与张大千比邻而居。黄宾虹夫人宋若婴回忆：我看到上门要张大千画画的人川流不息，我随便说了一句。宾虹说，“我的画将来有识者会发现的”。还有一件趣闻。一次，黄宾虹举办画展，参观者不多，订购者更少。上海人难以接受黄宾虹，他们认为他的画作净是焦墨团块，黑乎乎的，而且题材大多雷同。眼看就要砸锅了，忽然来了一位神秘顾客，用高价一口气将展品全部买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千。张大千将画买入后，略加题识盖印，然后转至日本，很快争购一空，竟轰动了日本各界。的确，套用当今的词语，黄宾虹的画意是“高冷”的。然而，历史的教训就是这样，巨大的创新力，识者为高，不识者自冷。识者抢得先机，不识者错失良机。

黄宾虹最后的岁月，是在国立杭州艺专执教。这所学校，现在名为中国美术学院。戊戌早春二月，我探访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王澍先生作为这个校区的规划设计大师，陪同我从水岸山居走出，一一指点导览。他告诉我，校区里专门规划建设了一座雕塑园，那里屹立着建校九十年来的五位扛鼎巨匠，蔡元培、林风眠、潘天寿、刘开渠，还有一位，就是黄宾虹！烟雨迷蒙，杨柳吐翠，桃花盛开。在雕塑园里，我凝望着黄宾虹。他清癯，蔼然，同时又隐隐散发着傲岸与耿介：高度的自信与倔强。凝望着他，我想起了他的一首题画诗：

十里平湖漫不流，

晚风吹浪打行舟。

应知归得侵灯火，

家在菰蒲最尽头。

最尽头，家在菰蒲最尽头，这意味着什么呢？寻思一番，我以为，这实际上是黄宾虹对自己艺术人生极度自信的预期。在弥留之际，他最后的呢喃是，“我的作品，再过五十年，才有人看得懂，你们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