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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深厚于平淡,似无心而有意

2018-01-25徐地仁

语文建设·下半月 2018年3期
关键词:女红王夫人念书

徐地仁

脂砚斋评阅红楼,至第三回“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写了这样的侧批:“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可见林黛玉进贾府这段情节在全书中的位置之重。

林黛玉进贾府,与通常意义上的走亲戚不同。《红楼梦》第三回开头交代,丧母不久的林黛玉本来不忍弃父而往贾府,不过是因了外祖母的强烈要求,再加上父亲林如海明确的表态,才不得已“抛父进京都”。且看林如海当时说的一番话:“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这里蕴含着很多信息,值得我们回味。首先,林黛玉进贾府属于无奈之举,母亲的去世,让她失去了大家闺秀成长中应有的上教下扶的亲人;其次,林黛玉进贾府有合理的目的指向,即替父亲分担;最后,林黛玉进贾府是从清醒的自觉出发的,一个“依傍”,界定了双方的关系,同时依傍的对象很明确,是“外祖母及舅氏姊妹”。这里我们不妨作个分析,作者借林如海之口,点出林黛玉的依傍对象,不是“外祖母、舅母及姊妹们”,而是“外祖母及舅氏姊妹”,直接从外祖母跳到姊妹,将介于二者之间的母辈层面的“舅母”漏去,以曹雪芹文笔一贯之精细来看,当绝不会是随手写来而已。联想到后文发生的事,笔者认为这显然是脂砚斋常评批的“不写之写”之笔,所谓“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也。由此說来,林黛玉在进贾府之前,其实已经埋下了侯门可进而不易融入的伏笔,这便引出了林黛玉在贾府中如何准确把握自己的立足点的问题。

那么,初进贾府的林黛玉,在贾府走了一圈之后,到底有没有弄清自己的定位呢?我们不妨去曹雪芹独特的文笔间玩味一番。

一、所凭身份地位

林黛玉入住贾府,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暂时的留居行为,而是一个长期规划。林黛玉要想在贾府这样的世家大院中生活下去,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首先就关涉到一个凭借什么样的身份地位的问题。且来看贾府是如何定位林黛玉的身份地位的。

贾府中首先给林黛玉进行“身份界定”的是王熙凤。“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王熙凤这段夸林黛玉的话,从投合老祖宗心意的角度出发,巧妙地暗示了林黛玉在贾府应该享有的身份地位。林黛玉本是贾母的外孙女,从亲疏关系上看,自然比不上嫡亲孙女,但诚如贾母见黛玉时亲口说的那样,“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所谓“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黛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实在非比寻常。王熙凤作为贾母跟前深得其心的颇具心机的红人,对这一层特殊的感情又焉能不早从贾母平日的言谈语气中探知?于是她借夸林黛玉,顺理成章地将其从外孙女提升到与嫡亲孙女一样的地位。不仅如此,王熙凤还借晚饭时的座位安排,进一步将林黛玉这个外孙女的位置,排在了三个嫡孙女的前面。贾母处摆晚餐,三姐妹与黛玉一起陪着用餐,这本来应是一个很随意的和乐温馨的场景,但在事事讲规矩的贾府中,却有了四位姐妹如何坐座位的问题。“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的。”这段叙写很值得咀嚼。贾母坐主席,毋庸置疑。左面第一席位,是陪侍位中的上位,王熙凤“忙”拉了黛玉坐,一个“忙”字,尽显其迎合讨好贾母的心计。林黛玉“十分推让”,难道真如贾母说的,是把不准舅母嫂子们在不在这里用餐?非也!在场除贾母外,上下长幼还有七个人,而贾母席位两边只有四个陪侍座,正合四姐妹之数,以黛玉之聪明机灵与“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岂能看不出这一点?她之所以推让,无非是因为不好抢在头里,后来居上,占了姊妹们的先罢了。王熙凤眼明手快,卖乖讨贾母的欢心,自是她一向性格为人的体现。不过,贾母以一个“客”字,使黛玉排在贾家三姊妹前面的做法合情合理化,这固然体现了她对外孙女的深情厚爱,但换个角度看,恰恰又似乎于无意间界定了她这个“心肝儿肉”的外孙女在贾府中的客位身份,从而无声地预示了林黛玉日后难以融进贾府的命运。

当然,贾母情感上虽将黛玉排在了三姊妹的前面,但这也不是没有限度的。宝玉摔玉后,贾母为哄他,编了一通黛玉原也有玉只不过随母葬了的话,并指出:“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话虽是针对宝玉说的,但心细敏感的黛玉听了之后,自然懂得,在贾府自己是不可与宝玉比的,在今后生活中,亦万不可恃了祖母的宠爱而有所张扬,须有低调之心。

至此,林黛玉在贾府中的身份地位已比较分明,这一点从随后贾母对其生活料理的安排上也可看出。“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虽都是在贾母身边,但不是直接让黛玉住进更靠近贾母的暖阁儿,而是挪宝玉进去,同时贾母又把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分派给黛玉,这也是只有宝玉才能享有的殊遇,“外亦如迎春等例”。可见,林黛玉在贾府中,是超过贾氏三姊妹、仅次于宝玉的离贾母最近的孙辈。

二、所处人际关系

林黛玉进贾府前后,对贾府最突出的印象,莫过于“与别家不同”了。这种“不同”,不光体现在家大业大、豪华煊赫的外象上,更体现在从各色人物身上展示出来的衣食住行等诸多方面的讲究上。贾府庭院深深,人物众多,关系复杂,要与各种人物和谐相处,对于像黛玉这样想要在此立足安身的外姓人来说,其间的不易,自不待言。梳理一下林黛玉进贾府第一天的经历体验,不难看出,今后她要面对的将是一个错综复杂、难于应对的人物谱系。

那么,贾府又是如何让林黛玉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一复杂的人际关系的呢?顺着曹雪芹的笔墨,我们会看出其间的讲究。作为贾府的“大管家”王熙凤是打头阵的,“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这完全是管理者的口吻;同时点出,黛玉今后在贾府中将会与一些丫头及年老的婆子打交道,这些人可能并不好相处。王熙凤是贾府内务管理的实际执掌者,又是与黛玉平辈的人,故而她对府中人际关系的交代,是针对其直接管辖的人群。其后贾赦作为大舅舅,虽未与黛玉相见,但让人代传了话:“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这番话是舅舅对外甥女的关心爱护,同时将贾府女眷中与黛玉生活最相关的人物关系脉络揭了开来。老太太与舅母,是黛玉今后要“跟着”的、对她起着“教养”作用的两级长辈;姊妹们属于平辈,大家都还处在成长阶段,一起“伴着”,要心心相印,不要有隔阂。贾府内闱的主要人物关系,于拜见舅舅的礼节性环节上,由贾赦交代给黛玉,那是合乎情理的,他是长舅,对外甥女的成长有着关怀的义务,他的话语也主要是针对黛玉今后在贾府中的生活说的。

最为特别的是王夫人的交代。王夫人对黛玉交代:“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显然,这是出于一个母亲的苦心,要将与众不同的贾宝玉推到黛玉的面前,让她知道日后该怎么与宝玉相处。不过,推敲一下,王夫人特意安排的这样一次教导行为,不光是强化了宝玉的特别,也让黛玉感受到了她这个舅母在贾府、在她未来的生活中不一样的影响力,所以面对王夫人的“嘱咐”,她只能“一一的都答应着”,以致脂砚斋禁不住感慨地留下“客居之苦,在有意无意中写来”的批语。

如此看来,贾府在林黛玉面前“展示”其复杂的人际关系,是按照由外而内、由次到主、由面到点、由一般到特殊的认知方式有序进行的,想来以黛玉的聪慧,定然看得懂、悟得明。

三、所守行事规范

知道自己将要生活的是个什么样的环境,知道自己在这个环境里将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进一步自然便是要知道自己在这个环境里将如何生活。关于这一点,贾府给林黛玉的定位,也是水到渠成地完成的。

生活在贾府这样深宅大院中的女子,其日常生活行事有着独特的规定性,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都有一定的规范约束。首先,与一般的世家望族一样,贾府对女孩们也有合于那个时代价值观的一般要求,比如念书、做女红等。这从王夫人嘱咐黛玉的话中可以看出:“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念书学针线显然是贾府女孩的必修课。有意思的是,林黛玉初进贾府,竟有四个人在与她的问询交流中提到念书的事。除王夫人外,王熙凤问的是“可也上過学”,贾母问的是“念何书”,宝玉则问“妹妹可曾读书”,看来贾府这样的侯门大院,对女孩子念书倒是很重视的。不过正如贾母所言:“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女孩念书毕竟与男孩有着本质的区别,在世俗眼中应有一个明显的上限。也正因为如此,已经念了“四书”的黛玉,才在听了贾母对女孩念书的界定后,回答宝玉问话时当即改口说“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至于女红,贾府对女孩子的要求则是以求好为标准的。《红楼梦》第七十八回中,王夫人瞅空向贾母回明对晴雯的处理时,贾母讲过一句夸晴雯的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从中透露出贾府对女孩女红方面的要求较高。而在这点上,林黛玉是弱项。《红楼梦》第三十二回中,袭人对黛玉的针线活有过这样的调侃:“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虽然袭人说这话,有着特定的背景与指向,不一定是要贬损黛玉针线手艺,但黛玉不擅针线的实际情形,却可从中窥见一斑。第二十八回中,宝钗于贾母处见到黛玉在裁剪时,曾笑着说:“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可见黛玉在自己的弱项女红上,也还是想努力予以改变的,只是比之于女红又好、又能自觉以此作为女孩子的正务来要求自己的薛宝钗,终是离贾府的要求差了一档。黛玉在念书与女红上相较于贾府标准的过与不及,其间深藏的意味还是值得品咂的。

除了念书、女红方面的要求外,贾府内院的实际当家人王夫人,还对林黛玉的日常行事方面做出过针对性很强的严格规定,那就是不允许理睬、“沾惹”贾宝玉,“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这三个“一时”,其实是借说宝玉以明示黛玉,今后在这里生活,不得与宝玉有情感纠缠,不得目无长上、无法无天,不得逆情背理、举动有违常伦。王夫人巴巴地让黛玉过来领受这番交代,或许正如脂胭斋所批的那样出于“儿女累心”之故,其间自有其难以言说的苦衷,不过对一个刚入府中、前来“依附”的外甥女做出这样硬性的行为规范,又焉能不使人生出寄人篱下之叹呢!

林黛玉进贾府,一圈下来,不光是读懂了贾府,同时也读懂了今后将要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自己。当然,贾府展示自己、定位黛玉的这一过程,绝不是占着台位拿腔作势地一通说教,一切都是从生活环节中自然地流露出来,正如红学专家吕启祥所言,“寓深厚于平淡,似无心而有意”,让人不能不叹服曹雪芹用笔的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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