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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的狂欢

2018-01-25吴梦如

神州·上旬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黑色幽默人物描写

摘要:余华擅长通过对小人物的刻画,赋予历史记忆全新的鲜活面貌。他笔下许三观一家虽然清贫却不乏欢声笑语。许三观一次次卖血,却在苦难底色中挣扎出动人的生活。本文通过对书中人物描写,特别是对话的细读,分析《许三观卖血记》中黑色幽默的运用,进而考察余华小说的艺术特色。

关键词:《许三观卖血记》;人物描写;黑色幽默

余华小说对小人物的刻画使人印象深刻。在叙述过去的生活时,作者总能赋予特定历史记忆以新的生活容貌,从苦涩的生活片段中发掘爱的宽广。对生活精彩的重新发现在《许三观卖血记》中俯拾皆是,许三观过生日的片段尤其动人。风趣的语言对话,一波三折的故事情节令读者意犹未尽,书中人物的命运走向牵动人心。谁说小人物的一生就不能精彩绝伦?生存还是生活?喜剧还是悲剧?戏剧还是真实?作者用幽默的语言给出了答案。

一、从“吃”说开去

可以说《许三观卖血记》真正体现了“民以食为天”。笔者大略数过小说中关于吃的片段,每章都有,总计不下一百处。对许三观来说,吃更有特别的意义:“我不想吃别的,我只想吃炒猪肝,喝黄酒。”“吃”与“卖血”构成许三观生活的张力。能吃身体好,身体好能卖血,卖血才能吃上好的。这样近乎绝望的循环在小说中周而复始,或许恰恰是琐屑而徒劳底色才凸显了血色的狂欢。

吃是身体好的标志,吃什么更是身份的象征。李血头吃蚕蛹,吃白糖,城里人吃瓜吐籽。许三观是送茧工,吃瓜不吐籽。许玉兰嫁给许三观就不肯一下午吃掉八角三分钱。许三观说白糖就是用来送人的。许三观一生没有吃过多少次猪肝,常有的是吃苦、吃亏。 然而吃苦、吃亏也有好吃、不好吃,会吃、不会吃的分别。“他妈的,你倒真是会吃”,摇船的来顺骂得真好。小说第十九章过生日炒猪肝是“会吃”的一次集中体现。

二、“吃了甜的都想不起来这就是糖”

《许三观卖血记》中的人物是自己说话的,说出的却总是生活中的无意识。与其说人物表现了苦难,不如说苦难表达了他们。

(一)外貌描写的缺失

许三观是生日的主角,卖血的主角,小说的主角。通过语言神态的描写,余华将人物刻画得生动传神,栩栩如生,让读者觉得这就是我们身边的人,这就是小人物的生活常态。但是我们不难发现,书中对人物的刻画偏偏少了外貌描写。

我们只知道许三观是城里丝厂的送茧工,胖过,瘦过,后来老了。余华或许是不想将书中人物肖像化,这种对面目的模糊处理使人物更具有普适性,使其更具鲜活的生命力,给读者留下了充盈的想象空间。又或许,许三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样貌,琐碎的生活是无暇反思的。沉浸于苦累日常生活的平凡男人,什么时候有机会观照自己的形象呢。噢,有过那么一回,许三观看看自己,又看看自己的儿子:一乐长得越来越像何小勇了。

(二)情节安排

人物自身既是无暇反思的,小说的深度便更多依赖作者对情节的安排。作者隐身于故事之中,并不如中国传统小说那样时时现身说理——小说一大亮点就是对人物生活不吝笔墨的细致描写。

余华笔下许三观一家的生活虽然举步维艰,但是他们并没有自暴自弃。一家人在想象中举办了一场豪华的生日宴席。

“猪肝先是切成片,很小的片,然后放到一只碗里,放上一些盐,放上生粉,生粉让猪肝鲜嫩,再放上半盅黄酒,黄酒让猪肝有酒香,再放上切好的葱丝,等锅里的油一冒烟,把猪肝倒进油锅,炒一下,炒两下,炒三下……”

炒猪肝把细节描写做到了极致。任何人读到这一段,都会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口角生津。这是许三观对人间至味的描写,也是作者对许三观性格、生活状态的描写。紧张困顿的生活中,生日仿佛一个暂停键,使许三观获得一次喘息和憧憬的机会。作为读者的我们,除了跟着许三观炒一回猪肝,也借味觉的“心领神会”进入历史时空,走近许家的夜晚,跟着许三观一起哈哈大笑。

……许三观立刻制止他们:

“不,只能炒三下,炒到第四下就老了,第五下就硬了,第六下那就咬不动了,三下以后赶紧把猪肝倒出来。这时候不忙吃,先给自己斟上二两黄酒,先喝一口黄酒,黄酒从喉咙里下去时热乎乎的,就像是用热毛巾洗脸一样,黄酒先把肠子洗干净了,然后再拿起一双筷子,夹一片猪肝放进嘴里……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①

余华笔下 “幽默成了结构,成了叙述中控制得恰如其分的态度。”②作者正是基于这种对生活中一家人忍痛作趣的充分把握,令更多的读者产生共鸣。在虚构的小说中,我们不仅没有感觉与现实脱节,反而获得了更加亲切的阅读体验。黄酒从喉咙下去的体验用热毛巾洗脸来形容真是绝了。许三观一家饥贫交迫中通过精神慰藉满足口腹之欲,鲜活的细节,让本书闪烁着黑色幽默的光芒。

作者另一篇知名度极高的小说《活着》,整篇的安排不斷加剧着主人公福贵命运的悲惨性。与《活着》不同,《许三观卖血记》通过幽默来加深对苦难的渲染。某种程度上这或许是更高明的安排,它是一种对苦难的妥协,一种释放,而非一味的加深苦难,一苦到底。“正因如此荒诞的内蕴与诗意表象,使《许三观卖血记》完全没有那种简单化戏剧性的外在的黑色幽默,而成为目前书写得相当成功的高级的黑色幽默小说作品。”③

荒诞的狂欢是通过反复的手法搭建起来的。三个儿子一人炒一下,作者不厌其烦地慢慢写出来,几乎是忍着笑的语言,戳穿了现实与想象的巨大落差。神仙过的日子毕竟只能是神仙过的,许三观什么都没有,连老了的猪肝都没有。儿子们喝完粥,一个人磕一个头,许三观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地炒一顿猪肝,哈哈大笑。

(三)对话描写

余华在小说中运用最多的表达方式就是描写人物之间的对话。语言是最能展现人物形象的。以许三观与一乐的对话为例:

“你这个小崽子,小王八蛋,小混蛋,我总有一天要被你活活气死。你他妈的想走就走,还见了人就说,全城的人都以为我欺负你了,都以为我这个后爹天无揍你,天天骂你。我养了你十一年,到头来我才是个后爹,那个王八蛋何小勇一分钱都没出,反倒是你的亲爹。谁倒楣也不如我倒楣,下辈子我死也不做你的爹了,下辈子你做我的后爹吧。你等着吧,到了下辈子,我要把你折腾得死去活来……”④endprint

在生活中许三观是一个纠结的人。一方面他对妻子的不贞表示抗议,另一方面他又无力改变现实,不得不向生活妥协,在蒙羞的状态下继续生活。他内心的不甘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消磨殆尽,在那个生活都难以为继的年代,许三观作为一个底层的小人物是不被允许有尊严的活着的。

许三观另一个纠结的地方就是他明知道一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心里不痛快,偏偏三个儿子中又最喜欢一乐,这令他痛苦。他嘴上说着不管一乐,但是当一乐真的不回家的时候他的内心是焦灼的,在他的心中一乐早就是他的至亲了,只是他不愿意被人嘲笑,所以不想对一乐太好。他的确深切关心着一乐,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认,这是他的矛盾所在。

生活的压抑和沉重对应了语言的暴力,许三观与儿子的对话中夹杂大量粗俗的表达,粗俗却不凶狠,压抑与悲傷之下隐藏着使生活维系下去的温柔。

一乐看到了胜利饭店明亮的灯光,他小心翼翼地问许三观:

“爹,你是不是要带我去吃面条?”

许三观不再骂一乐了,他突然温和地说道:

“是的。”⑤

许三观是一个麻木与柔情并存的矛盾体。他对现实的麻木在书中有许多体现:

“话不能这么说,”许三观卸着车上的凳子说,“事情都是被逼出来的,人只有被逼上绝路了,才会有办法,没上绝路以前,不是没想到办法,就是想到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做?要不是医院里不给方铁匠儿子用药了,方铁匠就不会叫上你们来抄我的家,方铁匠你说呢?”⑥

面对生活中的挫折,许三观先是一味地逃避,麻痹自己,消极面对,这种逃避其实也是弱者的自我保护。而后知道自己避无可避,才决定再次卖血来抵债。许三观不是个强者,他艰难地生活着,他用麻木保护自己。他没有愈挫愈勇的坚毅,他就是一个普通小市民,在被生活无数次的敲打之中艰难前行。但是他却对家庭充满柔情,即使当他知道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并非亲生,仍然选择了继续爱护他。这种矛盾与纠结使许三观的形象更加丰满立体,使他获得了不朽的生命。

文中另一个人物许玉兰同样是矛盾的。她泼辣,言谈举止粗鄙,绝对算不得高尚。她用词狠,侮辱起对方来毫不留情。在与何小勇妻子的唇枪舌战中许玉兰毫不怯场,气势十足。通过许玉兰的语言动作,一个鲜活的市井人物跃然纸上。但其实她的内心却远不如她的外在泼辣。许玉兰作为一个炸油条的女工,面对命运突如其来的一记闷棍——批斗,她没有对不公的待遇呐喊的勇气,她也缺乏反抗的力量,她所能做的只是哭泣,哭泣过后她也就接受了现实。

“一乐和二乐不理我,他们不和我说话,我叫他们,他们装着没有听到,只有三乐还和我说话,还叫我一声妈。我在外面受这么多罪,回到家里只有你对我好,我脚站肿了,你倒热水给烫脚;我回来晚了,你怕饭菜凉了,就焐在被窝里;我的在街上,送饭送水的也是你。许三观,你只要对我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⑦

正是这种疲软与无力,使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在命运洪流的裹挟中颤颤巍巍地走向未来。而这种自身性格中的冲突,也使得许玉兰这个人物更加具有张力。

三、“一首很长的民歌”

作者自己谈到《许三观卖血记》,说“这本书其实是一首很长的民歌”。这首歌用回忆的速度、温和的旋律,唱着有始无终的生活,小人物的个人历史却在有始无终的琐碎中唤醒了更多人的历史记忆。小与大,虚与实的反差的确使人想起民间艺人忍痛作趣的表演,作为观众,我们哑然失笑又回味悠长。

小说是虚构的,但它反映的问题是真实的。余华将戏剧化与真实性的平衡点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他所达到这一表达效果的主要手法就是黑色幽默。“小说创作之中‘黑色幽默之所以会为广大读者所接受,就是因为它表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一代人对充满黑暗丑恶和不公正的现实社会的忧虑和绝望,却又要在幽默与讽刺中获得某种精神慰藉的复杂心理。”⑧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中通过黑色幽默构建起一种人与生活的新关系。人不是无所不能的,人无法掌控一切,面对生活的摧残,人不可能一直逃避,人只能学会与生活和解。不是人人都有着直面惨淡,逆流而上的勇气,大部分人还是会与生活妥协。当这种妥协进入文本,重新观照,我们却读出生命的韧性和历史化的壮观。

作者所展现出的黑色幽默具有悖论性,许三观尽管活得艰难,但他仍旧选择了活下去。“黑色幽默的悖论性特征是由内而外深及骨髓的,它深刻揭示出异化世界的荒谬本质,传达了极其复杂的生存体验。”⑨余华作为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他将黑色幽默发挥得淋漓尽致。通过这种黑色幽默展现出小人物在生活中的挣扎与麻木,甘于糟糕的生活,甘于处在社会的最底层。这不单单是幽默,这种充满戏谑荒诞的反讽,让读者笑着流泪。

余华说:“我想有朝一日幽默会成为我的一种理想。”⑩这种理想的体现在《许三观卖血记》中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书中江南小镇各色人物的嬉笑怒骂构成一幅幅生活画卷,充满了烟火气息。正是这些平凡琐碎的细节,使卖血的残酷消融在家庭生活的温情之中。书中人物面对苦难时,总能为自己找到一条解脱的途径,并忍痛作趣。而书中的悲剧基调就是由这些黑色幽默的生活片段一点一点拼凑而成的。书中小人物往往在这样的生活中产生了一种“泛乐观主义”,这种生存态度使小市民们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生存环境下都能感受到诗意与温情。

人类与苦难的纠缠是一个西西弗斯般的轮回,所以这个世界看似有秩序,有逻辑,实际上,人永远无法做到与这个世界保持和谐同步,而是可能处在苦痛的境地中,人无法与现状搏斗,也无法愤怒地质疑,却仍要活出某种趣味,所以这种忍痛作趣的黑色幽默便成了最好的精神药方,治愈人们麻木脆弱的心灵。

四、“这是一本关于平等的书”

许三观的故事早已讲完,又从未结束。时至今日,人们依然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社会生活的不平衡带来了梦想的不平衡。“平等”是许三观一生的追求。到头来却发现长在自己身上的眉毛和屌毛本身就是不平等的。吃不饱的在卖血,血头在吃。底层小市民如何与巨大的历史力量抗衡呢?人民公社、大跃进、饥荒、文革…许三观的困难不唯其个人悲剧、家庭悲剧,更是探索中的社会、和国家的困难,是时代的悲剧。endprint

或许死亡是唯一的平等。但正是为了活下去,人们有了文学,人们用文学还原苦难的记忆,又用黑色幽默纾解历史的重压,制造苦难的狂欢。

故事只是人的表象。像生活一样实实在在的是面目模糊的许三观本人,是他的矛盾、怯懦、坚韧与爱。中国文化里最有价值的东西,或许不是错综复杂的历史现实,而是生活的能力,是能想象、创造、发展出历史记忆的心灵机制。

没有任何生活会辜负生命。

注释:

①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149页。

②余华,《布尔加科夫与〈大师和玛格丽特》,林建法、乔阳主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汉语写作与世界文学》,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72页。

③余岱宗,《论余华小说的黑色幽默》,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3期,第46-47页。

④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184页。

⑤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184页。

⑥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102页。

⑦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224頁。

⑧王正文,《约瑟夫·海勒和他眼中的美国社会》(代译序),见[美]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杨恝、程爱民、邹惠玲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

⑨修倜,《论黑色幽默的悖论性》,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5期,第154-162页。

⑩林舟,《生命的摆渡——中国当代作家访谈录》,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166页。

参考文献:

[1]余华.许三观卖血记[M].作家出版社,2013.

[2]林舟.生命的摆渡:中国当代作家访谈录[M].海天出版社,1998.

[3]修倜.论黑色幽默的悖论性[J].外国文学研究,2010(5):154-162.

[4]郭继德.黑色幽默与约瑟夫·海勒[J].外国语文,2001,17(3):20-22.

作者简介:吴梦如,山东省莱芜市第一中学高三二级部十班;曾在全国中小学生创新作文大赛中获初赛二等奖;作品《杏花之约》在第十五届“叶圣陶杯”全国中学生新作文大赛中获三等奖;在第十届“地球小博士”全国中学生地理科普知识大赛中获二等奖;参加第七届全国中学生基础学科创新能力大赛,获二等奖。

导师:居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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