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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眼镜

2018-01-25王友明

北极光 2017年12期
关键词:风流流泪水晶

⊙王友明

记事起,我就知道,父亲有一副缺“胳膊”少“腿”的眼镜,镜片是圆圆的那种,外观看和玻璃没有什么两样。可父亲却说,镜片是水晶的。虽然早就不能戴了,父亲依然视若珍宝。

那时候,我经常看到父亲端坐在八仙桌前,精心地擦拭眼镜,偶尔还会默默地流下眼泪。许久,父亲才会轻轻地把擦拭好的眼镜,用一块黑布包住,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棕红色小木匣里。

每逢此时,年幼的我,就会摇着父亲的胳膊问:“爹,你哭啥哩?”父亲总会说:“爹没有哭,爹是风流眼,一见风就流泪。”我总是不解地望望大门口,再望望紧闭的窗户,一叠声地追问:“爹,咱这屋子严严实实的,哪来的风?”父亲默然无语,眼泪流得更多了。望着父亲流泪,我也会哇地一声哭出声来。父亲便疼爱地把我搂在怀里,用他那双粗糙的手,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花,并喃喃地说:“孩子,你还小,说了也不懂,等你长大了,爹再告诉你。”懂事的我,止住哭声,频频点头。

从此,我朦胧的心灵里,便刻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那年,我上了高小。有一天傍晚,放学回家后,我看见父亲又坐在八仙桌前,抚摸着眼镜流泪,就走上前缠着父亲探问究竟。父亲被我缠得没有了办法,便流着眼泪给我讲述了眼镜的故事:这副眼镜,是爷爷留下的唯一遗物。爷爷名叫王会远,生于清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年),弟兄五个,排行老三。兄弟分家后,爷爷奶奶拉扯着五个儿女,生活十分艰难,经常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爷爷的风流眼很严重,见风就流泪,当气温下降或有冷风刺激时,眼泪就流得更加厉害了。父亲的姑父是中医,看了后说,这样的病没有医治的好办法,最好能买一副水晶眼镜戴上。水晶眼镜,有杀菌作用,可以养眼,护目效果好。可是,水晶眼镜价格贵,爷爷哪里有钱买。这事儿,不知道怎么传到了爷爷长兄王会友的耳朵里,他的家境富裕,买了一副水晶眼镜,送给了爷爷。在那个年代,人们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能拥有这副水晶眼镜,简直就是一件奢侈品,爷爷如获至宝。

爷爷是一位庄稼把式,一年到头,绝大部分时间都要在田地里劳作。村北的数百亩地都是沙荒地,树木少,风偏多,只要一刮风,便沙土飞扬,昏天黑地。爷爷的双眼就泪流不止,沙土和着泪水,糊住了双眼,也不敢揉搓擦拭,恐怕把沙土揉进了眼睛,受罪不说,还严重影响干活。直到有了那副水晶眼镜,境况才有了好转,爷爷满心欢喜,更加珍视为“宝镜”。

谁知,好景不长。1935年,日本侵略军蚕食侵犯华北地区,烧杀抢掠,制造了一系列惨案,生活更加艰难了。爷爷只好带着全家人,过着四处乞讨、颠沛流离的生活。

1938年,一个青黄不接的春日,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风呼啸着,那股尖厉劲儿,仿佛一把把剪刀,割裂着肌肤。尽管爷爷戴着那副水晶眼镜,眼泪也是一个劲儿地流,模糊了双眼。爷爷被大风刮得像喝醉了酒似地,踉踉跄跄地前行。当乞讨到一户地主家时,看着大门紧闭,便叫起门来。地主开门一看,是个穷要饭的,不但不给,反而飞起一脚,打出一拳。那一脚,把爷爷踢倒在地;那一拳,把爷爷的眼镜打飞出去。地主还凶神恶煞地骂道:“穷鬼,要饭也不看个地方,胆敢到老子门口叫唤,快给我滚蛋,下次要是再来,就要你的狗命!”

老实巴交的爷爷,敢怒不敢言地从地上爬起来,拾起已经摔散架的眼镜,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再也不敢到地主家乞讨了。胆小怕事的爷爷,只好带着全家人,又回到了那个贫穷的家。回到家里,爷爷就病倒了。由于战争状态和饥饿原因,又没有钱医治,不久便撒手而去,年仅48岁。

爷爷临死前,把那副水晶眼镜交给了父亲。爷爷抓着父亲的手,有气无力地说:“你和我一样,是个风流眼,这眼镜框、眼镜腿摔坏了,镜片没有坏,找人修修,还能戴,你就留着用吧。”父亲接过眼镜,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泣不成声了……

听了这副水晶眼镜的来历,我好像听到了一曲饱蘸生命血泪的悲壮哀歌,心情十分沉重。受父亲的情绪感染,我也不由自主地悲从心中来。看着泪眼模糊的父亲,我无言以对,两串晶莹的泪珠,情不自禁地滚落胸前。

爷爷的风流眼病,遗传给了父亲。父亲的双眼,经常不自主地有泪流出,见风更甚。夏天稍微轻一点,一到冬天就加重了,特别影响视线。那年月,尽管家里十二分地拮据艰难,但为了能让儿子跳出农门,走出世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酸,望子成龙的父亲,常常是顶着星光出门,又顶着星光回家。或在附近乡村,或在周边城镇,挑着一副担子不停地穿街过巷地跑着卖香油,每天百十里路都是用一双脚量过来又量过去的。不管什么时候,父亲的肩膀上总是搭着一条白毛巾,那是擦眼睛用的。眼泪流的多了,眼睛擦的时间长了,眼睛便经常充血,眼睑都变成了红色。望着父亲忍受着风流眼病的折磨,依然四处奔波的不倦身影,我的心隐隐作痛。

有一天晚上,风刮得很大,父亲回来得比较早。我赶紧跑上前,一边为父亲擦眼泪,一边拉着父亲的胳膊说:“爹,您不是有一副水晶眼镜吗?赶集看会的时候去修一修,不就可以戴了?戴上眼镜总比不戴要强啊!”父亲苦笑了一下说:“孩子,你们弟兄三念书,都要交学费,咱家哪有修理眼镜的闲钱啊!”看着父亲无奈的表情,我在心里暗暗地说,等有了钱,我一定要把这副眼镜修理好。

一晃儿,我长大了。当我穿上绿色军装就要离开家的时候,父亲一个劲儿地流眼泪。我哽咽着说:“爹,你别哭,到了部队我就给你写信。”父亲边擦眼,边笑着说:“孩子,我没有哭,你不知道我是风流眼,一见风就流泪吗?”我知道,父亲是用风流眼的说辞,来掩盖舍不得儿子离开的感伤。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就像山间的溪流一样,汩汩地在面颊上流淌。

到了部队,每月可以拿到六元钱的津贴费,我细着算、省着花,将剩下的钱攒起来,准备给父亲修理眼镜用。年底,我积攒下20元钱,给父亲邮寄回去,并写了一封信,告诉父亲赶紧去把眼镜修理好。谁知,父亲根本没有舍得拿去修理眼镜,而是贴补了家用。这是我第一次回家探亲时才知道的。镇上逢集时,我带着那副眼镜,前去修理。却不料,跑了好几个修理摊,都说没有水晶眼镜的配件。

离家归队时,我把眼镜装进一个硬纸盒里,带回到部队。星期天,我请假进城,几乎跑遍了所有的眼镜修理摊和眼镜专卖店,均异口同声地说,这是一种高档的水晶眼镜,没有与之相配的配件。最后,我利用出差的机会,终于在石家庄一家大型眼镜店找到了配件,修理好了眼镜。

再次回家探亲时,我亲手为父亲戴上了眼镜。戴了一会儿,父亲便摘下来,放在八仙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眼镜。看着看着,眼睛里又涌出了泪水。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是融景生情,又想起了九泉之下的爷爷。尽管,我没有见过爷爷的面,爷爷的幻影和戴眼镜的样子,却在脑海里交相辉映,渐渐地叠印在一起,一阵心酸,泪水已模糊了双眼……

自此,父亲不管出门不出门,都会戴着那副水晶眼镜。父亲说,一戴上它就有凉爽的感觉,觉着精力充沛、头脑清醒,遇到风,眼睛也不怎么流泪了。还真别说,父亲见风流泪的问题,慢慢地得到了有效遏制,与不戴眼镜时判若两人,我感到非常欣慰。

斗转星移,时光流逝。父亲已步入耄耋之年,那副水晶眼镜似乎也失去了光泽,我想为父亲更换一个新的。父亲却含着眼泪说:“儿啊,这眼镜是你爷爷留下的宝物,跟着我这么多年,绝对不可以换。”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亲最珍视的,是见证时代变迁的眼镜和温暖真挚的亲情。

送父亲去冥界的那天,我噙着满眶泪水,精心地为父亲净了面,把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水晶眼镜,轻轻地为父亲戴上。

蓦地,我分明看到,一丝微笑掠过父亲的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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