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眸

每到冬天，我都会怀念老家厅堂里那一炉火。那炉用木柴燃起来的炉火，飘着最原始的温暖。那屋顶上冉冉升起的淡蓝色烟，柔柔地融化了多少游子归来的念想。

那时候，我家住在山区，我们那儿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四四方方、半米见方的火炉，作为冬天全家取暖的设备。火炉设置在厅堂靠墙一角的背风位置，也有人专门用一间僻静小屋作为设置火炉的屋子。在火炉正上方楼板上拉下一根铁丝来，做成折叠型的挂钩，在挂钩的末端挂一把铁壶，这样在烤火的同时也顺带烧茶和热水。火炉正对的楼板被烟火熏得黝黑透亮，在火炉旁边放一张小饭桌，桌子上放着热水瓶、茶缸。想想，旁边是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火焰，就着一桌热气腾腾的可口饭菜，炉火边温着烧酒，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冬天傍晚，小北风呼呼地刮着。我和弟弟就在院子里劈柴，祖母簸着小脚一抱又一抱地往火炉旁码柴。码成整齐方形后，再让我们准备一点从山野捡拾回来的干柴。扒开炉灰，找出早上埋好的火炭，先放一捧干树叶，接着放点儿干柴，祖母佝偻着身子，脸对着火炉吹着吹着，木柴就燃起来了。再架上几个劈开的大柴，灌一壶水挂在炉火上，我们的夜生活也就开始了。

炉火烧得很旺了，我们便在小饭桌上写作业。祖母去地窖里拿几个番薯埋在灰堆里，坐在煤油灯下给我们补衣服。过几分钟后，她用火钳轻轻地拨开灰堆，把番薯掏出来放在炉子边角上，重新在烧红的灰堆里挖出一排空洞，把番薯没煨到的一面朝上放着。等我们作业写完，番薯已经煨好了。祖母小心地拨开灰堆，挖出煨好的番薯，一个个地拿起来放在嘴边吹去炉灰，剥开番薯煨焦黄的皮，递到我们小手里。煨番薯的香味儿在房间里弥漫，煤油灯微弱的光和炉火热气腾腾的光映着祖母苍老的身躯，花白的头发，沟壑纵横的脸。看着我们一个个狼吞虎咽的，祖母慈爱地笑着。

那时候母亲已经过世，父亲常年在外奔波。我和弟弟妹妹总习惯和祖母挤一张床。待我们吃喝完毕，壶里的水已经烧开了，祖母便倒些热水给我们洗脸、泡脚。我们擦干脚一骨碌爬到她火炉旁的床上睡觉，留下她给我们把洗脚水倒掉，把炉火熄掉，再在灰堆里埋一个未燃尽的粗柴做火引子。给我们压好被脚，检查点灯用的火柴是否放在手边后，祖母才最后一个爬上床，在我们身邊躺下。偶尔我们睡不着，她总会讲那个已经讲了很多遍的忤逆不孝子被雷击死的故事，间或我们说嘴巴干了，她给我们递她泡好的茶。

我们小时候上学，无论春夏秋冬都必须在六点半做早操。为了不让我们迟到，祖母夜里总是很警醒。她养了一只大公鸡，每天鸡叫两遍，她就起床生炉火。等炉火旺了，用搪瓷缸子在炉火边给我们熬大米粥，烤前一天剩的烙饼或者在灰堆里继续煨番薯。等饭差不多要好了，祖母才去叫醒我们，给我们烤热了的棉袄、棉裤穿，伺候我们吃完简单的早餐，给我们自制的小火盆里夹好炭火，往我们书包里塞上几块烙饼……忙完这一切，东方已经发白，祖母遂熄灭炉火，簸着小脚送我们穿过小树林，向山坡下的学校走去。我们手提着小火盆，提着她柔和的目光聚集的所有爱怜和温暖，走进了小学、中学、大学，走出了那个偏僻落后的山村。

许多次，我坐在炉火旁，看噼里啪啦燃烧的柴火从燃起到燃旺再到化成灰烬，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怅然。红红的炉火映着祖母满头白发，年逾古稀的她仍旧操持一家人的家务。自从母亲去世，她就是我们温暖的依靠。她宠着我们，但却从不惯坏我们。每当我们背起书包，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咛：“尊敬老师，和同学好好相处！”每当邻居弄坏我们的农具，我不高兴时，她耳语一句：“要心胸开阔些，不要和小事过意不去……”

多少个离开家的日子，祖母算计好我们归来的日子，在路口等待。接到我们后，回到家窸窸窣窣地收拾柴火，生起炉火，照亮了我家那堵黝黑的墙。炉火旺起来了，家热起来了。

祖母不知道，她才是冬天里最温暖的炉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