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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樱抄

2018-01-24翎均

飞魔幻B 2017年12期
关键词:夫人母亲

翎均

来东洋的第四年,阚淮才敢在一帮好友的怂恿下尝试吃生鱼片。是在奈良当地颇有名气的居酒屋,老板刀法娴熟,鲔鱼在砧板上只扑腾了几声,端到他面前时已是整饬的燕脂色肉块,再撒上厚厚的一抹唐辛子。当地人尚不敢轻易动筷,可他天生嗜辣,倒犹嫌不足。

直到他蘸了满当当一叠山葵酱,才知道分明都是辣,但隔了数万里的山川汪洋,到底也是有所不同的。

呛得最厉害的时候,头顶传来惊雷般的空袭声。本州岛的新旧之争并未在久远以前的会津战争真正画上句号,因而附近一带仍有幕府残余的志士活动,举着太刀与新政府军的坚船利炮誓死相搏。

并未遭到轰炸的居酒屋竟也顺势燃起滔天大火,众人噼里啪啦地捡了散落满地的皮包就往外跑。阚淮落了单,炮火一路砸到后脚跟,深夜的三笠山晦暝如蛰伏的猛兽,他便毫不犹豫地潜渡其间。

途经神社鸟居,有少女孑然独立于微雨落樱之下,双眸莹润,穿银朱底浴衣,襟口纹着竹雀纹样的徽记,灼灼乌发以白色发带缠在素洁的脖颈后。仿佛天地间雪融艳一点,神隐千年的巫女从古寺中走出,迎接她等候已久的虔诚信徒。

他看得神往,双眼仍因方才的山葵湿润微红。她并不知缘故,故而弯了眉梢嘲笑他的畏怯:“居然怕成这样?”虽然发音生涩,但却是再流利不过的汉语。

阚淮来不及辩驳,只是疑惑道:“你如何知道我是华人?”

“这儿的年轻男人无一不从军,剃寸头吃糙米,可没有你这样诗酒鱼肉的富贵闲人。”

话毕,少女自作主张地拉过他的手,朝盘根错节的山间深处走去。一路古木参天,云雾缭绕,指引前路的唯有盘旋空中的那丧钟般的悲鸣。

华夏几千年文化中皆被视作不祥的乌鸦,在这里被供奉似神明,唤作八咫乌。传说早在上古年代,便是由它引领东征的神武天皇走出迷途。

她哼着颇为熟悉亲切的歌谣,一路无话,他的心却静得异常清明。临到山麓渔火可见时,天已微明,她忽然轻声道:“八重樱。”

他以为她说的是神社前那株白樱,便俯身微笑,眼神柔和:“从前我家邻院也种着一株,春时朱樱满墙头,景象倒是截然不同。它不如方才那株花繁枝盛,色泽也没有那般寡淡。”

“八重樱,我的名字。”

河川上碧荇蔓蔓,针雨扎起簌簌的水圈,掌篷船的老人已等候多时。临行时,她端看此景,眼下凝出两茧卧蚕,笑眯眯地问他:“东洋有俳句曰‘渡船春雨至,船上伞高低,与你们那儿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可是同一个意味?”

他困惑,仿佛心事郁结,神思一时间荡得极远,良久后才叹息道:“不同的。”

自庚子起,每年民国上下都会选拔百余人的留学队伍,文史数理,初试连着复试,阚淮是甲戌年的放榜第三。可最后他放弃了工业革命改造后欣欣向荣的美利坚,而是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从故乡南京起航,远渡东洋。

起先他在东京求学,于早稻田争取到全额奖学金攻读数学和法律。可那时局势混杂,新旧势力就主战还是主和的问题争执不休,各自为政。两年前内战全面爆发,东京被空袭炸了一半,市町堆满尸体,污血遍地。

后来,他们沿着海岸线逃亡,一路躲过静冈和爱知县的混战。这样一股茁壮的年轻势力,当地权贵都相当乐意收作幕僚。年近五十的上杉大将是手握重兵的亲藩大名家族出身,主张对外侵略,又与美方有私下来往,如今独占新政府的头把交椅。他许以上宾之礼盛情邀请,阚淮因此选择暂留奈良。

某日暮色将至,他和大将夫妇品着茶才分析完局势,临散会时石子路上跑来一个身着绀色学生服的姑娘,齐膝裙下的白袜将仅露出的一截肌肤都遮盖得密密整整,倒像极了旧时一板一眼的传统闺秀。

八重樱在侧首望向和室的那刻旋即敛了笑意,垂头恭谨地唤道:“父亲。”

武士家规向来严苛,何况有外客在此,大将淡淡地“嗯”了一声,锋眉横扫,家主威严毕露无遗:“放学了还到处乱跑,自己去门房领罚。”

这种情况其实是不常见的。随后,宅邸的下人告诉阚淮,八重樱只是大将的义女。她母亲曾在三笠山神社司職巫女,年少时与大将定过亲,后来却与外人私奔。可大将不计前嫌,甚至愿意接纳那女子死后留下的一双孽障。

此间,他尤其中意容貌肖似其母的八重樱。

话到此处,下人神色暧昧,委婉地点出了大将对美人的格外钟爱,新纳的第五房夫人也不过双十年纪,何况她有着与他刻骨铭心的初恋复制般的姣好容颜。每逢夤夜八重樱都会独自往大将的书斋去,阖府心知肚明,私下里都拿她当大将的侧室看。

阚淮默默听着,一言不发,还是盛放怀石料理的侍者恭谨地提醒他:“先生,汤洒了。”

之后,八重樱再也不曾晚归。

阚淮掐准时间来拜访,刻意想同她打上照面,她都只是以疏离和拘谨一带而过。大约是因难堪的身份被识破的难为情。而那夜雾缭深山,灵动爱笑的少女——他话到嘴边终又吞进腹中,绕了结生了根,成了夜夜不能释怀的梦。

他以全部力气保持局外人的立场,却在一次漏夜急召的庭院前撞见才从书斋踉跄着走出的八重樱。她衣衫褴褛,隐约可见伤痕,娇俏面的庞半点血色也无。他心中悲恸,匆忙以手相扶。

似乎感觉到温暖,她抬头冲他勉力一笑,此时檐上月中天,华光如煮沸的牛乳倾泻进她晶莹的瞳仁,是这样美的眼睛,带着微光和战栗,只需一眨就震撼入魂。其后每夜他仰躺于席,任由窗外古松上叫了整宿的乌鸦将悲切灌进心底。背井离乡这些年,漂泊的无助,使命的艰难,都不曾让他涌出这样深重的无力。

好不容易有些睡意,小石子却不断细碎地从外头砸进来,将美浓 和纸糊出的窗拓出一块块菱形的印。他推门出去,见她就坐在院内的矮墙上,晃着两齿杉木屐,手握净琉璃木偶自顾演绎,似乎才洗漱完,泼墨长发披在两肩,濡湿了月白色的小袖,乍看上去甚似美轮美奂的浮世绘。

只有两人相对时她总爱笑,快人快语,哪管此处彼处,此时彼时,还有面前之人的心生悲悯:“近来你总是辗转难眠,是在担心我?”

他薄唇紧抿,目光沉痛,是默认的暗示,而她歪着脑袋看他:“可在本州岛上,多少家破人亡的姑娘要么被抓到小仓和长崎的兵工厂劳作至死,要么干脆躺在街边供人淫乐。奈良当地的女子可都争破了头挤进上杉家呢。所以我从不觉得苦,吃得饱穿得暖有书念,每逢新年还能给小妹添新衣……”

他不甘反被安慰,喃喃道:“可你应该有更好的人生,至少……至少嫁个年纪相仿的人。”

“像你这样?”

阚家世代书香,他自幼习惯了话未出口三分思量,从没被这样抢白过,乍愣之后竟也点头。于是,她笑得更厉害了:“那如果我说我并非家主的侧室,而是他最隐秘的一双眼睛,最信任的谱代家臣 ,这样,你能安心些吗?”

“从前你对我一无所知,是因为我常年在外替家主办事。那夜你在居酒屋出事,也是家主指派我去救你的。每夜我都须秘密前往书斋汇报任务,而那回‘放学晚归被罚,其实是因为任务失手。”

漫漫十八年刀尖上行走的艰辛化作她如今骄傲地昂起头颅的资本,而他眼眶骤然被一腔莫名的情绪熏得发红。大约是庆幸,所以他由衷地微笑。

仿佛是谁说过,樱花树荫下,纵使萍水初相逢,亦非陌路人。

他们迄今也不过数次照面,但如今就如旧友重逢,在清冷寒月下互相慰藉寂寥的平生。

“在你们眼中,女儿家就该以死守护名节,哪怕干的是像我这样卖命杀人的营生,也比出卖身体来得可贵高尚,是不是?”

他惊悟缄默,而她叹气。

“其实,我们都只是想活下去。”

“至于选择活着的方式,那太奢侈了。”

自此之后他时常去学校门口接她放学,嘴上说着报答三笠山相救之情,实则倒更像是为了探究她三缄其口的过去。

得闲时他会帮她推单车,两人并肩走在阡陌间。有时,她远远地跑在前头,雀跃得像头顶凌乱纵横的电缆上的小鸟,一路携着他攀上山峦顶峰,教他如何像模像样地在古寺里抛掷红月状的筊向神明祈福。

两人也曾秉烛夜游,促膝长谈至东方既白。她终于说起自己的父亲原是旅日华人,八岁之前她都在国内长大,无怪乎会一口流利的汉语。

“还记得你的故乡吗?”他蓦然心绪澎湃。

“似乎是北京。从前父亲抱着我在胡同里遛鸟,还给我买过龙凤呈祥的糖画,甜到发腻,可我现在总是忍不住怀念。”

他给她买了早市第一袋出炉的和菓子,眸里星辰明明灭灭:“……现在叫北平了。”

而今,那里早已因日寇的侵略而沦陷。

之后,他们日益熟稔。但八重樱始终不曾告诉阚淮,当初居酒屋的那把火其实就是她放的,真实目的是借混战之便暗杀他,奉上杉大将之命。

可她念起往昔暗中所见庭院红叶下意气轩昂的伟岸身影,不慎动了恻隐之心。东窗事发时,是上杉夫人对大将晓以利弊,说此时内战正酣,暗杀股肱必定动摇军心,这才拦下了大将手中的枪。虽然死罪可免,但她还是被缀了铁钉的软鞭抽得皮开肉绽,髌骨险些断裂,所以后来才会在一场不算艰难的任务中失了手。

上命难测,大将自然不会告诉她为何要杀阚淮。她曾暗自揣摩过,但真正确认是某回阚淮亲口承认:“初见时你问我的那句诗,从前我总爱吟诵——殷雨眠这个名字,是我在南京有过婚约的青梅之好。只可惜后来我们因战乱失散,而我又爱上了一个异国姑娘。”

她不住地想,如果那个姑娘不是上杉夫人的话,大将一定不忍心背负兔死狗烹以致众叛亲离的危险,去拔除身上这片最坚利的铠甲。

仍记得昔年暮冬,下市町四处饿殍横陈,流亡的贫民如海浪般涌到上杉家门前跪求庇护,上杉夫人当时就在其中。那合该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风华绝代,仿佛浩渺风雪后的繁星,入目即是盛典。

从前母亲总说男儿薄幸,她真切地体会到便是那时前夫人新丧,三七未过,大将便迫不及待地将新欢扶了正。

曾几何时,她竟也会以貌取人,认为阚淮会是个例外。

她不会忘记半余年前,盼了那么久的人从容有度地步入上杉府中庭,梦境一般。风穿松間,逸发轻拂,他比自己肖像中更加颀长挺拔,深邃好看的眉眼,暴雨中灯塔般屹立。

可他认不到面前满脸血污、戾气冲天的自己。她亦无法向他表明身份,因为狼狈和情怯,更因为他初见上杉夫人时的失态——在盈盈美人以盛装和服款款跪坐于前奉茶时,他是再沉稳不过的性情,却也将茶水溅了一地叠敷。

阚淮不止一次说起从前南京那种有朱樱的殷家邻院,他入私塾那年雨眠刚学会走步,殷老爷总爱将她挂在肩头。他每每在院内读书,只一抬头便能看到隔墙的碧瓦上探出张粉雕玉砌的小脸。顶着她的殷老爷则在下方笑嘻嘻地问:“丫头,看没看到你未来的郎君?”

他说雨眠生性腼腆,连自己的名字都是他套用古诗,手把手教会的。果真这般贞静如白鸥水鹤的闺秀才是他深埋于血液的,无法割舍的热爱,所以温婉秀美如夫人的女子才能填补他遗失的无可取代,她没有任何立场指责他的移情。

画船听雨眠。八重樱默念这从前听了千万遍,如今在脑海里盘桓千万遍的名字,再抬眼时满目泪光已岑寂。

从来都是她痴心妄想。

八重樱总想以一己之力粉饰太平,可惜的是,无人承她的情。

阚淮再次触怒上杉大将是在来年初秋,与美方的秘密会谈上他无故缺席,而对方高层唯独看中他,结局自然不欢而散。

大将筹谋已久吞并本州的计划功亏一篑,雷霆之怒铺天盖地洒下去,责令八重樱严查,才知是美方料见上杉家式微,原本就想推诿先前的合作,转而扶持其他主战势力。因而,在阚淮的来路上设下埋伏推其入海,最后还以此为借口撕毁条约。

经此事变,上杉家幕后最大的援助丧失,接连吃了败仗,版图被寸寸蚕食。大将本人变得愈发阴晴不定,多疑阴鸷,就连听到夫人难产的消息亦远征不归。

夫人痛得迷迷糊糊,大约也是知道自己挺不过去了,只是紧握八重樱的手,欲泣的含露目如潺潺清溪,说尽了万千心事。

阚淮原本定在初秋时节带着心上人离开,趁着大将远行京都参会。是八重樱在府苑后门截住了他们,腰间长刀飒飒出鞘,平稳地横在阚淮喉结下侧。那时但凡他有一星半点吞咽唾沫的恐惧,恐怕也会被这刀石淬炼千万遍的锋刃割断喉管。

可是,他没有。

“从前上杉家有位文武双全的家臣,家主很器重他,可他不知好歹竟敢垂涎夫人,每逢松石下擦肩都会伸手拂过美人袖角。后来被家主发现,直接卸了双臂扔进深山喂了神鸟。当然,承命动手的人是我,也因此,我才能取代那个人,成为家主现今最信任的家臣。”

他眉心虬结,温言提醒:“你既也说是现今,安知哪天会不会有相同下场?上杉此人刻薄寡恩,败局已现端倪,你最好也尽早离开这里。”

她何曾不想离开?可她从来就没有选择。

而今他们并肩站着,宛若一双璧人,八重樱忽然由衷地觉得举刀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自己很可悲。何况还有夫人凄切的恳求,她平素心慈和善,自己多次从大将手下死里逃生都是靠着她的回护。而上杉家族,乃至东洋的败落如今一眼都能望得到底,她又凭什么贻误旁人卿卿性命。

所以,她选择放他们走,甚至以身相护斩杀了追击的七名亲卫。却不知为何乘船离开东洋的途中出了风浪,他们双双落水,所持细软全部葬入海底,夫人又即将临盆,才不得不遣返奈良再作计较。

纵使八重樱编排的谎言暂且瞒过了大将,夫人却因此事受了惊,才会胎位不正以致难产。如今府中人人自危,只有八重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帮忙接生,倒也是熟门熟路。从前父亲以终生不负的承诺哄骗母亲到华夏,却隐瞒了早有家室的事实。后来两边奔走的劳累慢慢磨平了初时的刺激新鲜,他便干脆抛弃了她们母女,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妹诞生时也是这样一个隆冬,八重樱一边生着炭火一边帮母亲烧水擦拭。那年她才五岁,却也从母亲不断投射在窗外的目光里读懂了什么是悲切与绝望。庭中空无一人,印在窗纸上的唯有婆娑树影,母亲却以为是父亲回心转意。最后大约梦醒了,她一个晃神,便呼出了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

而如今夫人的目光也胶着窗外,她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却还不断问阚淮在不在。

“夫人,您没有爱错人。”八重樱对她微笑,眼睛忽然就红了,“他一直在。”

是夜,夫人终于诞下一个肤白胜雪的女孩。八重樱无比珍重地抱着她,仿佛抱着一个新生的自己。她并不执着孩子的父亲是谁,虽然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但如果能为别人做出好的选择,亦不失为一种欢喜。

“你会永远对夫人好吗?”她深望他,仿佛在用虚渺的灵魂叩问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不是一时新鲜,不是浮华承诺,你会带她回国,许她一辈子安乐无忧。”

阚淮点头,笑意澄澈,以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自当如此。”又仿佛顺道般提出,“那你呢?你跟我一起走吧……回你的故乡。”

“走不了。”她将孩子小心交付,唇齿轻轻触碰,“离了奈良的土,八重樱就开不了花。”

“阿倍当年思奈良,至今三笠秋草黄。乡情莫问天边月,自有樱花胜洛阳。”母親曾幽幽地喟叹,“樱花啊,还是奈良山间的八重白瓣,开得最美了。”

可唯有夫人才能成为开在阚淮心上的朱樱,而她这朵白樱杀了那样多的人,被刀尖的鲜血染了那样多年,到底也不曾绚烂过一回。

没人救得了她,就连古寺里的神灵都渡不得了她的劫。

他应当本就无意带她走,适当探询也只是出于君子风度,因而不再追问。

她合该是净琉璃木偶戏里被遗弃的配角,哪怕摔碎在地上都还要笑着。

此处方寸天地间那样静,而远方炮火轰鸣,经久不歇。月光朗朗,炮弹不知又在炸何方。

内战逐渐推进至白热,上杉大将彻底落了下乘,败走大后方。一路撤退到三笠山时悚然意会过来,又听得仆从匆匆来禀府中境况,当即子弹上膛,对准了紧跟其后的八重樱命门。

阚淮口中的败局之所以能如预言般次第上演,是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正是远在大洋彼岸同盟的前线内应,用以激化本州岛内战,肢解侵略主战派的力量。

从前他只是国家存亡之际里的沧海一粟,后来却选择以留学为幌子,于南京港口兵分两路,抱着必死之心来到东洋。一方面他以惊人的才华和气魄博得上杉大将的青眼,另一方面蛰伏于暗处,源源不断地将万里之外的敌国情报以摩尔斯码递送至美利坚,而密会地点便是之前被烧毁的,藏在三笠山下的居酒屋。

八重樱并不知道,以大将的风流狂妄根本不可能因为区区一个女人和最看中的幕僚反目,他之所以命令她进行暗杀,是因为对阚淮的行动和身份早有怀疑。

她以自以为是的私心放走了那两人,给他们生路的同时,却也把自己逼上了死路。

从前母亲总爱提到八重樱的盛放时节,花间繁密甚至无缝隙容人折枝,多像新娘掌中的捧花。母亲也曾是这样满怀憧憬,身着白无垢 义无反顾地跟着心爱之人远赴重洋,却至死都念着再也回不去的家乡,让她有生之年一定回到奈良,替自己再看一眼漫山花见,雪色覆天。

而如今这样一场荼蘼花事,也恰似她与人世的诀别。

她坦然地略笑了笑,整发理衣,恭候死亡。

谁承想一声凄厉的呼啸枪鸣,惊破宿鸟,最后中弹的却是霍然从神社里扑出的,与她血脉相连的小妹。

从前八重樱带着她躲在黑船货仓里漂洋过海,一天只有小半碗粥,那样苦,却还是笑脸示人,因为唯有这般,妹妹才会安心止啼,从此她再也没有掉过一滴泪。

她一直想保护的人,原来想保护她的心意也是这样决绝。

大将如梦初醒,猛地推开搀扶的侍从,几步奔进,抱起尸身欲哭无泪。

容貌酷似母亲的从来就不是八重樱。从前他总以软禁在三笠山神社中小妹的性命要挟,逼着她完成各种不可能的任务,如今想来他只是恨极了她那张和生父相像的脸。而妹妹却和二十年前三笠山神社里祈愿的少女眉目如出一辙,他其实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对待。

军队的呼声和炮火如海浪般涌上山腰,仓皇逃窜的士兵踩踏着昔日无上荣光的竹雀纹旗,军官们也在筹划受降的条件,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唯有八重樱一动不动,怔然望向远方,最终得偿所愿般笑得黯然。

可惜,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以为的痴心妄想其实都是真实的。

那天,阚淮抱着上杉夫人和孩子越过成群的难民挤上回国的轮渡,打点好后折身欲要下船,拂开对方一再挽留的手心,再三温和地推辞:“就到这里吧。”

上回也是这样的情境,他送她上了回南京的轮渡后想折返,她不肯依,几番以死相逼,拉拉扯扯最后才不慎落了水。

“真的只能到这里了。临出国前母亲一定让我找到你,我践诺了。你也一向知道自小我亦是受母亲托付照顾你,婚约之事我万分抱歉。雨眠,你值得更好的人。”

他回目远眺,蕴有眷恋:“我爱上了一个异国姑娘,既然她不肯走,那我就陪她留在这里。”

可就在临下渡船的一瞬,没由来的晕眩铺天盖地将他湮没,这才惊觉来时茶水中的猫腻。倒下之前,最后决眦入眼的是雨眠梨花带雨的一张脸。

“对不起……”她饮泣道,“我不能害了你。”

他再度醒来已在南京旧宅。

母亲抱着襁褓里的女孩嗔怪地埋怨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失责。当年殷家在战乱中迁往殷父曾旅居过的东洋,可阚夫人仍是始终惦念着音讯全无的旧时儿媳,如今失而复得,岂止是喜出望外。

雨眠端药进来,一身窈窕的茜色旗袍衬她相得益彰,绰约夺目,看他的眼神却畏畏怯怯。她朝着阚夫人唤了声“母亲”,老人欢欢喜喜地应下了,又转头近乎哀求地向他轻声道:“想想你的家人吧,从此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算我求你……”

他始终保持缄默。

是从前的他没有能力护她安稳,那么他又有何立场指责她在走投无路之下的委身求全和如今顾全大局的善意谎言?

战火方歇,母慈子孝,仿佛现世安好,寻常人的毕生所求也莫过于此。何况心之所向远隔重洋,又是不可逾越的国仇,单单流言蜚语就能毁了整个阚家。

可他内心交战了千万次,由死复生了千万次,就是无法忘怀。所思所想,欲盖弥彰,家中老人震惊地得知后又是无休止的争吵。从来家国天下的心志日渐倾颓,儒雅低沉的性子也变得失魂落魄,他整个人迅速垮下去,经年日久,竟也缠绵病榻,沉疴不起。

他混混沌沌地想,此生也不过这样了。

可就在几年后某个寻常日子,他以为大限将至,母亲坐在床前垂泪,问他要不要尝尝七方阁入喉即化的鲜奶糕,说他从前最是喜欢这样的甜点。

福至心灵的一刻,灵魂深处忽然燃起滔天大火,烧得他五脏六腑生疼欲死。

母亲一向嗜甜。

可他不是!

从前他是明哲寡断的孝子,总以先辈既定的愿望规划自己的喜好,违背嗜辣的天性跟着吃甜,走的是最正统修齐治平的人生路,甚至只能选择娴静少语的旧式闺秀作未来的妻子。

可后来他去往彼岸,才发现辣可以是不同的,花枝是不同的,诗句之韵也是不同的。原来也可以不必朝夕相处,洞房花烛,仅是寒月樱树下恍若从梦中渡魂出来的一眼,他就惊心动魄地能迷上那个少女盛放在硝烟战火中的笑靥。

他终于在近三十年头一次强硬地违拗,甚至父亲跪下恳求都没能拦住他执意离开。可海上炮火滔天,轮渡早已全线停航,他多方求助,才得知了八重樱在三笠山之战后失踪,有说她沦落风尘,有说她已落发出家,也有说她被另外一股主战势力押送到了长崎,为东洋最后的垂死挣扎在兵工厂日夜不辍地做苦工。

真假莫辨,希望渺茫,可他就是说服不了自己放弃。

他坚信她仍然活着,纵使战火纷飞,山河倾塌,也能顽强地从废墟的缝隙里开出花来。

就在登上赴日战船的第三个黄昏,收到了美利坚即将向小仓投下第二颗原子弹的信号,分明前尘未卜,他却不知缘何松了口气。

然而登陆长崎前夕,刺耳的电报声再三鸣响,船员进进出出的结果便是骤转航线。至密军情本不会轻易透露,但偏偏是他最擅长的破译,纷乱凸起的摩尔斯码如剔骨钢针,一寸寸剜着他清明的眼。

——小仓天气不利,第二目标,飞向长崎。

须臾间,百里外乌云翻卷,灼目烈光亮如白昼,悄无声息地向外膨胀。周遭所有人遮眼匍匐,唯有阚淮怔怔地张目直视,仿佛不远处那个人也在同一片湛湛青天下抬头仰望。

一声割裂天地的巨响后,长崎被夷为平地。

终此一生,他们到底漫漫殊途,永隔生与死。

幽幽地,耳畔好像拂过遥远天边传来的缠绵音声,似离人挽歌。年少时他听不懂日语,如今终于记起了当初三笠山初见时,她牵着他的手,哼出来的调子为何那样熟悉,他的心为何能那样静。

那是一首从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和歌,从前的南京,无数月明夜,另一间邻院里的温柔母亲,就是哼着这个调子哄着她的女儿入眠。

——不来不去、无死无生,今日无云万里晴,月上峰顶格外明。

八重樱的故乡其实也是南京。

可她并没有撒谎,自有记忆始她便住在北京安定门内的永康胡同里,理所当然以为北京就是故乡。所以,她不能理会那年母亲缘何挺着大肚子,披发跣足地带着她千里迢迢南下,在南京四条巷里租了一间小院替人洗衣为生。

那时母亲分明还是极美的,二字当头的年纪,平日里却深居简出,出门也总以布巾覆面,时而听到巷子里其他人家的和乐欢声时还会偷偷淌泪。

邻家住着半大的清俊少年,是古书里才能浸出来的翩翩君子,平素他总会握着一名秀美女孩的手,不厌其烦地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看,这样写……就是你的名字,很美。”

八重樱伏着墙听,经年不辍,千千万万遍。

她打心眼里钦羡,可哪怕是钦羡她都觉得幸福而惶恐。偶然路过殷家门前,正见殷老爷抱着那女孩走出。她隐约觉得那仿佛是记忆中的,父亲的脸,只是愈发丰润自得,不比在母亲身边的敷衍仓皇。

她并没有多想,后来这些记忆也被残酷的光阴消磨无痕,以至于后来东洋重逢,她亦没有认出上杉夫人就是从前四条巷里的殷家雨眠。

可她偏偏一眼就认出了阚淮。

母亲刚走后的次月,她同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就被房东赶出而流落街头。那天阚淮牵着殷雨眠上街市,给她买了糖兔子之余,竟也帮缩在街角乞讨的八重樱买了一根龙凤呈祥的糖画,还伸手拭去了她眼角污浊的泪。

他笑容和煦,霎时消融了严冬积雪:“挺过去,暖春很快就来了。”

那年冬天的南京城冻死近万人,可她偏偏就挺了过来。

他一直是她小心翼翼珍藏的绮梦,她悄悄爱慕的心意如同献祭,在他得償所愿离开东洋的那刻,一切就是终结。

那也是她人生的全部意义。

八重樱,瓣八重,每一重都是成全和死亡。

直到多年后,阚淮才被允许踏足战后长崎。那时,他已彻底双目失明,一切情境都要靠昔年的志同好友相告。

“所有人都说这片土地数十年间该是寸草不生,偏偏临海的那间工厂废墟上居然长出了一株樱花,你说奇不奇怪?我还特意去看过,花团繁茂得几乎无处容人折枝,美得不得了。”

闻言,他深吸一口气,流出的泪色泽殷红。但他不觉痛楚,仍是温润地笑着:“我不信。”

仿佛那年三笠山边月,天地间唯有一处落樱纷飞,少女明媚,从此他眼中再也没有旁的风景。

谁知不见方三日,世上满樱花。

天际有八咫乌鸣声泣血,振翅逡巡,可他再也找不到归途。

“这世间樱花,唯有奈良山间盛开的八重白瓣,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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