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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 谣(短篇小说)

2018-01-24阿剑

大观 2018年7期
关键词:王建国海生少林

王海生成为真正的高手,那是很后面的事。我们在一起时,他还不会武功,老挨他父亲王建国的揍。王建国是个流氓,个子矮,但是很壮,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把生锈的老虎钳。他黑红的左腮帮子上有道白白的疤。每次从井下回来,就是王海生挨揍的时候,这跟一个星期上六天课一样笃定。王建国像从老山前线刚回来,安全帽像钢盔,拿在手上一晃一晃,工作服上满是油污、泥土,一路四下里招呼,很响地往冬青灌木丛里吐痰。

几个一同轮班的扎堆喝老酒。王海生母亲是矿里代销店的营业员,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家,她平时一声不吭,但是吵起架来很厉害。她炒的韭菜鸡蛋真是香。小方桌放在家属宿舍外一溜的水泥甬道上,紧挨着围墙(上面厚厚的标语都层层剥落了颜色)旁边的老樟树。水泥甬道上泼了水,蒸腾起热烘烘的泥土气。家家户户喇叭里都放着同样的矿广播站的新闻。春天的时候,老樟树的叶子纷纷扬扬,掉进小方桌的菜里、酒碗里;夏天的时候,老樟树上蝉鸣一片,家家户户都是炒螺蛳和炒辣椒的香味。那是杀人犯还没有来的时候。那时候是喝老酒的好日子。

“作业簿拿过来!”

一般在倒第二瓶老酒之前,王建国会检查作业。王建国别的不懂,打勾打叉、是对是错,像算工分一样门儿清。王海生的成绩总不见好,所以王建国就很生气,拉开架势揍王海生的屁股。

“好了好了。”一块喝酒的人说。

“好好。”有的人说。

也有人在一旁哧哧笑:“王建国,你儿子真坚强,像个地下党一样。”

于是王建国啪啪啪打得更气愤了。

王海生不哭不闹,一声不吭,好像这事跟他没关系似的。一直要等到王海生母亲周桂娣拿着锅铲冲出来,这事才会完。每次都这样。王建国跟周桂娣吵着架,这边还被揪着的王海生看着地面发呆,跟他平时在课堂上走神一个模样。我听见他嘴里跟着广播轻轻地哼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那是我们刚学会的歌。那段时间,矿里的广播天天放这首歌。

王海生有一次跟我说,他不怕王建国,虽然王建国揍他屁股。王海生屁股挨揍的时候,最令他心烦的是矿里的广播吵个不停。它们整天吵个不停啊,它们一大早就吵。“小喇叭开始广播”,播新闻叫人起床,在学校里叫人做早操和眼保健操,叫人去上班,去开会,去食堂吃饭,然后下班。有时候半夜播紧急通知把人吵醒,让所有人的心怦怦跳。它自顾自地说话,你冲它说话它却听不见。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王海生在想什么。

王建国私下里嘀咕,王海生一点也不像他。王建国是黑矮子,整天穿着矿里厚厚的工作服,一坐下来腿抖个不停。其实王海生长得像他妈,听说他妈是上海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到我们矿里),整个人又瘦又白,像纸片。这一点让王海生很忧愁。

“我的手不行。”王海生对着太阳照他张开的十个手指。他的手指细长纤弱,阳光下有点半透明,像正在蠕动着的海底生物。这样的手练不成鹰爪功和铁砂掌。

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琢磨过。我们都对着山上的粗毛竹练过击打功,把大拇指根部打得乌青,一碰就疼。有时趁家里人不注意,也试着用手指插米缸里的米。然而都没有用。这还是跟我们的手有关系。我们的手都长得太单薄,电影里告诉我们,要像余钢峰那样粗粗壮壮的手指头才比较好。老师不在的时候,余钢峰会站在课桌上展示他的鹰爪功。他的手指头又短又粗,指甲留得长,指甲里都是黑垢,挠到人时会挠出红肿的划痕。全班男同学都希望练得像他那样。后来我想通了,我告诉王海生,鹰爪功一般都是坏人练的,比如王仁则。余钢峰会鹰爪功,主要还是因为他也是坏人。而我们是好人,应该练好人的武功,就像少林棍。这一点让王海生很释然。

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练少林棍需要一根真正的棍子。矿里有的是木头,大部分都整块整块地码在那里,重得根本拎不动。山上也有一些枯树枝,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还有镇子外边那些稻田和菜地里的篱笆,大都是毛竹条,比较适合打屁股。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两根称心如意的好棍子,是在一片油菜花地的篱笆上。都是齐眉高的树枝,柳树或是其他的什么树。我的棍子上多了两个疤,怎么样都倒腾不干净,只能用石头尽量把它们砸平。王海生的很完美,通身光溜溜,上下一般粗,笔笔直,又很轻,看上去跟觉远用的真正的少林棍也没差别。

那天上午,我们就在矿里一个靠山的旧仓库里练武功。那几天学校都放假,听说是杀人犯要来了。然后吴国有说这是造谣,性质很恶劣,说你们通通不能讲。我们都不相信他的话。他还说自己是北京来的大学生呢。北京来的都是在县里当干部,跑到我们矿里干什么?而且他还讨了个镇里的老婆(我们矿里的从来不讨镇里的人做老婆),头发像擦过油污的棉纱线,简直跟他一样讨厌。他还喜欢家访,其实是来骗酒喝,跟矿里的人一起喝老酒,扯开嗓子划拳、嚷嚷,你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那个时候吴国有看上去跟王海生的父亲王建国一模一样。

“什么是造谣?”

班上最难看的张红霞用铅笔戳着王海生的胳膊问。王海生骂一声“你真笨”,转过头来问我。

除了吴国有,那段时间里,广播上也天天说这个字眼,听起来像是什么让人担心的东西。

我说:“造谣就是骗人。”

“那为什么不说骗人,要说造谣?”张红霞不依不饶地问。

“我们骗人是骗人,大人骗人就是造谣。”

这话我琢磨了很久了。在家里听到父母提到这个词,好像跟县里、省里,或者其他更远的什么地方有关。有一次父亲还指指矿区旁边最高的那个山头,然后他们一堆大人都很了解地点点头。我朝那个山头看了半天,除了树、毛竹,黑乎乎的一片,好像还有个喇叭(经常有很响的新闻和歌声飘过来),其他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有人说那里有怪兽,有鬼;有人说有杀人犯。后来再往那边看的时候,心里就会莫名地扑扑跳。

我琢磨着,吴国有他们说的造谣,应该是我自己想的这个意思。但我们真正高兴的是突然就放假了,不是暑假也不是寒假,是另外一种放假,而且没有作业。家里人都在上班,所以我们有空开始练习自己的武功。

那天天气很好,有点热,也不太热。拉开仓库用链条锁锁着的旧铁门,从缝隙里可以轻松钻进去。这个秘密据点是王海生发现的。里面堆满了废车斗、旧模具什么的,中间是一大块泥土地。山上吹来松树和桂花的香味。我们放下绿书包,回忆着电影里的动作,认真比画着,随意挥舞着,施展了一会就有点出汗,当然也有点小得意。我们选择一个旧货车的车厢板坐下,探讨刚才各自的武功招式。然后我们聊到了余钢峰。我说余钢峰练鹰爪功就像王仁则,你看他的三角眼,他腮帮子上的毛,迟早会长成王仁则那样的络腮胡子。坏人一般都长络腮胡子。他还追着女同学叫那个,野味,野味,那个腔调,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王仁则。这一点王海生表示同意。关于谁更像觉远高手,我们互相谦让了一下,然后达成一致我们两个都像觉远,毕竟我们练的都是少林棍。然后王海生说刘海燕像牧羊女。说到刘海燕我心里怦怦跳得厉害,我想起了她经常穿的那件红格子的衬衫。我心跳得这么厉害,很奇怪王海生为什么没有听到。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光听着虫子在附近叽叽叫,风哗哗哗吹过头上的毛竹林,像是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唱什么歌。过了很久,王海生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少林棍能不能打得过杀人犯?”

这个问题我之前没琢磨过。我想了想:“杀人犯有枪,如果杀人犯打枪之前用少林棍,一定会赢。”这话让我们同时舒了口气。我说王海生其实你只要打得过王建国就行了。王海生嘿嘿笑,然后说,还要打得过余钢峰的鹰爪功。

这时有人进来了。

我们听到咣当咣当的声音都吃了一惊,看到余钢峰带着几个人从链条锁下面钻进来。都是我们班上的同学。令我们更吃惊的是刘海燕居然也在里面。“王仁则”跟“牧羊女”走在一起,但“牧羊女”不像是被抓来的。他们嘴里都叼着矿区代销店里卖的棒棒糖(王海生的母亲周桂娣卖的那种)。

他们也很吃惊地看着我们。余钢峰怪叫一声:

“王海生,王小斌,你们两个二王杀人犯在这里做什么?”

王海生抓住自己的少林棍站起来,“这里是我跟王小斌的地盘。”

余钢峰缩着头狐疑地看看四周,眼睛滴溜溜转,然后指着王海生哈哈大笑,“你的地盘,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这里是仓库。”王海生说。

“放屁,这里是机修车间的废料库。”余钢峰冲着左右指指点点,“我爸是机修车间主任,这里就是我的地盘。你王海生的老爹王建国是井下工,你的地盘应该在地底下。”

这个消息让我们措手不及。然而余钢峰又看到了王海生手里的少林棍。

“这棒子不错。”

“这是少林棍。”王海生很骄傲。

余钢峰走过来,用一根手指碰了碰,嘴里啧啧称道:“真的是根好棍子。”然后一把抓住棍子中间,“这是机修车间里的东西,是我们家的东西。”

“这是我们外面捡来的。”王海生不撒手。他们两个纠缠在一起。其他几个人在旁边大声嚷嚷起来。我看见刘海燕吃着棒棒糖,黑黑的眼睛看来看去,一句话也没有说。于是我冲上去拉余钢峰,却被另外几个人拽住了。我的少林棍被丢在一边,背上挨了几下不知道是谁的拳头,还被抓住了两只胳膊,锁住了脖子。

尘土飞扬中,我看到高出我们一个头的余钢峰骑在了王海生身上,少林棍被他像战利品一样高高举起来。王海生在灰尘里拼命仰起头,乱踢乱打,然而被余钢峰死死压住,只会扬起更多的灰尘。我看见刘海燕站在旁边专注地看着,没有说一句话。太阳晒过来,汗水都流到眼睛里了。我听到王海生的咒骂与呼喊,在阳光和灰尘中显得异常单薄。后来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放开了我们,欢呼着,像麻雀一样呼啦啦走了。

我揉揉眼睛,看见王海生趴在地上不起来,书包里的作业本和铅笔散得满地都是。王海生的少林棍被他们抢走了,我的却被随手丢在一边。我走过去拉王海生慢慢坐起来,他满头大汗,白皙的脸颊上满是眼泪和鼻涕,混杂着一绺绺肮脏的泪痕。有一条红肿的划痕从脖子上一直爬到下巴底下,那肯定是余钢峰用鹰爪功抓的。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王海生掉眼泪。我之前看王海生被王建国打屁股,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那些时候他都很坚强。

我说不清什么感觉,愤怒,尴尬,羞愧,心里空荡荡的,想大哭一场,偏偏又哭不出来。我们就这样在泥地里坐了半天。我眯起眼睛朝天上看,那里瓦蓝的天空中有一条飞机飞过的白线,像神仙走的路。我想起王海生唱的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有鸟从毛竹林那里飞过来,唧一声飞到另一边去了。这时我听到王海生对我说:“吵死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是那个山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远远传来说新闻的声音,轻一下重一下,在四下里远远近近地回荡着。那是叫人去食堂吃午饭的声音。

我忽然听到王海生对我说:“我想好了,我要去少林寺,学真正的少林功夫。”

“你怎么去呢?”我问他。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事。

“坐矿里的小火车。”王海生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到县里,沿着火车铁路就会到少林寺。”王海生站起来,看着远处,“我以前坐小火车到过县里,我姑妈在县里。矿口有个装卸站,管事的老刘头跟王建国一起喝过酒。上次就是他让我坐到县里再回来。”

我想到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可是你没有钱,没有钱就不能买东西吃,一路上你要吃东西吧?”

“我可以回家拿。我知道王建国把钱放在五斗柜那里。”

我想了想,决定陪王海生一起回家拿钱。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会送他上火车,像地下党一样保守秘密,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们收拾好书包,慢慢往回走。是中午时分,到处回荡着广播里的新闻,越发显得整个矿区安静空旷,像打了败战的战场。所有人都在食堂吃饭吧(只有晚饭才在家里烧),我们走回家属宿舍的时候没有碰到任何人。这就是矿里,他们总是一起上班一起吃饭。站在王海生家外面把风时,我的手心在出汗,脖子上也汗津津的,刚才被人掐住的地方隐隐作痛。贴在老樟树上的告示被风吹得一扬一扬,其实它什么都不知道。一只不知谁家的老母鸡走过来啄我的回力鞋,被我踹了一脚,很生气地走开了。然后王海生终于出来了。我们往矿口走的时候,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远远地问:你们两个吃过没?我们含含糊糊地应一声。那人也不细究就走了。

装满矿石的小火车停在那里,干瘦的老刘头正端着饭盒跟司机聊天。王海生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皱巴巴的旗鼓(可能是从五斗柜里找出来的):“刘师傅,我爸叫我到县里去找我姑妈。”

这两天学堂放假啊,老刘头随口应着,接过香烟,放鼻子下面嗅一遍,拍拍王海生的头,把他抱上车。

火车发动了。我看到王海生坐在高大魁梧的司机旁边,脸色苍白,瘦小,像只受伤的动物。我第一次发现王海生原来这么小。我朝他挥挥手,他摇摇头没有说话。我们像真正的地下党一样互相看着不说话。火车开动后,我跟着跑了起来。忽然王海生就站起来,探出脑袋用力挥着手,大声喊:“王小斌你等我回来!”他的声音又尖又细,跟他的人一样。我拼命点着头,嗯嗯地答应着,火车轰隆隆的,王海生不知道听见没有。跑着跑着火车走远了,留下一点烟慢慢飘过来。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回到家里我倒头就睡。浑身酸痛,脖子火辣辣地疼,一下子沉到黑甜的睡眠中,好像睡了一辈子。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又是广播在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的时候。母亲在炒菜,是菜的香味把我唤醒了。这时我才想起我没有吃午饭,不知道王海生现在买到吃的没有。我走到外面,家属宿舍的甬道上陆陆续续开始摆小方桌。然后我看到周桂娣正朝我走过来。

“你看到王海生没有?”

我摇摇头。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不会告诉你的。”我想了想说。

周桂娣的声音招来了我的父母,他们朝我大声说着什么。我看见山上面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包括这些大人们的脸。这是个有点热的天气,一直到傍晚还是这样。我想王海生坐在火车上吹着风,一定很舒服。我感觉有人在用力拽我的肩膀,是我的父亲。我知道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告诉他。于是我想了想,说:

“我看见他跟别人走了。”

“什么?”

我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他们压根想不到其实没有别的什么人,是王海生自己要跑路。

“是谁?”是周佳娣的声音。

“是大人。”我想了想,“是男的。”

“不许胡说!”父亲说。

“小斌从来不骗人。”是我母亲的声音。

我想我从来不骗人,也从来不造谣。大人才造谣。他们从山上面,从县里、省里和更远的地方带来很多的造谣,他们自己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让你说。

是谁?什么样的人?是矿里的还是镇里的还是学校里的?你们认不认识他?他穿什么样式的衣服?什么样子的,你快说啊!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是两个男人,穿爸这样的中山装,蓝颜色的。一个胖的一个瘦的。嗯,一个胖的一个瘦的,肯定是这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在河里游泳时耳朵进了水,有点清晰,有点模糊,然后我听到自己在厉声叫喊(那声音有点不像我自己了):“是杀人犯!是二王杀人犯把王海生带走了!”

我看到所有人都被吓住了,黑着脸不说话。我看见晚霞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家属宿舍。所有的人都聚过来。然后我听到了周桂娣的尖叫声。她一边喊着王建国的名字,一边朝外面跑去。她这么瘦的人跑起来倒是挺快的。

父亲开始揍我的屁股,然而母亲帮衬我。我被他们两个人拉扯着,一边挣扎一边嘶喊,好像一下子什么问题都琢磨清楚了。我的头脑有点发烧,同时也很清凉,像夏天的傍晚一下子跳进温暖的河水里面。我用手狠命撕扯着父亲,大声叫道:“我没骗人!是杀人犯!是二王杀人犯把王海生带走了!”

他们都在说话,不停地说话。他们问我很多话。他们互相很激烈地说话。我什么都听不真切,只知道拼命叫喊,把嗓子都喊哑了,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奇怪。记不清过了多久,他们也累了,他们都不理睬我了。后来,那个傍晚,好像所有人都去了矿区礼堂,家里的广播一直在喊人去开会。父母把我锁在屋子里。我在床上躺下,又坐起来,浑身疼痛,嗓子又干又疼,脸上火辣辣地发烧,我感觉自己马上会死掉。我有点害怕,又有点激动。我想他们开完会之后就会明白了,他们可能会把我抓起来。但我保守住了王海生的秘密,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还做了一件其他人都没做过的事,就连余钢峰和刘海燕都没做过的事,只有大人才有资格做的事。我造谣了。

从窗户看出去,晚霞快消失的时候,我发现房门其实没有锁住。可能父母走得太匆忙,锁虚扣在门框里。我想了想,决定逃出去找王海生。我不知道家里的钱放在哪里。写字台的抽屉里有一些硬币,我拉开抽屉,仔细地检查一遍,把能找到的五分钱全部排出来,装进书包里。书包变得有点重量,走起来沙沙响。我又想到我的少林棍没有了,丢在机修车间的仓库里了。我还没有学会武功,得找个武器。抽屉里有把母亲平时用的剪刀,柄用红塑料绳密密地缠起来。另外有一把螺丝刀,薄薄的头已经磨成月牙,柄是旧旧的掉了漆的木头,握起来让人很放心,像一件真正的武器。这是一件可以带到少林寺去的东西。我想了想,装到书包里了。

一直走到要出矿区的地方,没有碰到一个人。没有联防队,没有保卫科,也没有杀人犯。矿区礼堂远远望去倒是灯火通明,在整个灰灰白白的傍晚,看上去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看来他们的会还没有开完。

现在已经没有小火车了,老刘头不认识我,估计也不会让我坐上去。我沿着水泥路慢吞吞地走,昏黄的夜空下,深一脚浅一脚,意识含含糊糊,像发高烧时脚踩在棉花上一样。走出矿区,在镇子外面的水泥桥上,黑乎乎地碰到了一个人。居然是余钢峰。他可能刚洗完澡,穿着海军衫,手里挥着一根棍子,是王海生的少林棍。棍子最上面扎着一块白毛巾,在风中挥舞着像一面旗帜。

“哎哟,二王杀人犯少了一个?王海生被抓起来了?被枪毙掉了?”余钢峰为自己的话洋洋自得,笑起来的样子很蠢。

我变得怒不可遏。我现在不怕余钢峰了,就像上午跟王海生在仓库里练习时一样,感觉浑身充满了武功。

我用手一把抓住棍梢:“这是王海生的棍子,你要还给他。”

“搞错没有!这是我家机修的,你说是王海生的,你叫它它会应吗?”余钢峰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

“你必须还王海生的棍子。”我决定这次绝不撒手。

“想死啊你!”余钢峰吃惊地看看左右,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余钢峰用手老虎钳一样地一下子掐住我的喉咙,让我喘不过气来。他这一招很厉害,我根本来不及躲闪。

我用头顶住余钢峰的胸口,血涌上脑门,脑袋嗡嗡响,眼泪也流出来了。我希望有人会过来拉开他的手,但现在桥上根本没有人。我想起很多武功招数,但余钢峰比我高太多,力气也很大,掐着我的脖子让我无法施展。我想,觉远这个时候会怎么做?少林寺高手会用怎样的武功?我想起今天下午余钢峰骑在王海生的身上,用鹰爪功抓出一条深深的划痕。这时我突然想到,我虽然不会武功,但书包里就有一个武器。

书包现在正吊在我的脖子上。

我的喉咙被余钢峰掐住了,眼泪模糊了视线,只好用手去摸。硬币像砂石一样散乱地滑过手指,然后触到了尖尖的那个。抖抖索索地掏出来,双手握紧了,木头的柄粗糙地印在手心,像拿着一把剑,或者真正的少林棍。我直着往前刺。我听见余钢峰大叫一声,然后我的脖子被松开了。我也松开手,在衣服上擦擦手,用手擦了擦眼睛,我看见余钢峰站在那里,双手捂着肚子,很奇怪地看着我。接着我看见余钢峰慢慢地坐下去,好像想休息一下的样子。棍子咣当一声被丢在了地上。我一把抓起棍子(王海生的少林棍),朝桥的另一头跑去。书包里的硬币一下一下地拍打在我下午刚被父亲揍过的屁股上。

跑到路口的时候,余钢峰没有追上来。公路往右是去县里的方向,现在已经赶不上王海生了。我站在那里,面孔发烫,全身都很痛,整个人像是漂在被太阳晒得闷热的水中,晃悠悠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时,我听见山上那个很响的喇叭说话了。有人在咳嗽,说些含含糊糊的话,那些有点怪异的回声在四下里远远近近地回荡。我忽然想到山上去看看。我想看看这些天里大人们说的造谣的那个地方(我父亲指的那个地方),那个他们说有怪兽有鬼有杀人犯的地方。我想,如果我在上面那个很响的喇叭里说话,应该可以传得很远,或许王海生就能听到。

水泥路尽头往上是农民砍柴的山路。天不太黑,月亮出来了,照得山路明明白白。我走走停停,浑身痛得要死掉,希望能够碰到一个人,又希望没有人看见我。

白天的炽热已经过去,山林里都是暖烘烘的风。山其实并不高,比五层楼高不了多少。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步步走,走了好长一阵子。

现在,我已经比整个镇子和整个矿区都要高了,礼堂和火车铁轨都在我脚底下。我远远看见矿区礼堂的灯还亮着。本来今天要第一百次放《少林寺》电影,但被他们拿去开会了。我看见脚下的矿区里有很多晃动的光亮,看起来应该是有很多手电筒在四处照射。好像有很多人在大声说话,有很多狗在叫,乱糟糟地混在上面越来越近的喇叭声里。我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走最后几步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厉害,比任何时候都厉害。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冒金星,用手拄着少林棍,在山路尽头的平台前面蹲了好一会儿。

然后我看到他们说的造谣了。

那是一个很高的铁架子,底下是水泥墙(墙上有模模糊糊的标语),在黑暗中像怪兽的骨头。我看见最上头是怪兽两只大大的黑洞洞的眼睛。那是两个喇叭,但比我看到过的所有喇叭都要大。我想,原来这就是这些日子里他们说的造谣啊。他们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不让我们说,甚至连它的名字都不让提。它跟家里的广播比起来除了高一点大一点之外还有什么呢?

它还在说话,声音既响亮,又仿佛很遥远,像是有人在水里叫你的名字。

我仰头看着它,想了想,冲着它喊了声:“王海生。”

它不理我,自顾自地说话。我用力地喊:“王海生,你听见我说话没有!我是王小斌啊!”然而它还是对我不理不睬。

我捡起一块小卵石,用力朝它扔过去。卵石敲在铁架子上,发出轻轻的咣当一声。我又捡起另一块石头,重新朝它扔去。我大声喊着王海生的名字,流着眼泪,不断地用石头扔它,简直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我听见卵石敲打在铁架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突然,它停止说话了。很响的声音一下子消失,我的耳朵嗡嗡响了一阵,四周的安静像河水一样挤压过来,让整个山顶变得像田野和矿区一样空旷。

它不再说话,我无法让它传出我的声音。那声音本来应该可以传得很远,可以让王海生听见。

那天晚上,我坐在变得无比安静的造谣的下面。我握着王海生的少林棍,月光照着我,仿佛我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人。那里视野开阔,月光下看得见下面黑魆魆的树林和毛竹林,更下面的稻田和菜地就看不清了(那里可能躲着带枪的杀人犯)。看得见灯光黯淡的镇子,亮堂堂的矿区礼堂,四处乱窜的手电筒的光,看得见所有的镇子所有的矿区所有的县城,但是看不见王海生要去的少林寺。我知道我的朋友王海生坐着火车,吹着风,沿着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铁路一路向前。我知道火车会一直开到少林寺,王海生会在少林寺里学会真正的武功,成为真正的高手。我答应过王海生我会等他回来。我一定会等他回来。这是那个晚上我唯一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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