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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府的府

2018-01-23冷清秋

大观 2018年8期
关键词:袍子阁楼长发

午饭后的七小姐去大门口接老吴。

也不对,七小姐那时并不知道老吴会回来。她只是觉得秋日的午后依然燥得不行,就悄然从府中走出来,站在路边接那些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的风。

那风里裹挟了永宁河岸飘过来的淡淡腥气,不习惯的人总会皱皱眉毛,但自小在永宁河长大的七小姐却觉得分外享受。

七小姐就是在刚刚眯起眼睛时,瞥见老吴那辆乌龟壳从远处船一般划过来了。隔老远车里的老吴就冲着七小姐按喇叭,微微侧身的七小姐嘴角便跟着喇叭声扬了几扬。

从车上下来的老吴中等身材,满脸的温和笑意。二十四岁的他稍微圆润了些,眉眼总是含着笑,不难理解,这几年生意场上的他已经逐渐摸出了属于自己的生意经,同时也把吴老爷子日日念叨的生意精髓展现得淋漓尽致——和气生财!

老吴说这四个字时,他的脸就像一块闪闪发光的大元宝。

七小姐觉得自己喜欢这样的老吴,每次都温和柔软的模样。

这些都让七小姐安心。七小姐觉得,嗯,就这样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现在,几步赶过来的老吴伸出胳膊将一袭白裙的七小姐圈在怀里问,咋知道我这个点儿回来的?还出来迎接。原本想说不是的七小姐认真想了想当初订婚时父亲的话,便仰着脸笑了笑。迎合着老吴热情的七小姐正待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高大瘦削的锦罗突然拉开车门从车后面踏了下来。只是一眼,七小姐身体一紧,整个人便跟着愣住了。

阳光下的锦罗脸色苍白。和七小姐一样脸色苍白。

但锦罗的苍白明显不同于七小姐的苍白。

七小姐的苍白是一时的无措。锦罗显然是长期不晒太阳引起的苍白无血色。

此时沐浴着阳光的锦罗正眯着细长的眼睛轻轻扫视周边的环境。侧看他的鼻子线条挺拔,眉毛浓郁,但收回的眼神却分明藏了化也化不开的忧郁和凌厉之气。

这让七小姐骤然想起四个字:英气逼人。

但此时最打人眼的还是垂在他肩上的那一缕一缕打着卷儿的长发。

曾经有段时间爱读书的七小姐非常厌恶留长发的男人。

某次,七小姐也曾气铮铮对老吴说:留长发的男人都变态,百分之八九十都心理不健康呢,那种人一看就不正经不靠谱。尽管在家道没有败落时,读过许多书也热衷于西洋油画创作的七小姐明白人不可貌相这样浅显的道理,可望着眼前留长发的锦罗,七小姐最先意识到的却是扑面而来的羞赧。想起此时的自己竟然还蓬乱着头发赤着脚,就连脚下的绣花锦缎鞋子也不是好好穿着而是随意趿拉着,便不由红了脸从老吴怀里挣脱出来,软着语气抱怨说,有客人怎么也不和我说声啊你?

上海人。老吴并不接话,只笑着介绍:大诗人,同时和你一样也是个画家。

说完,老吴认真望了望七小姐说,暂住一段儿,三两个月。

锦罗的目光便是在此时跟过来的。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七小姐分明看到他皱了皱眉毛。

真真切切皱了皱眉毛,然后,又不动声色舒展开来。表情依然是严肃甚至严厉的,就像他是位教书先生,而七小姐是他不太上进的学生。就像这里的山山水水和流淌的风都欠了他什么不曾归还。七小姐想着想笑,可笑未及展开,锦罗便撇下七小姐的笑走开了。

他是冲着路边那株苦楝树走过去的,紧接着老吴也跟了过去。

七小姐的笑就这样未生便死了。

七小姐想说些什么,终是没说。

那之后,老吴继续忙自己绸缎庄的那些事情。

老吴有时回来,有时并不,连着好几天不见人影。而锦罗已经独自在楼上的小阁楼住了好几天。

可七小姐觉得阁楼上就像根本没有住进去人那样。如果不是每天有收托盘的下人匆匆来去。

每天的每天,七小姐都会竖起耳朵听一听,但结果都一样,她几乎是什么都听不到。

每天午时,太阳从天窗泻进来,整个木屋和院子,和院子里的石榴树,石榴树旁边的葡萄架,都愈加亮堂清净了。安坐在廊下看书的七小姐总能瞄见这个瘦削苍白的男人身着宽大的衣衫一步一步扶着木梯下来。只一眼,七小姐便明白他一定是晚上又熬夜了。便私下有意嘱托厨房给送了红枣莲子羹上去。但很快送羹的人又端着托盘下来了。只站楼梯处对七小姐喏喏:说是厌倦腻味这样的甜。

七小姐愣愣,生出排山倒海的恼怒,便再也无话。

隔天,那个瘦竹子一样的男人再下来时,七小姐便只顾僵着身子低头看书。就像从来没有注意到有人从阁楼下来那样。毕竟七小姐这位准少掌柜夫人在吴府即便轻轻咳嗽一声,也会引起一群人注目的。

但明年春来,七小姐才会去绸缎庄上班,所以现在的七小姐仍然很悠闲。

悠闲的七小姐刚刚学会了拿着两根棒针织围巾,便给老吴织了一条又一条。

墨色的,墨蓝色的,七小姐只称这两种颜色的毛线。

陪她去称毛线的老吴扬着手里的毛线问她,干吗不试试明媚的颜色?

七小姐没有回答老吴,只是轻轻皱了皱自己的眉毛。

近来,七小姐的话语相对少了起来。

她开始长时间一个人坐在窗口望着外面的一切发呆。

其实外面除了几棵掉叶子的柳树和那棵结满楝豆的楝树,什么也没有。

如果真说有,便是那时不时绕过来绕过去,扶一扶柔软的柳条的风。

老吴给七小姐买了最钟爱的贻贝让厨房照着菜谱做,晚上描金的大盘子端上来,七小姐的目光淡淡扫过去,嘴角总算扬出了些些笑的意思来。

周末,老吴开车载着七小姐去城里试婚纱试婚戒,回来的路上开着开着老吴突然把车停了下来。老吴停车的地方以前他们常来,将吊床捆在树上,将隔潮的垫子铺在地上,七小姐躺着或者坐着,手里捧着书,看或者不看,能和钓鱼或者不钓鱼的老吴待上整整一个下午。

这里安静又偏僻,七小姐喜欢这样的静谧感,喜欢斑驳的阳光从头顶细细碎碎地透下来。

这次老吴几乎完全把车驶进了芦苇荡。七小姐静静望着老吴的大脑袋从头顶俯下来,心里蓦然一惊,她想要推开老吴,但这样的念头只是闪现了那么一下便放弃了。

闭着眼睛的七小姐默默无声地接受着老吴炙热的挑逗,搁在平时,七小姐早就跟着老吴一起燃烧了,可这次七小姐眼睁睁看着老吴把自己燃烧成了灰烬,她却依然绿意葱茏凉意盎然。七小姐是在老吴心满意足给自己点烟时叹了一口气的。七小姐的叹息很轻很轻很细很细,就像丝丝绕绕的轻烟,一发出便在空气中消散了。

这样细微的叹息自然不会引人注意。

就连七小姐也怀疑自己根本就没叹气的,只是在叹息收尾之时,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色熟悉的人,七小姐内心的疼痛一下子清晰明了起来了。

和老吴指腹为婚的七小姐今年一十八岁了。

她从没觉得大自己六岁的老吴有什么不好。

小时候两家关系就好,除了生意上的来往,七小姐其实有很长的时间都是跟着老吴在吴府跑来跑去长大的。有次跑着崴了脚,是老吴一口气将她从府外背进府内。

即便年纪小时常有人打趣,七小姐也没觉得和老吴有什么不好。

现在,她和老吴的婚礼正依着定下来的日子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再过一个半月,进入农历十一月,老吴就会在吴家大院正式迎娶她。那是一场隆重的婚礼,只属于七小姐和老吴。可七小姐的心却突然在那个黄昏长满了草。

黄昏时,从河岸散步归来的七小姐任由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拖得细长缓慢。

走到那株苦楝树下的时候,七小姐望着在深秋依然枝繁叶茂的树,没来由叹了一口气。

待七小姐想要叹第二口气时,蓦然扭头,发现了站在身后把自己藏在空荡荡袍子里的锦罗。

——锦罗!

七小姐几乎是脱口而出。竟也叫得那么熟悉。

静静站着的锦罗望着七小姐,并没有作声。一直没。

也许是那件袍子做得过于宽大了,也许是袍子里的男人过于瘦弱了。

总之,袍子里的人和人外面的袍子,对于一十八岁的七小姐都像是一种提醒。

虽然七小姐已经学会了使自己静下来,凉凉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可凉凉的七小姐分明感觉到自己被什么给灼了一下,是真的被灼了一下,灼热加刺痛。待七小姐模糊了泪水,想要在那目光中分辨捕捉到什么时,却再也寻找不到了。

那时,风突然多了起来,也细密起来,夹杂着急急奔来的雨。

而皱着眉毛的锦罗已经从七小姐身边消失进了那栋木楼。

七小姐想追到阁楼上去说些什么,但终是没去。

只是一个人静静站在黄昏的风中雨中和树下,望着那阁楼渐渐亮起橘黄色的灯光来。

七小姐一步一步一步,从黄昏走进黑暗。又从黑暗躲进泛着潮气的锦缎被子里。

夜里十点多,老吴突然打电话回来,即便隔着话筒,七小姐也清晰闻得到老吴嘴里漾过来的酒气。老吴就那样隔着话筒醉醺醺地说,还在杭州,八天后才能回来。

黑暗里,七小姐轻轻“唔”一声,再没接话。

过了会儿,老吴又软软地问:想我没?想没想我?

七小姐想说没,但不由自主脱口的,却是:想了……

仔细分辨,七小姐觉得自己的话甚至带了浓情蜜意的嫌疑。

但,灯光下的七小姐分明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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