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守治

“棚”在《说文解字·木部》释为：“栈也。从木，朋声”。“棚”本义应指一种竹木建筑物或构筑物。“棚”多指“用竹、木等材料搭起的篷架或简陋小屋”*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第四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第1119页。，即“竹木之棚”。“棚”一般作实词，“棚”作量词的情况则很少人注意。然而，笔者在检视宋元演剧史料时，发现“数词+棚+名词”的短语甚多。“棚”常出现在量词的语法位置，从直观上可判为量词。

笔者对“国学大师”、“殆知阁”等数据库进行了较全面、多角度的检索。检索结果显示，宋元演剧史料所见戏剧量词“棚”的用例(语料)有20条。“棚”是宋元的一个新生量词，主要称量戏剧事物，为戏剧专用量词。又对各条用例的原文加以引录、归类、编号(P101-P112，P201-P208)。并逐条校勘引文，考定其年代、作者(言说者)、收录文献及量词类别。本文以检索所得各类语料为例证，考察“棚”称量“傀儡”集合(作集合量词)、演剧过程(作过程量词)的用法和含义，并揭示相关语法现象。又对量词“棚”的来源、转义途径等问题进行考述、论证。

一、“棚”称量“傀儡”(偶人)集合

现代汉语量词的有关词典、论著常收录量词“棚”，但“棚”实际是临时量词。临时量词是“从名词、动词、形容词临时借用来表量的”量词*郭先珍编著：《现代汉语量词手册》，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7年，第17页。。“棚”一般称量植物，为临时量词、容器量词，其含义仍较实在，并非虚化的典型量词。郭先珍指，“棚”计量生长在棚架或大棚的农作物，如“一棚葡萄”、“一棚西红柿”*郭先珍：《现代汉语量词用法词典》，北京：语文出版社2002年，第110页。。吕静指量词“棚”为“容器临时量词”兼“处所临时量词”，如“一棚花”*吕静：《〈现代汉语词典〉单音节名词借用作临时量词的分析》，北京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论文，第17、24页。。宗守云认为,量词“棚”属于真集合量词、组织义集合量词、弱序集合量词；只用于计量植物，如“一棚玫瑰”*宗守云：《集合量词的认知研究》，北京：世界图书北京出版公司2010年，第34、39、43、44、55页。。

宋元演剧史料中，量词“棚”在20条用例中均属名量词(物量词)。其中P101-P112为集合量词一类，P201-P208为过程量词一类。集合量词也叫集体量词，其称量对象是事物的集合。依宗守云的定义，集合量词是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同类事物作为一个整体来表述的物量词。其最典型特征是“非止一个”，所称量的集合一般由可分、可数的个体构成*宗守云：《集合量词的认知研究》，第19-35页。。“棚”称量“傀儡”(偶人)集合(含肉傀儡)者高达11例,如：

一棚傀儡木雕成，半是神形半鬼形。歌鼓歇时天未晓，尚余寒月挂疏棂。(《杨岐为慈明忌日设斋》)(P101, 《大正藏》第47册《虚堂和尚语录》卷第五)*P101-P208各条用例的征引文献主要有： 大藏经刊行会《大正新修大藏经》，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3-1985年。藏经书院《卐续藏经》，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4-1995年。永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周密《武林旧事》，知不足斋本，上海古书流通处，1921年。《大正新修大藏经》、《卐续藏经》简称《大正藏》、《续藏经》。

“傀儡”或释为“偶人”(用土、木制成的偶像)， 或释为“傀儡戏”。此偈颂中“傀儡”为“木雕成”者，正是偶人。“一棚傀儡”有两类偶人的形象(“半是神形”“半鬼形”)，相当于一个集合中分出两个子集。“一棚傀儡”中偶人具有可分性，其组成个体非止一个，“棚”即是集合量词。“一棚傀儡”又见于以下二例：

上堂。山僧昨日入城，见一棚傀儡，不免近前看。或见端严奇特，或见丑陋不堪。动转行坐，青黄赤白，一一见了。子细看时，元来青布幔里有人。(P102，《续藏经》第138册《五灯会元》卷十九)

谢新旧职事。上堂。墅里山前，一棚傀儡。个东个西，或进或退。打东山鼓乐，断送及时；著杨岐戏衫，编排合制。虽由行主线牵抽，妙舞三台谁不会？谁不会，喝彩一声，鸦飞鹊喙。(P103，《续藏经》第122册《希叟绍昙禅师广录》卷一)

此二例描述的是演出中的傀儡(偶人)，彼此语句、寓意有相近之处。起首都点出“傀儡”的整体(“一棚傀儡”)。但P102侧重于刻画傀儡的各种形象(如“或见端严奇特，或见丑陋不堪……青黄赤白”)。P103重点描述诸傀儡的不同动作(如“个东个西，或进或退”)。可见二例中“一棚傀儡”都包含多个傀儡(偶人)，“棚”作集合量词。另外，王远明认为《五灯会元》中“见一棚傀儡”(P102)的“棚”作临时量词*王远明：《〈五灯会元〉量词研究》，贵州大学2006年硕士论文，第37、38页。。刘双指P102的“棚”为借用名量词，属“借用景物”一类*刘双：《〈夷坚志〉量词研究》，河北师范大学2009年硕士论文，第66页。。蓝文思也提到P102的“棚”为临时量词*蓝文思：《〈张协状元〉量词研究》，贵州师范大学2009年论文，第63页。。

以上P101、P102、P103的相关语句中，均显示了傀儡(偶人)的数量特征——“非止一个”，“一棚傀儡”的“棚”均为集合量词。依此类推，“棚”若称量傀儡(偶人)，则应判定为集合量词，而非个体量词。“棚”称量“木偶”(即“傀儡”)，也作集合量词：

虎狼纵暴互奔驰，孤魅纷纭擅肆欺。三二百年天地里，十棚木偶弄婴儿。(《孟子·公孙衍张仪》)(P104，《续修四库全书》第1321册陈普《石堂先生遗集》卷十九)

“孤”当作“狐”。“弄”有耍弄、表演之意。唐宋时操纵傀儡进行表演常称“弄傀儡”。如朱彧记北宋时江南有“张乐弄傀儡”(P205)。这里把“婴儿”比作可以操纵、耍弄的“木偶”。“木偶”为木雕偶人，非“木偶戏”的省称。故“棚”作集合量词，“十棚木偶”为一“大量”的集合。“棚”称量傀儡(偶人)的整体，一般用“数+量+名”语序结构，如“一棚傀儡”、“十棚木偶”。但也有用“名+数+量”结构的。如“木头一棚”：

指法座。净慈法座，木头一棚。横撑竖撑，黑漆光生。(P105，《大正藏》第48册《如净和尚语录》卷上)

“木头一棚”即“一棚木头”。此处调换语序，使“棚”与“生”押韵(押平水韵庚韵)。此偈语描述的“木头”能活动(“横撑竖撑”)，有光泽(“黑漆光生”)，即是傀儡(偶人、木偶)，“棚”应是集合量词。以下“傀儡一棚”也属调换语序：

通身是病，通身是药。老倒维摩，自无发落。被人逼得口生胶，却赖文殊添注脚。谁知不二门。语默皆成错。展开图画笑相看，傀儡一棚无线索。(《跋文殊问疾图》)(P106，《续藏经》第122册《天如惟则禅师语录》卷七)

“傀儡一棚”描绘了图画中傀儡(偶人)的形象。又“傀儡”缺少“线索”，可见原是有线索的“悬丝傀儡”。“傀儡一棚”和“木头一棚”都属“名+数+量”结构。“傀儡一棚”即“一棚傀儡”(偶人)，“棚”作集合量词。“棚”一般使用“数+量+名”、“名+数+量”结构，但也有省略数词的：

会得个中无两重，笑棚傀儡虚拈弄。水云佳处看回来，少听痴人多说梦。(《别王菽俨》)(P107，《四库全书》第1183册阳枋《字溪集》卷十一)

“拈弄”一般释为“摆弄”。“拈”指用手指头捏、夹物品。拈弄傀儡指捏线摆弄傀儡，即操纵悬丝傀儡。故“笑棚傀儡虚拈弄”中“傀儡”为偶人实体。“笑棚傀儡”即是“笑一棚傀儡”(偶人)，“棚”仍判为集合量词。此处省略了数词“一”，也是出于诗体的要求(一句七字)。现代汉语常见的“代词+数词+量词+名词”结构，“棚”也有相关用例。如：

妙喜曰：沩山晚年好则剧，教得遮一棚肉傀儡，直是可爱。且作么生是可爱处，面面相看手脚动，争知语话在他人。(P108，《续藏经》第118册《正法眼藏》卷三)

“妙喜”即大慧宗杲禅师。真人模仿傀儡的动作进行表演，即成“肉傀儡”。“肉傀儡”之间能“面面相看”，可见“一棚”中有多人。“棚”也是集合量词。“遮”为近指指示代词，同“这”或“者”。“代+数+量+名”结构宋代已见使用，如“森罗万象揔在遮一椀茶里”*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上海：上海书店1985年，第8页。。下面的用例也是关于沩山禅师的：

乌石道云：沩山父子三人装一棚傀儡，打个决杀，无好散场。且道那里是他打决杀处？两人各各叉双手，门外砂盆井石走。笑杀沩山老古锥，却来面南看北斗。(P109，《续藏经》第116册《宗鉴法林》卷三十九)

由三人所装扮、模仿的“傀儡”，仍是肉傀儡。肉傀儡被视为傀儡的一种。“父子三人”组成“一棚”，“棚”为集合量词。乌石道之语意源出于妙喜语(见P108)。以上二例所述，都是关于沩山禅师借“肉傀儡”参禅、悟道之事。越南的慧忠上士也借傀儡演说佛法，此当效仿自中华禅宗：

纵说八万四千法门，门门尽属一棚偎儡，名虽别而体皆同也。(P110，正和本《慧忠上士语录》p2a)*转引自阮玉恊：《越南陈朝禅宗三书研究》，浙江大学2013年博士论文，第101页。

“偎儡”即“傀儡”。“一棚偎儡”皆有“名”有“体”，可见是偶人，“棚”作集合量词。“一棚偎儡”即是一个偶人组合，以此比喻佛法。傀儡组合各异，其命名及外观也不同(“名虽别”)，但其本质都是木雕偶人(“体皆同”)。所言佛法之名义虽然各有不同，但在根本上是统一的，即所谓的万法归宗。

此外，集合量词“棚”还有“全+量词”的特殊用法，即“全棚”*关于“全+量词”结构的论述见施媛媛：《“形容词+量词”结构研究》，上海师范大学2013年硕士论文，第12-22页。。用例有P111“全棚乐”、P112“大小全棚傀儡”。唐代庞蕴与女儿灵照等参禅、入灭之事为禅门公案。了慧禅师(西岩惠)为之作偈颂(颂古)一首:

家有全棚乐，新翻调不同。分明恨离别，却是喜相逢。(西岩惠)。(P111，《续藏经》第116册《宗鉴法林》卷十五)

“全棚乐(yuè)”比喻庞蕴及家人丰富多变的参禅、入灭方式。“全棚乐”是一个集合，其突出特点是包含了不同的曲调(“调不同”)，是多支乐曲的组合形式。“全棚乐”属“全+量词+名”结构，“棚”作集合量词。“棚”为典型量词，与现实的“棚”无涉，非临时借用。

《武林旧事·舞队》罗列七十一种元宵舞队名目，有“大小全棚傀儡、查查鬼(查大)”等(P112，《武林旧事》卷二)。在本文相关论述中，“棚”作典型量词已在其他19条用例中得到确认，其中“全棚乐”属“全+集合量词+名”结构。若“乐”换成“傀儡”(偶人)，“全棚傀儡”也可分析为“全+集合量词+名”结构，“棚”仍是集合量词。

从以上12条用例看，集合量词“棚”在宋元时已普遍使用，已不仅仅是禅师、文人口头、书面上偶尔借用者。有关傀儡表演的寓言、譬喻仅是禅师参禅的媒介，早已脱离了现实的傀儡戏演出场景。禅师们以“一棚傀儡”作喻、参禅，语句中一般未揭示“傀儡棚”的意象。“棚”和“傀儡棚”之间无直接关联，也没有“借用”的痕迹。总的来说，“棚”的词义虚化程度较高，已成为主要称量“傀儡”(偶人)集合(含肉傀儡)的典型集合量词。

二、“棚”称量演剧过程

过程量词是把计量对象作为一个过程来计量的量词，如一顿饭，一场电影等*郭锐：《现代汉语词类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205页。。过程量词是名量词、个体量词，称量时间上的事件过程。宋元演剧史料中“棚”用作过程量词有8例(P201-P208)，用于称量演剧过程(傀儡戏等)，如：

无门曰：若是末后句，岩头、德山俱未梦见在。捡点将来，好似一棚傀儡。(《德山托钵》)(P201，《大正藏》第48册《无门关》)

“捡点”指“查点、查看”。“将来”犹言“起来”。“捡点将来”有“综览”之意。“捡点”的对象，是德山、岩头等诘问、对答、参禅的整个过程。这个过程像演“一棚傀儡”那样生动有趣、意味深长。“傀儡”指傀儡戏(非偶人)，“一棚傀儡”为一次傀儡戏的完整演出过程。“棚”作过程量词，称量傀儡戏。以下仍以傀儡戏比喻人生历程：

有生有死大家知,知不回头也是痴。傀儡一棚看不厌,可怜终有散场时。(《劝世十首》)(P202, 《续藏经》第122册《天如惟则禅师语录》卷四)

“傀儡一棚”即“一棚傀儡”。“傀儡一棚”有时间终点(“终有散场时”)，说明有始有终，正如人生之“有生有死”。“傀儡一棚”指一次傀儡戏的演出，是一个完整的过程，“棚”为过程量词。“棚”又可称量其他戏剧品种，如“杂剧”：

上堂。今朝腊月二十，依旧眼横鼻直。从头收拾将来，恰似一棚杂剧。便是抹土涂灰，我也阿谁相识。九百木大小进，处分全由节级。忽然出至棚前，也解打躬相揖。驼起要打便打，放下要泣便泣。蓦然冷笑一声，笑倒判官五十。(P203，《续藏经》第120册《瞎堂慧远禅师广录》卷一)

“从头”指从最初开始，有经历一段时间的意义。“收拾”指“收聚、收集”，有“汇总”之意。“从头收拾将来”和P201的“捡点将来”类似，都有“综览全过程”之意，分别揭示了杂剧、傀儡戏的时间属性。“从头收拾将来”意即把人生的整个历程从头至尾进行汇总、综览。这种人生历程以“杂剧”作喻，“便是抹土涂灰”及以下语句是对杂剧演出过程的描述。“一棚杂剧”指一次杂剧演出的完整过程，“棚”作过程量词。该用例也提及现实的戏棚(“忽然出至棚前”)。但量词“棚”仅是时间上的一种标记，和空间上的“棚”没有关联。以下用例也借戏剧反思人生：

隐居那用名，名没隐方成。交绝身常定，心安病不生。山肴珍白蕈，野饭美青精。回视人间世，何如戏一棚？(《隐居》)(P204，《四库全书》第1186册释文珦《潜山集》卷八)

“回视”指“回顾”，即回忆从前。“回视”与上文的“捡点将来”、“从头收拾将来”具有类同性，都有总结、综览全程之意。“戏一棚”即“一棚戏”。“回视人间世，何如戏一棚？”的意思是，回忆、总结从前那些在世俗社会的整个历程，比一棚戏还不如呢。这里把人生历程与“一棚戏”的演出过程作对比，“棚”作过程量词。“一棚戏”也是完整过程，“棚”有“完整性”含义。“戏一棚”和P202“傀儡一棚”都属“名+数+棚”结构。以下“戏几棚”也属此结构：

又以傀儡为乐神，用禳官事，呼为弄戏。遇有系者，则许戏几棚。至赛时，张乐弄傀儡，初用楮钱、爇香启祷，犹如祠神。至弄戏，则秽谈群笑，无所不至。乡人聚观，饮酒醉，又欧击,往往因此又致讼系，许赛无已时。(P205,朱彧《萍洲可谈》卷三)*朱彧撰，李伟国点校《萍洲可谈》卷三，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61、162页。

“戏几棚”和“傀儡一棚”(P202)皆非为押韵须要而调整语序，这有别于P105“木头一棚”、P204“戏一棚”。说明“名+数+棚”结构仍是当时口语中常用者。“许戏几棚”应分析为“许/戏几棚”，属动宾短语。“许戏几棚”即向神明许愿献演几棚傀儡戏。许愿的动作次数不能以“棚”计，“棚”非动量词。“棚”称量傀儡戏演出过程，作过程量词，“秽谈群笑”等是此过程的描写。所“许”之戏以“棚”分，则每一棚戏的演出皆有预期的持续、完整时间段。“棚”表示过程的持续性、完整性。以下“棚”称量的过程则未能确定其完整性：

戏出一棚川杂剧，神头鬼面几多般。夜深灯火阑珊甚，应是无人笑倚栏。(《马大师与西堂、百丈、南泉玩月》)(P206，《大正藏》第80册《大觉禅师语录》卷下)

“夜深灯火阑珊甚”表示川杂剧持续演出至深夜，即经历了一段较长的时间，但不能确定是否已经结束。所以，“一棚川杂剧”必然有持续的过程，但并没有完整性的规定。量词“棚”所称量的戏剧演出过程，可不必完整，但必须持续。“棚”称量杂剧的用例还有：

禅既强名，会亦妄立。一火无知，打棚杂剧。百样乔妆诳世人，千般怪语瞒天日。若是本色行家，不打这般鼓笛。画影图形转弗堪，丛林千古成狼籍。不狼籍，留与仁禅遮破壁。(《跋禅会图》)(P207，《续藏经》第122册《希叟绍昙禅师广录》卷六)

“打棚杂剧”即“打一棚杂剧”，“打”可释为扮演。省略“一”字，使前四句都是整齐的四字，和P107“笑棚傀儡”的情况类似。“百样乔妆诳世人，千般怪语瞒天日”是对杂剧演出过程的描述。“百样乔妆”、“千般怪语”表示动作有变化、剧情有进程。但并不涉及时间上的起迄，故未知过程的完整与否。此处“棚”仅表示过程上的持续性。以上“棚”称量戏剧表演者有7例，而其他表演伎艺有1例：

一棚戏舞浑家乐，鼓乐喧天恣撺掇。戏衫卸下许谁知，无端笑倒黄番绰。(北海心)。(P208，《续藏经》第116册《宗鉴法林》卷十五)

“浑家乐(yuè)”之典故出自五代陈裕之《咏浑家乐》(七律二首)，载于《鉴诫录》之《攻杂咏》*何光远：《鉴诫录》卷十，知不足斋本，上海：上海古书流通处1921年，第9-11页。。“浑家乐”是“由家属组成之伎艺团体”*任半塘:《唐戏弄》(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47页。，能表演歌舞、杂技等多种伎艺。“浑家乐”为此偈颂主题，喻唐代庞蕴及家人参禅、入灭之事。 “一棚戏舞浑家乐”中“浑家乐”为中心语。“戏舞”为修饰语，指嬉戏歌舞。故“棚”实际称量“浑家乐”。“鼓乐喧天恣撺掇”是对“浑家乐”表演过程的动态描写。故偈颂中“浑家乐”应理解为“浑家乐的表演”(过程)。“戏衫卸下”表示乐舞表演已结束，说明这次表演在时间上有起迄，是一个完整过程。此处“棚”作过程量词，且有完整性的含义。

总之，“棚”作过程量词，主要称量演剧的过程。这种过程在时间上是独立、持续的，一般有完整性意义，即有起迄的时间点和独立的时间段。过程量词“棚”各用例中，“棚”与实体的“棚”无关，一般未显示演出场所“棚”的意象。“棚”已完全脱离“棚”的实词含义，高度虚化而成为典型量词。集合量词“棚”所称量者为多个个体组成的事物整体，是空间上现实存在的事物。而过程量词“棚”在含义上侧重于时间方面，因其称量对象是有持续过程的事件。过程量词“棚”是个体量词，其称量对象是作为个体的特定演出过程。

三、从“傀儡棚”到“棚”的实、虚转义

关于量词的来源和转义问题，何杰、谭景春等的论述及观点有重要的启示*何 杰 ：《 现代汉语量词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39-152页。谭景春：《从临时量词看词类的转变与词性标注》，《中国语文》2001年第4期。。依量词转义的一般规律，可直观地断定戏剧量词“棚”源自实词“棚”(竹木之棚)。但量词“棚”的形成、转义、应用和发展，在社会文化语境方面有其独特的机缘和路径，和“戏棚”(演戏之棚)更是有密切关系。宋元时傀儡、傀儡戏、杂剧等的容纳、表演场所一般为“棚”。凡竹木构筑的“棚”为戏剧所用者，其总称为“戏棚”。尽管当时已有“露台”“戏台”“舞亭”“舞楼”等演出场所*冯俊杰：《古剧场与神系·神庙研究》(上册)，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24页。，但主流的戏剧演出场所是临时的竹木之“棚”，非固定的土筑之“台”。竹木戏棚具有取材便利、易于构筑、造价低廉等优点。戏棚也适应于戏剧演出的流动性、临时性特点，故能随戏剧之勃兴而遍布于城乡。基于这种普遍性的社会事实，宋元时出现了“戏棚”“优棚”“俳优棚” “傀儡棚”“影戏棚”“影棚”等“戏棚”类建筑。另据检索，宋元文献、语言中“傀儡棚”出现37次以上，其使用频率远高于同类的“戏棚”“影戏棚”等。除了为演剧专设的“戏棚”，还有兼演戏剧、歌舞等伎艺的“勾栏”“乐棚”“莲花棚”“棚台”等，均为竹木之“棚”。黎国韬指出，宋元重要的戏剧演出场所“勾栏”(含勾栏棚、棚阑、棚屋等)实为“棚式建筑”*黎国韬：《勾栏新考》，《学术研究》2012年第12期。。

随着傀儡戏的广泛传播和傀儡棚的普遍出现，“傀儡”与“傀儡棚”之间已如影随形、密不可分，“傀儡—傀儡棚”的图景也深入人心。“傀儡”“傀儡棚”“棚”也被频繁地连带使用，成为口语中的常用词。在傀儡戏演出的语境中，“棚”这个符号有最大的几率和最高的频率被选用为傀儡(偶人)的临时量词。尽管“棚”的功能有限，但戏剧量词“棚”的用例还能检出20条。而“棚”称量傀儡、傀儡戏相关事物的用例也多达13条。“棚”被广泛地用作量词，并经常称量傀儡、傀儡戏，其实际用例应是不可胜数的。“一棚傀儡”的说法必为广大地域的群众所接受、熟悉。“棚”也通过称量傀儡、傀儡戏确立其基本含义、用法，并在社会群体中形成共识。后期“棚”又通过类推，广泛称量傀儡戏之外的戏剧事物，顺理成章地成为戏剧专用量词。另外，戏剧量词“棚”的语料多遗于禅宗文献。但禅宗本身的有关事物并未以“棚”称量。“棚”的称量对象实际以世俗的戏剧事物为主。禅师口中的量词“棚”显然出自口语，说明量词“棚”已在生活口语中确立。总之，“棚”是宋元口语(通语)中的一个新生典型量词。

卢春辉、黄璜等从认知语言学的视角出发，以隐喻、转喻、容器图式等相关理论对容器量词进行了深入讨论*卢春辉：《现代汉语名量词隐喻研究》，浙江大学2012年硕士论文。黄璜：《现代汉语容器量词的认知研究》，沈阳师范大学2016年硕士论文。。他们的研究都颇有启发性。量词中的容器量词，是指有一定空间和容积、能盛装事物的借自名词的临时量词*黄璜：《现代汉语容器量词的认知研究》，第1页。。傀儡棚作为一种有边界的实体构筑物，是容纳、承载傀儡(偶人)的现实处所，也相当于一种容器。“棚”(傀儡棚)当也能以容器名词直接借用为容器量词，用于称量其所容纳的傀儡。实词“棚”的转义作量词，也根源于人类普遍的容器意象图式(容器图式)，是在“容器—内容”认知框架下观察、思维的结果。“棚”被视为容器，“傀儡”则是“内容”。“棚”与“傀儡”融为一体，不可分离。而在“傀儡—傀儡棚”的图景中，“棚”作为容器则具有凸显的特征。故可以通过转喻，把实体“棚”的边界等同于“诸傀儡”的边界，以“棚”描述傀儡的量。当“一棚傀儡”最初出现于傀儡戏演出的语境中，“棚”便转为临时量词、容器量词。

容器量词“棚”的典型用例很少。若考察用例P102，其集合量词“棚”可另外分析为容器量词。P102“见一棚傀儡”之后有傀儡棚的描述——“子细看时，元来青布幔里有人”。“青布幔”是傀儡棚的特有设置，作用在于把演员和观众隔开。由是，P102中“傀儡棚”的形象跃然纸上，傀儡戏演出的生动情景豁然开朗。“一棚傀儡”是正在傀儡棚中演出者，“棚”称量的又是傀儡棚所容纳的傀儡。在这种现场性较强的语境下，“棚”和“傀儡棚”的形象、含义密不可分。“棚”可以视为随机借用自“傀儡棚”的容器量词。“棚”蕴含了“傀儡棚”的实词含义，意义也比较实在。这种临时借用的事例日积月累，便促使“棚”蜕变为典型量词。

“棚”从具有形象性的容器量词转化为较抽象的集合量词，仅是一步之遥。容器有把事物收集起来的作用，其容纳物必是聚集的、整体的状态，其内部结构也是非离散的。“容器-内容”转喻为“量词-称量对象”，则称量对象也被视为整体。若事物整体内部是可分、可数的个体，该整体便是一个集合。最初容器量词“棚”称量的傀儡必定聚集于实体的“棚内”，而傀儡是可数、可分的个体。此时容器量词“棚”有“容纳”义，还有“集合”义。当“棚”游离于傀儡戏演出语境之外，逐渐隐去空间上的“容纳”含义，其“集合”的含义便凸显出来，从而演变为典型的集合量词。如在禅师的想象中，“净慈法座”之上也可呈现“木头一棚”(傀儡)(P105)。典型量词“棚”称量的傀儡，可以完全脱离实体的“棚”。而像“一棚花”中的“花”若脱离现实的“棚”(花棚)，附着于别的处所，则不能以“棚”称量。而“肉傀儡”的概念直接派生自“傀儡”，是傀儡的特殊品种，故能以集合量词“棚”称量。尽管集合量词“棚”常称量傀儡棚中的“傀儡”，但“棚”已无“傀儡棚”的含义。而用作比喻的“一棚偎儡(傀儡)”、“十棚木偶”甚至超越了现实空间，进入了抽象的思辨领域。另外，宗守云把容器量词归入容器集合量词，也即类集合量词；类集合量词的成立，有赖于称量对象在意义上的“非止一个”*宗守云：《集合量词的认知研究》，第26-31页。。但是，容器量词的含义主要在“容纳”方面，而集合量词以“聚集”为基本含义，二者区别明显。但宗守云揭示了容器量词和集合量词的共通性(如“聚集”义)，说明“棚”由容器量词转为集合量词有合理的途径和逻辑。

集合量词“棚”进一步转化为过程量词，称量傀儡戏的演出过程，仍是 “容器—内容”认知框架作用的结果。只不过这次“容器内”的“内容”不是可触摸的实体(傀儡)，而是更为抽象的时间过程(傀儡戏)。而且“傀儡”与“傀儡戏”命名为相同符号“傀儡”，两个概念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即先有傀儡而后有傀儡戏，傀儡是傀儡戏呈现的媒介。在傀儡戏演出的语境中，在“棚”固定地称量傀儡之后，又进一步称量傀儡所演的傀儡戏，也有其便利之处，是大概率事件。量词“棚”称量傀儡的内在逻辑也适用于傀儡戏。而“棚”的功能稍为泛化，又可普遍称量杂剧等戏剧事物，则不局限于傀儡戏。

总之，量词“棚”的演变路径也遵循量词产生、转义、应用的一般规律。“棚”先由名词转作量词，又由容器量词(临时量词)逐渐发展为集合量词、过程量词。量词“棚”的词性由实转虚，由“临时”而“典型”，由一义转多义；称量对象由空间而时间，由具体而抽象，由个别而一般。

结 语

在宋元演剧史料中，“棚”做为一个虚化的典型量词已确凿无疑。“棚”的称量对象主要为“傀儡”(偶人)集合、演剧过程等戏剧事物，为戏剧事物所专用，是一个戏剧量词。戏剧量词“棚”有集合量词、过程量词两种基本用法，常用的语序结构为“数+棚+名”和“名+数+棚”。量词“棚”本义为“竹木之棚”，起初借用自“傀儡棚”之“棚”，作容器量词。“棚”又虚化、转义为集合量词、过程量词。然而，量词“棚”在明清传世文献中已不常见，称量戏剧事物者更是极少见。至清代、民国，官话中“台”渐成为戏剧专用量词，而“棚”仅保留原始的容器量词(临时量词)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