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翔（陕西）

1

如果能赶上每天的落日，让我来安葬马坊的山梁。

这地方，就是过路的人，也能活下来；也是我们一辈子，只要把土地背在身上，就能天下太平的好地方。而那些在云朵里，藏得高傲的雨，不落下来，也旱不死，这些神一样种地的人。

山梁上，那些骑马、吃粮、扛枪的人，都被风吹远了。只有凿下这些天洞，祈求安下身子的人，还能在深夜里，用一些神灵才能听懂的语言，歌唱自己。

我的心，因此安静，也因此悲伤。

累了一天的山梁，我来安葬。

累了一生的亲人，我来安葬。

2

沿着山体的生命线，鸟儿飞走，带着伤口。

鸟儿飞走，我的身体落在更远处，接受比饥饿还要严重得多的折磨。一座突然出现在平原上的大山，让我彻底认不出来。走过的世界，还会把什么一路陌生地放在我的前边？

这个时候，我能扶起接近死亡的人畜，却扶不起躺在大地上荒芜的墓碑。它的倾斜，让我看见另一世的祖先，还在旧年里，守着和我们一样的麦田。只是他们握在手里的，所有铁器，都失去了锋利。

沿着山体的生命线，鸟儿飞走，带着伤口。

3

天色已晚。天色，把我和马坊，藏在大山干旱的腰部。

也把自己，藏在星光的周围。

土地缺水。身体缺水。水是我在马坊独立等待了前半生的冤家。而花朵被困惑在枝头上，喊水的声音，让我很早看见大地上，那些伤到了我们禁忌的死亡，都与水有关。

因此，我看见我，天生是水的冤家。也是水隐藏下的光芒，让我活过那些缺水的日子。一口打在半山的老井，也是打在我们脊柱里的老井。

坐在它的旁边，我看见我，一直想念水的样子。

不要说天色已晚。我后半生不忘：马坊的天色，永远从一座大山干旱的腰部，拉开水幕。

4

从山上吹下来，一年的风，都赶不上今夜这场大风。

今夜，大风夺走头顶的星，像从我身上，夺走一个男人，刻凿在倒悬着的天空里，一点有关死亡，诞生岩画的秘密。

我从哪里来？若能追上，掠过身体的这场大风，一切都有答案。

但是，我得记住，把我像一颗星，绕过众神居住着的大山，吹向平原上一户人家的大风。我身上暗红的胎记，是众神的唇印，也是头顶被吹走的星，滑落人间时，留下的疼痛。

从山上吹下来，一年的风，是我一生追赶着的声音。

6

鸟儿飞走，带着伤口。谁在前边，惋惜地唱？

这个时候，我看见的大山，像一片原始的黑铁，躺在河流身边，也躺在一群耕男织女的身边。飞扬在野性的平原上，星云的方向，流水的方向，都不是鸟儿，挣扎着飞向粮食的方向。

这个时候，我看见卧在大风里的平原，却在鸟儿的愤怒中，带着河流盘绕一座大山。

我用半生，俯视平原的目光，却被判定为半生的错误。

鸟儿飞走，带着伤口。我在人间，我被唱醒。

7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想起：我披着落雪，在山里打猎。

许多场景，由一声枪响，陡然失控。我很难过，那只临死前，一再想认清我的野兔，或许是我的前身。它在马坊，也手握农具，活过一世；也在祖祠里，长夜跪过，念着家训。

时间消逝，我还是我。

它却切换身世，变成大地上一位食草者。

我不知道，它新生成动物的胃里，是否懂得，野草也是有毒的。甚至，它还没有想清楚，一只兔子与人，谁活得更难。

一个人的时候，我想从心里，一刀一刀，补回犯下的残忍。

8

身体里的泥浆，告诉我们：只有这样，才能长命地活在这块土地上。

那些饥饿着，死去的我们的先民，没有一个人土制的身体里，不反复地接受灾难的约谈。站着叫生，跌倒叫死。泥浆，漫延在雨后的大路上，也漫延在行人的身体里。

因此，我们炸裂在高粱地里的上身，一定赤裸着，一定给身体里的泥浆，打开所有的空间。很多时候，我们甘愿咽下，大地用来喘息的尘土，也甘愿让它，聚成泥浆。

只污染，我们行将离开的身体。

很多时候，我们会把自己的身体裹紧，不是爱惜。

因为泥浆，让我们难受。

10

雪让大地歇下。

也让我在它的苍白之中，歇下身体里又拖延了，一年的病。

这个时候，我在马坊过着一年里，最没有想象力的日子。一棵用枯枝，把天空割成碎片的柿子树，一个中午，让我目不转睛；让我看见，一棵挨不过冬天的柿子，它死亡的全部过程，正被鸟声破坏。

这个时候，我对马坊最大的叛逆，可以独自打开自己的世界，给一位想象中的女人，写一些情诗。

然后从心跳中，退出自己。

而熬一些中药，让身体接受草木，不知结局的治疗，人们都会。

因此，落在多年的生活里，大雪，是我放弃了整个马坊，也不放弃的生命课。

12

犹豫的时候，不会接近神。犹豫的时候，更接近道德。

那个有资格，给神读过诗的女人，她还坐在马坊的天空下，用五谷生出的人间的慷慨，召唤着我？

踩着她走过的脚印，我看见饥饿开始消失。

看见花朵为贫穷盛开。

这个时候，我不追问，或者怀疑，我在犹豫的时候接近什么？想起我在马坊藏身的那些年，没能让一位女人，成长为母亲，是我遭的生命的大罪。而在逃离的路上，我不愿落下，一件伤害马坊的遗物。

犹豫的时候，我不接近我。犹豫的时候，我接近马坊。

13

鸟儿飞走，带着伤口。我飞不走，我带着自己。

我飞不走。因为马坊的每一条河流，都是从血液里，拴着我的一根绳子，都是温暖我生命的，冰河里的火。我在这里需要的不多，我记着父母的眼睛，总在粮食和我身上放光。

我飞不走。因为马坊的每一座大山，都是从骨子里，给了我敬仰的一座丰碑。我不会弯曲的身体，能一次换来几首神圣的颂歌，我就滴血，把它完整地朗诵出来。

鸟儿飞走，带着伤口。

我飞不走，我带着圣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