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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依旧

2018-01-22朱百强

阳光 2018年1期
关键词:矿长舅舅

朱百强

魏晓斌爱照相,在老家时爱照,参加工作来到煤矿也爱照相。往常,矿工们在潮湿的深井里苦熬一夜,升了井像是抽了筋,困得一摊泥似的,在澡堂子胡乱洗一下,眼圈、鼻孔、下巴颏上残留的煤灰都没洗干净,就迫不及待穿上衣裳,拿着碗筷往食堂跑。他们狼吞虎咽般吃了饭,回到宿舍在床上倒头便睡,鼾声如雷响,好像几天都没睡觉似的。而魏晓斌和他们不同,他洗澡洗得慢,洗得仔细,不但用洗头膏子把头洗了,给毛巾搓上肥皂、香皂,把脸洗了一遍又一遍,把脖子、耳朵后面洗干净,还用手指顶着毛巾,特意在鼻沟里拭擦,甚至把鼻孔里的煤灰都要抠干净。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不让丁点儿的黑留在自己脸上。洗完澡,走进更衣室,他不急,还要从衣箱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镜子和化学梳子,对着镜子把湿漉漉的头发梳过来梳过去,待半干时梳成三七开的分头,感觉满意了,才取出下井前的干净衣裳穿上。因为他还保持着在照相馆给舅舅帮忙时的卫生习惯。走出更衣室,穿着蓝色中山装的他,先站在灯光球场上伸胳膊蹬腿活动活动身子,才去食堂吃饭。

回到单身楼的宿舍,魏晓斌没有像同宿舍的工友一样倒头大睡,他没有在太阳初升的时候睡觉的习惯,也睡不着,因为他对矿山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他坐在床上,伸出双手在脸上搓了搓,把眉骨揉了揉,似乎这样一来,就把困倦赶跑了。随后,他轻轻地打开床下面的棕箱子,取出了装在皮套子里面的照相机,挂在脖子上,悄没声息地出门去了。

这是台上海产的海鸥牌照相机,八成新,是舅舅送给他的。他照相的爱好也是舅舅培养起来的。舅舅在镇上的供销社照相馆工作,常给镇党委书记照相,给镇长照相,给各种各样的人照相,当然也少不了给他全家人照相,给他照相。他起先认为照相是件奇妙的事情,照相机是个好玩的东西,觉得好奇,就问这问哪,常常给舅舅提出诸如怎么调光、怎么把人放进取景框、摁快门时要注意什么等常识性的问题,舅舅就一一耐心回答。他还拿了舅舅摄影方面的书籍回家看,一看一个通宵。有一次,舅舅要去镇政府给参加党代会的人照相,带他一块儿去了,说胶卷是镇上花钱买的,借此机会正好可以让他实战演习一下。他激动得像坐花轿的新媳妇,扛着照相用的三角架跟着舅舅去了。舅舅把三角架在会场一角撑开来,打开照相机镜盖,调好焦距,让他先摁了几下快门。他有些胆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舅舅说,甭怕,接着照。他趴在镜头上望,看见党委书记正和代表坐在一起讨论,“咔嚓”摁下了快门。洗相的时候,他跟着舅舅跑前跑前,只怕没照好,出了丑,可是等照片洗出来,舅舅一张张拿在手里端详,说你照得不错,是个照相的材料。又笑盈盈地说:要不,我下来跟主任说说,让你在这儿干临时工吧。他听了舅舅的话,心在肚子里嗵嗵响,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因为若舅舅收他为徒,他就吃上轻省饭了,不像父母哥哥一样在日头下晒、在雨中淋、累死累活种地了。他回家把舅舅的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喜得合不拢嘴,说好啊,你干上临时工,将来说媳妇也不愁了。当晚,魏晓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照相馆上班了,趴在照相机前给镇长照相。

然而,魏晓斌在照相馆上班的梦想没能实现,镇長让他的独生儿子干上了。省上给这个县分了十个招工指标,镇长占了一个留给了儿子,后来听说这批是去煤矿下井,认为太危险,怕儿子出了意外,作为交换,把指标给了魏晓斌。魏晓斌不嫌下井危险,倒认为自己轻而易举捡了个漏,因为煤矿招的是正式工,他等于摇身一变,就脱离农村吃上商品粮了。来煤矿的时候,舅舅把海鸥牌照相机送给了他,说:你既然爱照相就好好照,说不定在煤矿也能吃上轻省饭。

魏晓斌带照相机出门,不是有目标的要去照一簇花、一棵树、照山上的景致,而是觉得脖子上挂相机有风度,和别人不一样。他见过工会的宣传干事老杨整天就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在这儿捏一下,在那儿拍一下,跟着领导风风光光,自己也想学老杨的样子。但是,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在俱乐部门前转,在家属区转,在小河边转,转了一天又一天,也没拍上有价值的东西。拍到的无非是些花呀草呀什么的,白白浪费了胶卷。

这天,魏晓斌像往常一样到家属区转悠,发现天是蓝的,山是绿的,空气里似乎含有花香的味道。在一幢楼前,有几个女孩子围着一簇玫瑰花晒俏,个个脸上挂着笑,是发自心底的笑,是幸福的笑,脸庞灿烂得比盛开的花儿还美丽。他心动手痒,便 “咔嚓”拍了下来。他想拍的画面一定很好,可以投给《矿工报》。他常看到《矿工报》副刊配有照片,不是女工戴着安全帽在脚手架上,就是女孩在山坡上放风筝,总之照片里都是美女。古人不是有面若桃花的说法吗,他要表现出矿区的女人面若玫瑰,对美的追求和美好的心灵,改变外界对矿山女人粗、大、黑的看法。

魏晓斌给姑娘们拍过照,要离开家属区,忽然,他看见一伙人簇拥着矿长向二单元的门洞走去,其中有人还提着米、面、油、被子等生活用品,却没有见工会老杨。一位胖大妈在外面喊:陈师傅,矿长慰问你来了。魏晓斌急忙跑上前去,他要去给矿长拍个照。他在大会上经常能看到矿长,矿长胖墩墩的,大肚子把西服顶得高高的,黑脸,留个大背头,一讲话就强调安全,一提到困难职工就骂娘,批评相关部门对困难职工漠不关心。他打心眼儿里佩服矿长,矿长有副菩萨心肠,是个好矿长。他一直欲零距离接触矿长,苦于没有机会。陈家出来一个干瘦的女人,感激地手乱舞不知说什么好。矿长进了屋,上前和坐在沙发上一个少条腿的中年人握了握手,说陈师傅,我来看看你!陈师傅的眼眶里汪满了泪水。在众目睽睽之下,矿长拿了沓钱递到了陈师傅手中,就在这一瞬间,魏晓斌嚓嚓连续摁下了快门。瘦女人看着有人把米面油提到厨房,说矿长操心井下安全生产,又惦记着俺们,俺真是受不起啊。矿长握着瘦女人的手说:陈师傅是矿山英雄,我们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瘦女人挽留矿长坐会儿,喝杯茶再走,陪矿长一块儿来的工会主席说:陈师傅,以后家中有困难找工会,就不要麻烦矿长了,矿长忙。矿长一行人推辞着离开了陈家。魏晓斌没有走,他详细询问陈师傅的姓名和受伤的原因,陈师傅叫陈大山,是在一次冒顶事故中为救三名工友压折了腿的,现在患了重病,刚出了医院。他赶快去街上照相馆洗照片,对老板说愈快愈好。下午,他取了照片,回宿舍配了一段文字,便寄往《矿工报》了。endprint

一个星期后,魏晓斌下了班去区办公室,发现几个工友围成半圆形在看报纸,他不知道报纸上有什么好消息把工友们吸引住了。正要离开时,有人喊他,他一转身,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他问怎么了?乡党王二牛拿起一张《矿工报》扬了扬,说你上报纸了。他心跳加快,上前一把夺过报纸, 《矿长登门慰问伤残职工》的黑体标题咉入眼帘, 下面是矿长慰问陈师傅的大幅照片,照片下面配了一段文字,署名为魏晓斌报道。再一看,照片登在一版的正中间。他喜从心来,拿着报纸就要走,被工友们挡住了。工友们嚷嚷说他上了报纸,要他请客。区长走进办公室,把魏晓斌瞅了半天,像瞅陌生人似的,随后上前在他肩上拍了一把:魏晓斌,你不简单啊,都能让矿长上报纸了。魏晓斌说:是矿长关心职工,我碰到拍了下来。区长说真没看出来,你还有照相的手艺啊! 他拿过报纸展开让大家看,说你们看矿长、工会主席的表情多好,和真的一样,比老杨照相照得好,老杨把矿长照得眼睛闭着,好像矿长没睡醒似的。上次给矿长照的相,还在俱乐部门外贴着,不信你们可以去瞅瞅。大家都笑,说魏晓斌照的相就是比老杨照得好。

魏晓斌拿了张报纸飞快地跑回宿舍,关上门,坐在床上仔细看,这才发现报纸一至四版共刊发了四张照片,而照得最好的则是自己拍的那张。他没想到自己随手拍了张照片,竟然就被《矿工报》采用了。看来,给报纸拍照片并不难。

更让魏晓斌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他被调到矿宣传部当了通讯干事。宣传部部长说:在艰苦的劳动之余,你能坚持学习,发现矿区的好人好事,精神难能可贵,特别是你拍的矿长慰问伤残职工的照片,受到了矿工报社编辑记者和矿领导的一致好评。为此,矿上决定,把你从井下调上来,专门负责矿上的对外宣传报道工作。部长询问他有什么意见?魏晓斌当然没意见,他感激领导都来不及呢。因为他听说过,一个井下工要调到地面单位,除非受了重伤通过鉴定,证明你不适应井下的工作才行,身体囫囵干不到十年以上,想调到地面几乎没门儿。他知道,许多受过轻伤的采掘一线职工为调到地面,寻情钻眼托老乡、找领导,请客送礼要费不少事,要花不少钱。他能调到地面,就是凭着照了一张相,这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看来,舅舅的话算是说中了。只是地面没井下挣钱多,下井除了基本工资,还有入坑补贴、班中餐,奖金也高,而地面只有基本工资,上下相比,一月少拿二百多元钱。可地面是当干部坐办公室,既体面又安全,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他当晚趴在钢丝床上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将这一喜讯告诉了家人。

魏晓斌后来才知道,通讯干事不但要负责矿广播站新闻稿件的采写和编辑,还要给外面的报纸、电台写稿,联系接待外面来的记者,事情多而杂,是宣传部最忙的岗位。开始他有些不太适应,因为他虽然照相照得好,却从来没动笔写过新闻稿,常为写一篇稿子点灯熬油,费时费力。但他是专职的,有的是时间,下区队采访对方很配合,不懂就问,让部长一次次审稿修改,还去矿工报接受了半个月的业务培训。没出两个月,他就进入了角色,把工作干得红红火火,游刃有余了。每当矿上搞什么活动,矿长到区队检查、慰问职工的时候,他就脖子上挂着照相机出现在现场,变换着角度拍照。當然,他现在使用的不是舅舅送的海鸥牌相机了,用的是日本产的佳能相机。这台相机是部长批准专门给他购买的。部长说,好马配好鞍,魏晓斌就得用好相机。照过相,他往往还要从随身的包里掏出采访本,问这个、问那个记录下来,看起来像个记者似的,回去一会儿就把稿子写好了。新闻价值大的再誊抄一份,寄往《矿工报》或别的报纸或电台。报纸上有名,广播里有声,魏晓斌很快成了矿区的名人。他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都能看到姑娘迷人的笑脸,还有姑娘给他抛媚眼。

有一次,魏晓斌去原来自己上班的采六区采访,工友们这个向他讨烟抽,那个向他讨烟抽,投来嫉慕的目光,他索性把一盒“红塔山”撕开,天女散花般撒了出去。大家都说,干部抽的烟就是香。区长骄傲地说:我常说采六区是藏龙卧虎之地,你们看,魏晓斌没挖几天煤,就坐办公室了。撅起尻子好好干,局长矿长的位子说不定都是你们的!

似乎是为了和自己的身份相匹配,魏晓斌拿出所有的积蓄,买了一件米黄色风衣,两身西装、两双皮鞋,把皮鞋擦得更亮了,还打上了红领带,看起来更帅气、潇洒了。有热心人三番五次提出来要给他介绍对象,他很不好意思,说谢谢,谢谢!脸就红了大半截,似乎对不起对方似的。对方说,谢啥,谈成结婚再谢也不迟呀。他这才解释,自己已经结婚了。对方有些诧异,说你都结婚了?似乎对他的结婚感到有些惋惜。

魏晓斌是三年前结的婚,媳妇叫许改娥。那天,舅舅领着他去王家庄一个朋友家相亲,让外甥先看一眼朋友介绍的对象。这地方把这种见面的方式叫“背看”,因为虽然双方心知肚明,但没有挑明,传播的范围小,相中相不中无所谓,不会给双方造成不良影响。舅舅说,给你说的就是院子里抱孩子的姑娘。魏晓斌透过窗户看见,许改娥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穿着绿底白碎花的衫子,留着两根粗辫子,身体壮实得像高粱棵子,正在孩子的脸上亲,满脸的喜庆,没有一点儿忸怩的样子。她看起来粗手大脚的,但相貌端庄,就是肤色有些黑。魏晓斌想,我是堂堂的大工人,咋能找这样的姑娘当媳妇,眉头皱了个疙瘩。舅舅的朋友说,改娥有姐弟三个,父亲去世后,家中主要靠她和母亲干活,她泼辣能干,是她妈的好帮手。谁家能找这样的媳妇,算烧高香了。回到家中,父母也劝魏晓斌:煤矿上男多女少,找媳妇难,加上咱家穷,拖累重,你就甭打算在外面找媳妇了。你以后顾不上家,种地管孩子全靠媳妇哩,不找个泼辣能干的媳妇咋行。俩人单独见面的时候,许改娥说:你放心,只要你好好在矿上挖煤挣钱,咱几年就把新房盖起来了。我一定给咱把家管好。

婚后第六天,许改娥跟丈夫来到了矿山,住在单身楼宿舍,但只转悠两天便回家了。魏晓斌搂着媳妇不让走,许改娥说:这儿和家乡差不多,没啥好看的。另外,我赶紧回去在砖场干活呀,咱两个都挣钱,才能把结婚欠的账早点儿还完。

许改娥生孩子的时候,魏晓斌写信称要回家陪她,许改娥拒绝了。她在信上说:生孩子是女人的事,你一个大男人能帮啥忙,你一门心思把工作干好就对了。直到过年休探亲假,魏晓斌回家才见到已半岁的儿子。为此,他心里觉得欠妻子的太多,妻子在家风里来雨里去受苦了。endprint

秋收种上麦子,许改娥领着孩子来到了矿上。那天,娘儿俩在青龙山矿的火车站下了闷罐子火车,许改娥欣喜地对儿子说:黑丑,爸爸的家到了。黑丑兴奋地挣脱了妈妈的手,跟着同路的人向矿区跑去,一眨眼母子就拉开了十多丈的距离。路是柏油大马路,可路上的煤灰有一指厚,且被来来往往的汽车轧实,上面发着亮闪闪的光。忽然,一辆拉煤的汽车飞驰而过,车屁股荡起一股煤灰,呛得黑丑睁不开眼,咳嗽起来。他站在路中间哇哇大哭,吧嗒吧嗒掉眼泪,说妈妈,脏,脏。许改娥扛着大帆布包赶上前,先把包扔在路边的法国梧桐树下,上前把儿子拉过来,拍了他身上的灰尘,说你急啥,你急啥?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条酱色头巾,把儿子的头蒙起来,只留下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这才牵着儿子的小手往前走。黑丑问:妈妈,这儿咋这么多的黑呀?许改娥说:这儿是煤矿,煤是黑的,路当然也是黑的。

娘儿俩径直来了矿区灯光球场旁边的单身楼,一上三楼,许改娥就喊魏晓斌、魏晓斌,你儿子来了。

楼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她踢三一六房间的门,踢得嗵嗵响,门也没开。她把帆布包扔在地上,趴在门缝上往里瞅,儿子学她的样儿也趴在门上,屋里没人。她记得丈夫住的就是这个房间,没错。她转过身,却见一个胖女人正在瞅她。

胖女人问:你找谁?

许改娥说:找我男人。

胖女人问:你男人是谁?

许改娥说:我男人是谁,你管得着吗?

胖女人说:我是宿舍服务员,和这楼上住的人几乎都熟悉,咋没见过你呢。

许改娥不屑地说:我几年没到这儿来,魏晓斌都配上服务员了,怪不得我要来矿上,他在信上说他忙,不让来。

胖女人咯咯笑了,我们是服务广大单身职工的,不是给他服务。又说:你男人是魏晓斌,就是那个大脸盘,留分头,脖子上挂相机的?

许改娥喜出望外,说对呀,就是他。

胖女人说:他早不在这儿住了,搬出去了。

许改娥问:他搬哪儿了?

胖女人说:人家当了机关干部,咋能在这儿住,听说搬到干部楼了。

许改娥听明白了,他扛起帆布包,扽着儿子的手,下了单身楼。走到楼梯上,听那胖女人说:我以为魏晓斌找了个啥漂亮媳妇,原来长得这么土气。许改娥噘起嘴哼了一声,心说,看你那腰比麻袋都粗,还笑话老娘。

娘儿俩灰头灰脸来到矿部的办公楼下,许改娥把帆布包往地上一扔,便仰起头,对着大楼喊:魏晓斌,魏晓斌,快下来,你儿子来啦。没有男人的回应,她看见楼上有人从窗户里探出了头,其中一个女人嗑着瓜子对她讪笑,头烫得像鸡窝。许改娥再喊:魏晓斌,你这烂心烂肺的,咋不快下来?男人在信中说他调到了宣传部,宣传部在哪儿她不清楚,她也懒得上楼。她一声接一声喊,没把男人喊下楼,却喊得有人围观,他们没有见过一个女人高大嗓在机关楼前喊人。

一个穿制服的保安径直走过来问:你在这儿喊什么?不要扰乱办公秩序。

许改娥说:我喊我男人,你管不着。

保安噗哧笑了,说你是农村来的吧,你以为这是在庄稼地里,喊一聲你男人就来了。你说你男人在哪个部门,我上去叫他。

许改娥说:他叫魏晓斌,在宣传部上班,你说他老婆娃来了。

保安上到三楼找到魏晓斌的时候,魏晓斌正和广播员梅丽谈论稿子。魏晓斌费了许多心思,把表扬采一区的稿子改了又改,可梅丽播出来声调总是软绵绵的,缺乏激情,跟国民党播音员播的差不多。他一直想帮助梅丽纠正这种不良的播音习惯,但梅丽改不了。他严肃地给梅丽讲播音技巧,甚至示范一些关键字的发音,因为开广播的时间马上就到了。梅丽似乎心不在焉,血红的翘嘴唇一撇,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只是嘻嘻哈哈,用高耸的胸脯在他身上蹭,嗲声嗲气说:你只知道谈工作、工作,不知道谈点儿有意思的。他仿佛看见梅丽的大奶子在衣服的紧裹下欲露非露,晃悠悠的样子,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芳香和嘴里吐出的口香糖气息。梅丽先前在选煤楼上班,每天的工作是捡拾皮带上拉运的煤炭中的矸石。矿上举办“五一”歌咏比赛,梅丽因为唱了一首歌被当评委的部长发现,调到广播站当了播音员。梅丽每天除了播十分钟的新闻啥事都不干,闲下来就泡在部长办公室,陪家属在铜城的部长聊天。有天晚上,魏晓斌加班给省报写一篇通讯稿,直到凌晨,听梅丽和部长还在不知疲倦的聊天,聊得梅丽哼哼叽叽。他听人说,梅丽和部长有一腿。但他有些不相信,梅丽和部长的女儿一般大小,部长怎么能干那事,不能给领导脸上抺黑。大家常说,梅丽当了广播员,越发美丽了。同一个办公室的小温曾开玩笑说:魏晓斌,你天天晚上当电灯泡,影响部长和梅丽聊天呢。魏晓斌说:各干各的事,不影响。心里却想,你们都怕吃苦,我多写稿求上进,还嫉妒,真不是东西。他仍在夜里加班。梅丽以上夜班为由常不回家,在井下上班的丈夫忍不住了,撵到办公室却找不见妻子,就站在走廊骂了半天,不知道在骂谁,但骂也不顶事,妻子仍是天天不着家,夜夜不归窝,就和梅丽把婚离了。说有老婆和没老婆一样。从此,梅丽自由自在了。魏晓斌不喜欢梅丽的浪荡劲儿,但他拿梅丽没办法。他清楚,三个女广播员都有来头,都是他的姑奶奶。

保安说:魏干事,楼下有个女人找你。魏晓斌烦躁地说:你告诉她,我没时间。

保安说:是你老婆孩子来了。

魏晓斌腾腾腾跑下楼,看见站在楼下的果然是老婆和儿子。他叫了一声儿子,拉起儿子的手就走,走得极快,如同是拉着儿子在跑。许改娥说你急啥,你没看见我提着包吗?魏晓斌折回来提了包,出了矿部的大门,他说:你来咋不写个信。许改娥说,写信有火车跑得快?我就是要给你来个惊喜。魏晓斌说:你不知道我忙?许改娥说,你再忙也得要老婆娃呀。

路上,下班的人和魏晓斌打招呼,有骑自行车的,有步行的,有男的有女的,其中一位烫卷发的女人说:小魏,你领这孩子怎么了,脸还用头巾蒙着?魏晓斌支支吾吾回答了一句什么。许改娥在后面喊:魏晓斌,等等你老婆呀,走得恁急。魏晓斌只好让那女人先走。许改娥吭哧吭哧赶上来,魏晓斌嗔怪道:你声恁大干啥?许改娥说:我就是要叫人知道你有老婆,让那些苍蝇甭在你跟前嗡嗡叫。魏晓斌白了老婆一眼,说同事之间,打个招呼怎么了。endprint

魏晓斌领着老婆孩子来到火车站旁边一个巷子里,打开一个油毡作顶的房子说,这儿是咱的家。许改娥进屋看,共两间房,有里屋外屋,里屋有床有桌子,床头上还有台灯,床上有被子有毛毯;外屋有电视有沙发,茶几上摆着茶具。屋子里干净整洁,屋檐下接了一间厨房,盘有火炉,丈夫用捅条给炉子里一捅,火苗就熊熊燃烧起来。他问:这房是租的还是买的?魏晓斌说:矿上分的,以后你们来就有地方住了。许改娥高兴地说:这当干部就是不一样。魏晓斌说:再干几年,说不定还能住进家属楼呢。许改娥眼睛发亮说,真的?我们就长期住在矿上,咱家不盖房了。

一家三口人热热乎乎吃过晚饭,天已黑定了。魏晓斌打开了电视,让娘儿俩看,自己钻进卧室赶写一篇新闻稿。当通讯干事半年多使他明白,只有在报纸上多发文章, 把广播办好,才能站稳脚跟,才能被领导重视,才能受到大家的尊重。他知道搞通讯报道不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获取多方面信息,多下基层、勤于向一线工人请教,更要笔勤手快,因为新闻是有时效性的,今天的新闻写得晚了,就可能成了明日黄花。为此,哪儿有新闻线索,他就去哪儿采访,废寝忘食地写稿子,稿子包括广播稿、消息、通讯。他还把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写成言论。总之,他几乎每天都在给各级报纸投稿,希望自己能成为人们关注的人。因为他听同事说过,原来的通讯干事杜大伟就是凭着勤写苦练,得了省上的一个新闻奖,脱离了小山沟,调到《矿工报》当记者了。他常接待记者,那些来自上面的记者架子大、傲气十足,因为他们能面对面采访局长、矿长,领导见了他们也格外热情,都希望能通过记者的笔,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显眼的版面上。矿工报社在一百多里地的铜城,铜城是一座地级城市,也是矿务局的所在地,是政治、文化、经济中心,那儿繁华,是矿山人心目中的香港。他在默默鼓劲,想成为杜大伟第二,当专职记者。

黑丑学着爸爸的样子,不停地拧按钮换频道,嘴里噢噢叫,像过年似的欢天喜地。许改娥刷洗了锅碗,去外面转了一圈儿,发现巷子两边都是油毡房,黑漆漆的,但家家的窗户都透着亮光,屋里传出电视的声响;外边的马路上有明晃晃的路灯,火车的汽笛声不时传来,有震耳欲聋的感觉。这儿和家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时候,家乡的人可能都入睡了,矿山还在彻夜喧嚣。她忽然对矿山产生了一份好奇和眷恋。

儿子早睡着了,坐在床上的许改娥望着丈夫的背影,说睡吧。魏晓斌嗯了一声,还在聚了一团黄晕的灯光下写,时而停下笔托着干瘦的腮帮子沉思,时而点燃一支烟抽,额头上蹙了个疙瘩。许改娥没想到当农民在田间劳作累,写文章也这么劳人。她下床搂住男人的背说:甭写了。男人嗯了一声,没有回应。她一把撕了男人铺在桌上的稿纸,说写文章,写文章,文章里面有啥好?男人转过身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床上,魏晓斌把心里的话和盘托出,给老婆说了,说一旦我能调到城市,就能把你和孩子的城市户口解决了,咱们就可以在城里生活了。许改娥说:记者有那么大的本事?魏晓斌说:这还不是局长一句话的事。他说,有次他把矿上保出勤的新举措写到了报纸上,矿长在大会上都表扬他了。他写了一个矿长在井下给矿工让米饭的新闻故事,获得了省上的新闻奖。部长现在不但信任他,还常将重要的事交给他办,介绍他入党呢。许改娥激动得半宿合不上眼,她紧紧抱着男人,一刻也不松开,似乎男人是个无价之宝,一旦松手,就会被谁抢走似的。

在矿山住了三天,许改娥娘儿俩就回农村了,她临走时对男人说:我们在这儿给你帮不上忙,还打搅你,你好好写你的文章吧。

但令人遗憾的是,尽管魏晓斌在工作上很努力,当记者的梦想还是没能实现。他又回到井下当了采煤工。

事情出在一次采访上。次年煤炭滞销,青龙山矿产的煤堆得山样高,工资按时发不了,职工有了情绪,议论纷纷,甚至骂娘了。矿长在职工大会上说:我们要顶住市场压力,渡过难关,一旦煤价上涨,日子就好过了。夏季气温高,煤自燃了,白天只能看见缕缕青烟,夜晚,就有明火出现,闪闪烁烁。其实,这和往年的情景差不多,每当煤发生自燃,矿灭火队组织人员几乎天天守在煤堆上喷水。一天晚上,火愈烧愈大,火焰升腾至一丈多高,映亮了天空,消防队控制不住火势了。这一事故惊动了全矿上下,矿长亲自指挥当地消防队灭火。正在办公室加班的魏晓斌得知此事,忙去拍照采访,连夜写了稿子,分别投往省报、市报和《矿工报》。几天后,几家报纸刊发了矿长站在消防车上指挥灭火的大幅照片。魏晓斌兴奋地看了报纸,心想这下部长要表扬他了。但部长没有表扬他,副部长找他谈了一次话,副部长说:煤炭自燃是矿上的秘密,怎么能揭丑亮短报道?又说:采煤区缺人,你攉煤攉得好,先去支援一线吧。

魏晓斌头嗡的一下,似乎遭到了电击,又像有一盆凉水从头浇了下来,蔫了。他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霜打了似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倏然间,他觉得天也灰了,地也暗了,自己的前途彻底完了。天黑后,他收拾了自己的物品,像作贼似的抄小路、踉踉跄跄回了家。一进家门,他把几年来写的稿子、拍的照片、用过的胶卷,从抽屉里、柜子里、纸箱里全找了出来,像疯了似的扔在了火炉里,瘫坐在地上哭起来。他心里发誓,打死也不写什么新闻不照相了。

好像自己跟自己赌气,魏晓斌一个星期不出门,三天不吃饭,人失了形。他躺在床上,如同比死人多了口气。

王二牛提着猪头肉和一瓶酒来看望魏晓斌了。他们一块儿背铺盖卷参加工作,先前在一个宿舍住,在一个掌子里采煤,常相互打闹,骂骂咧咧,狗皮袜子没反正。自打魏晓斌当了干部,俩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王二牛发现魏晓斌和先前判若两人,先前,他笑声朗朗,意气风发,而现在他唉声叹气,蓬头垢面,一副沮丧的模样。王二牛没料到这件事对魏晓斌打击这么重。他说了工友们对这件事的看法:可能是领导一时生气,才让你去井下锻炼的。说不定矿长回来,就该给你平反了。安慰道:你是金子,干什么都会发光。没啥,干啥都一样挣钱哩。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先吃饭。

王二牛和魏晓斌喝酒,魏曉斌掂起瓶子,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一头就倒了下去。

许改娥领着儿子来了。那天她一进门,看到屋里狼藉一片,睡在床上的男人眼窝深陷,颧骨高突,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男人的样子把儿子都吓哭了,说这不是他爸爸。许改娥系上围裙,忙里忙外拾掇了一番,便捅开炉子做起了饭。她把一碗面条端给男人,男人目光呆滞,不吱声。许改娥急了,把碗往床头柜上一蹾说:你有本事在外面耍脾气,给我们甩脸子有啥用?你是站着撒尿的男人,就起来吃饭,不要当熊包。她庆幸男人没有像王二牛发的加急电报说的那么严重,还有救。魏晓斌有些不情愿地坐起来说:我是凤凰下架不如鸡,没脸出门啊。许改娥说:你本来就不是凤凰,是鸡,鸡就要下蛋。你招来就是矿工,只要我们不嫌弃你,谁把你也咋不了。你不挣钱,我们指靠谁?魏晓斌怔怔地望着老婆,发现老婆身后窗户照进来的还是原来的阳光,他像孩子样扑进老婆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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