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科

摘要：《我是猫》这部作品被评论为风格迥异、空前绝后的杰作。其特异性中既包含了猫的视点设定这一“虚”的侧面，又包含了作者夏目漱石所倡导的“写生文”的“实”的侧面。其中“实”的主轴是“俗骨凡胎”一派和“太平盛世的逸民”们之间的对抗，其实质则是近代与反近代两种意识形态之间的对抗。而“虚”的猫的出现则是为了在作品中构建两个相互交错的时空，在这两个时空中分别呈现出了现实世界的两个不同的像。以此让我们得以看清现实世界中存在的荒诞与不合理。

关键词：虚构与写实；视点设定；时空交错

一、《我是猫》中“实”的人的世界

伊豆利彦在《猫的诞生——漱石的旁白者》[1]一文中将猫在作品中的功能归纳为“旁白者”。就作品本身的内容和篇幅来看占据绝大部分的也并非猫本身，而是透过猫的眼睛看到的人或者说是人的世界。所以猫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的主人公，它的功能更类似于旁白，只是它本身也参与到了小说的世界中。而真正的主人公仍是小说里的人。

作品中人的世界无疑具备着“实”的性质，其最明确的体现在于作品中有大量诸如“今年是日俄战争的第2年”，“日军已攻克旅顺，街上可热闹哪！”等映射当时日本社会的细节描写。将这些内容与作品每一章节在杂志上发表的时间，以及当时发生的历史事件串联起来看就不难发现，作品中的人的世界即作者本人所处的明治时代日本的缩影。

作品中出场的主要人物是男主人苦沙弥和经常出入他家的友人及门生们。这些人被“咱家”统称为“太平盛世的逸民”。就文中的描述来看，男主人苦沙弥是中学英语教师，迷亭是美学家，寒月是理学学士，东风是新体诗诗人，他们都是接受了近代化教育后成长起来的新时代的知识分子。而和他们处于对立关系的则是以实业家金田一家为代表的“俗骨凡胎”一派。小说的故事主线正是围绕着寒月和金田家大小姐之间的婚事而引发的一系列风波。而实质上这些风波的背后则是“太平盛世的逸民”们和“俗骨凡胎”一派之间的对抗。

需要注意的是金田一家以及他们所代表的资本家阶层只是“俗骨凡胎”一派的一部分，实际上除“太平盛世的逸民”们之外作品中出现的所有人物，包括车夫一家、巡警、落云馆的师生，乃至男主人自己的家人等，他们都属于“俗骨凡胎”一派。他们即当时日本社会里的普通人。他们或是积极主动地，或是无意识、无抵抗地接受了日本近代社会的变革，接受了近代文明。而实业家作为在社会变革中获取了最多利益和最大社会地位的群体则成为了他们中的代表。

而另一方面，第4章登场由金田夫人授意来苦沙弥家打探风声的铃木藤十郎，和第5章登场最终和金田家大小姐订婚的多多良三平，这两人分别是工学学士和法学学士，都属于新知识份子的族群却并不能被归类为“太平盛世的逸民”。

就“太平盛世的逸民”的本质属性的问题，越智治雄在《猫的幽默，猫的疯狂》[2]一文中指出：“且不论他们是否都具备批判的性格，他们之所以不得不成为逸民是因为他们在不愿意被“冷酷无情的文明”同化这一点上是相通的。”可以说“俗骨凡胎”一派和“太平盛世的逸民”们之间的对抗所反映出的其实是近代与反近代两种意识形态之间的对抗。这正是《我是猫》这部作品中描绘的人的世界的主轴，也是作品中“实”这一侧面的核心。

二、《我是猫》中“虚”的猫的世界

再回到作品中“虚”的一面，即猫这一视点设定的问题上来。首先需要考虑的是为什么不将作品中的某个人，比如苦沙弥，作为视点，而要选择一只虚构的猫呢？

前文中提到过猫在作品中作为旁白的功能，要实现这一功能它首先得是一个观察者。吉本隆明在其著作《解读夏目漱石》[3]中将这一功能描述为“移动的眼与耳”。确实为了胜任“咱家”的工作，就必须能够在极近的距离对周围人的最自然的日常生活状态进行观察。而在作品中能做到这一点的，细想来或许也只有“咱家”这只存在感微弱的没有名字的猫了。

猫天生动作轻盈敏捷且善于攀爬躲藏，更重要的是日本将猫作为宠物饲养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平安时代，人们对于身边猫的存在早已习以为常。正因如此，“咱家”对主人一家日常的观察，对主人在周围没有旁人时的各种行为举止的观察，以及第3章潜入金田家，第5章窥视梁上君子，第8章爬到树上眺望落云馆等情节才得以实现。而这些都是作品中任何一个其他人都无法做到的。对于这一点“咱家”在第3章就曾自夸道：“猫脚似有若无，不论走到任何地方，从未发生过笨重的脚步声，宛如腾云驾雾，水里敲罄，洞中抚琴”，“我想见谁就见谁，想听什么就听什么，伸伸舌头，摇摇尾巴，胡子一扎撒，飄飘然归去来也”。

然而仅凭这一点还远不能解释整个问题。如果只是从观察者的角度出发想要获得所谓“全视角”，作者完全可以将视点设定为作者自身，即一般所谓的上帝视角。事实上这样做就观察这件事本身而言反而更方便，因为即使拥有如此多便利的猫的视角也存在着诸多局限。比如它无法直接观察到周围人的心理活动。在作品前期作者是通过让“咱家”偷看苦沙弥的日记来解决这一问题的，而从第4章起作者干脆让“咱家”学会了“读心术”，这使得存在于猫身上的虚构显得更为荒诞离奇。那么，作者为何仍然坚持这么做呢？

猫这一视点设定并不单纯为了观察这件事本身，而是要基于不同于人的立场（即虚构的猫的立场）对人进行的观察，并对所观察到的现象加以思考、讲述、并作出评价。对于这一点山本健吉在《我是猫》一文中说道：“为了在我们已习以为常的习惯、风俗或情感中发现荒诞或不合条理之处并加以嘲笑，就必须将自己从有着这样习惯或情感的社会中解放出来，将自己投放到一个异族的社会里。”

而正是为了实现这个“异族的社会”，作者在作品中除了“咱家”以外还写到了军人家的白嫂、律师家的杂毛哥，车夫家的大黑和二弦琴师傅家的花子小姐等其他猫。它们共同构成了区别于作品中人的世界的猫的世界。相对于“实”的人的世界而言，猫的世界是“虚”的。然而，正如作品中刻画的那样，每只猫的性格中都可以很明确地看到其主人的影子，所以可以说这个“虚”的猫的世界，可以看作是作品中人的世界投射出的一个“虚”的像。

通过这样的视角看到的作品中属于“实”的人的世界，其实已并非是完全原封原样的“实”，而是透过猫的眼睛这一“虚”的滤镜看到的“实”。正如前文中所引用的山本健吉的观点中表述的那样，它突出了“实”中那些我们已习以为常，但实际上却荒诞、不合理的部分，并对这些部分加以了嘲笑与讽刺。实际上关于《我是猫》这部作品的大量研究中，如前文中提到过的越智治雄的《猫的幽默，猫的疯狂》，以及小林信彦的《对<我是猫>中幽默的分析》[4]、石井和夫的《关于<我是猫>中幽默的构成》[5]等等，都无一例外地指出了通过猫这一视点实现的对社会现实的讽刺。

三、虚实交错的两个时空

当我们作为读者听着“咱家”讲述作品中人的世界里发生的种种时，在我们的脑海里会同时浮现出两个虚实交错的时空。一个是作品中的人所处的时空。在那个时空里“咱家”并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咱家”而是一只再普通不过，毫无存在感可言，连名字都没有的“实”的猫。而另一个时空则是作为读者的我们所处的时空。在这个时空里“咱家”是一只能说会道，通晓古今，甚至学会了读心术的“虚”的猫。可以说作品中“虚”与“实”两者间的平衡，正是在这样一只同时存在于两个时空中亦虚亦实的猫身上实现的。这种结构一方面维系了作品中人的世界“实”的性质，使属于“虚”的猫的部分不会对它产生影响。而另一方面，它还有着其他的功能。

在小说的第8章作者花了很重的笔墨描写了男主人苦沙弥和隔壁私立学校落云馆师生之间发生的摩擦。对于这一段内容真铜正宏在《戏作与论说的邂逅——<我是猫>》[6]一文中指出：“正如作者在落云馆事件中表现出的挖苦与嘲讽，人们对于日俄战争的讲和存在诸多不满，合约签署的9月5日当天在日比谷还出现了大规模示威游行，打砸、烧毁了警察的执勤岗亭。不言而喻，这又与10年前中日甲午战争后的状况重叠了起来。可以认为此处与当时的形势有着明确的联系。”可以看出落云馆事件本身，以及该事件中包含苦沙弥在内的各色人等的态度与反应，事件背后其实是由金田家指使的等，可以理解为是在暗指日俄战争后整个日本社会各个阶层的样貌。在此特别想提醒注意的是，在这一事件结束前，作者加入了“咱家”在梦里梦见自己变成了老虎这一段小插曲。而这个梦和整个落云馆事件，以及和当时发生于真实世界的历史事件间的关联又通过“咱家”的口在作品中明确地表述了出来：“本以为这番交道将出现龙争虎斗的一大壮观，却以散文式的谈判平安而迅速地收场了。主人的冲劲不过是虚张声势，一旦交锋，却总是这样了局，很像咱家从‘梦中虎一下子还原为猫。”

可以发现此时猫既是观察者、批判者，同时也是被观察者、被批判者。可以利用前文提到的相互交错的两个时空的理论对这一点加以说明。即作者在作品中同时构建了两个时空，在其中的一个时空中猫是观察者，作品中的人是被观察对象。这时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透过猫的眼睛这一“虚”的滤镜看到的大致保持了其轮廓的现实世界的像，即作品中人的世界。在另一个时空中，读者成为了观察者，猫反而成为了被观察对象。这时呈现出来的是将现实世界的轮廓几乎完全打碎，将其中存在的荒诞或不合理之处滑稽化、放大化后得到的另一个像，即作品中猫的世界。通过这样的两个像，作者展现给我们的不再是原封原样的现实，而是他更希望展现给我们的现实中的某些部分——那些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其实却是荒诞且不合理的部分。而就这部作品而言，这些荒诞与不合理潜藏于日本近代社会、日本近代化发展之中而未被当时日本社会中的普通人所察觉。

參考文献：

[1]伊豆利彦.「猫」の誕生―漱石の語り手―[A].浅野洋，太田登.漱石作品論集成<第一巻>―吾輩は猫である―[C].東京：桜楓社，1991，3.

[2]越智治雄.猫の笑い、猫の狂気[A].浅野洋，太田登.漱石作品論集成<第一巻>―吾輩は猫である―[C].東京：桜楓社，1991，3.

[3]吉本隆明.夏目漱石を読む[M].東京：筑摩書房，2002，11.

[4]小林信彦.「吾輩は猫である」の笑いの分析[A].浅野洋，太田登.漱石作品論集成<第一巻>―吾輩は猫である―[C].東京：桜楓社，1991，3.

[5]石井和夫.「吾輩は猫である」の<笑い>の組立について[A].浅野洋，太田登.漱石作品論集成<第一巻>―吾輩は猫である―[C].東京：桜楓社，1991，3.

[6]真銅正宏.戯作と論説の邂逅―「吾輩は猫である」[A].小森陽一，石原千秋.特集『吾輩は猫である』[C].東京：翰林書房，2001，10.

（作者单位：武汉平成日本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