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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在人间

2018-01-18朱娅楠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36期
关键词:人物鲁迅

朱娅楠

摘要:《故事新编》是现代作家鲁迅将中国古代传说与新的时代背景相结合进行再创作的作品。在这些经过改编的新故事中,原本故事中的人物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内涵。本文选取《故事新编》中部分作品,尝试结合文本内容对这些改编故事中的人物进行简要解读,并分析其内在涵义。

关键词:鲁迅;人物;故事新编

关于鲁迅的著作《故事新编》,目前的学界已有诸多研究。在以历史人文背景为基础的全文研究之外,也不乏针对《故事新编》中诸多历史和神话人物的分析。从文本来看,《故事新编》中的八篇故事融合了古代传说与现代意识,在借古讽今的同时,以新的思想作为古老精神的传承,在新的时代延续悠久的民族神话。“任何属于传统形式的凝固概念,都不能约束它、绊住它,因为这代表着一种新的创造”[1]。

《故事新编》的基础源于《山海经》《淮南子》等上古神话、《汉书》《史记》等史家记载、《论语》《孟子》等诸子散文,可谓融会贯通。面对这些古老的传说人物,鲁迅并没有“歌颂其威灵,致美于坛庙”[2],而是让他们从遥远神话的舞台来到纷繁扰杂的人间。在失去原本历史背景所赋予的伟大光环之后,人物本身灵魂的光辉反而愈加显现。这样的创作“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3],反而令其重获新生。本文主要选取《故事新编》中《补天》《采薇》《铸剑》三篇,结合文本对叙事中的主要人物进行深入分析和内涵探讨。

一、孤独的神明

《补天》是《故事新编》八篇寓言之中最早的作品,主要讲述了神明女娲创造人类和修补天空的两项事迹,其中“造人”一章基于《太平御览》中女娲抟黄土造人的记载,而“补天”一章则是《淮南子·天文训》《淮南子·览冥训》和《补史记·三皇本纪》中共工和颛顼相争,不周山崩塌和女娲炼五色石补天等传说的融合。由于在叙事内容上改动较少,故事角色的行动范围便非常有限。但作者通过巧妙地在故事中安排其他角色,使主人公女娲在履行原本职责的同时与这些新角色产生互动,从而为这个已在原本故事中固定的角色增添新的内涵。

与古籍记载中的创世女神相比,《补天》中的女媧被鲁迅赋予了更多的人性。她不仅具有人类的喜怒哀乐,也会和普通人一样感到疲惫。但在另一方面,身为神明的她有着与她所创造的人类截然不同的眼界和认识。因此,她和故事中的其他人之间无法形成有效的沟通。在她四处搜集石头用来补天时,没有人能理解或援助她,“有时到热闹处所去寻些零碎,看见的又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而至于还咬伊的手”。当人们都满足于战争胜利,生活安定之时,只有女娲注意到了天上的裂痕,并且打定了“修补起来再说”的主意。但即便如此,在周围人们都意识不到补天的重要性,同时也无力为她提供援助的情况下,女娲的补天之行注定是艰难而孤单的。

在开头的“造人”篇章中,女娲在无意中创造了与自己相似的存在,并在人们因获得生命而欢欣鼓舞的同时也感到了创造新事物的美好。因此她在偶然用黄泥创造人类之后并没有就此罢手,而是凭借自身的意志坚持工作,直到人类的身影遍布大地;在看到天空被不周山撞出裂缝之后,她同样不眠不休地四处寻找补天的材料,以一人之力完成了修补天空的壮举。尽管女娲的行为不被任何人理解和支持,甚至被斥责“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以自己的牺牲,为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人民带来了安宁与平静。

鲁迅在《故事新编》的题记中提到《补天》原本的篇名是《不周山》,结合故事内容来看,他原本想要重塑的女娲形象应当是如同不周山一般顶天立地的存在。但从《补天》的叙事结构中可以看出,肩负着创造人类和炼石补天职责的女娲固然是一名坚毅的女子,但不被凡人所理解的她更是一位牺牲自我为人们造福的孤独的神明。最后女娲筋疲力尽地在泥水之中死去的结局,更为她笼上一层古希腊悲剧英雄的色彩,仿佛感叹着千千万万如她一般无私无畏,不为人知的牺牲者们所背负的沉重宿命。

二、怀古的亡灵

虽说《故事新编》是基于古代传说而进行的再创作,但在某些情况下作为蓝本的故事并不单一,并在长久的时间流逝中衍生出了多个版本。譬如作为《采薇》蓝本的伯夷叔齐的故事,《史记·伯夷列传》中,身为孤竹君长子和三子的伯夷和叔齐在孤竹君死后互相谦让,不肯继位,于是前往投靠敬老爱幼的文王。但在两人意识到武王的不仁不义之后,决心“不食周粟”从而逃遁远走首阳山,最后饿死。汉代刘向《列士传》中对伯夷叔齐的结局作了进一步充实,增加了上天怜悯伯夷叔齐,于是派遣白鹿为两人提供鹿奶,但叔齐因贪婪而对白鹿起了杀心,因此白鹿不再到来,两人也因此饿死的记述。而在蜀汉时期谯周《古史考》中,作者在结局处添加了一位无名妇人指出两人“子义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的补充。在结合上述所有关于伯夷叔齐的记载撰写《采薇》时,“鲁迅并没有专注于复原先秦精神,也没有使形象完全服从于自己的任意调配而脱离于古文献依据”[4]通过故事体现了其品行高洁与消极避世的复杂性格。

由于两人经历的缘故,伯夷和叔齐的形象历来便颇具争议。为这两人立传的司马迁的评价是较为中立的“由此观之,怨邪非邪?”而儒家学派的孟子虽和孔子一样将伯夷尊为圣人,也对这种消极态度有所不满。“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立有志”[5]《采薇》中的伯夷和叔齐推脱了继承王位的责任之后,原本在周朝的养老院里颐养天年。但听到武王攻占纣王城池,毁损纣王和其妃子尸身的行为后,两人感到武王的不仁不义而选择离开。对于品德的坚守使他们在对武王的态度上始终保持着清醒,没有像其他百姓一样歌颂着天下太平。途中“华山大王小穷奇”的阻拦也印证了两人的猜测:即便武王取代了纣王,路上依旧是强盗肆虐,国家也并没有因此获得永久的安宁。但两人在首阳山定居并且采薇而食之后,被当地民众当成奇闻趣事来参观,甚至遭到讥讽和嘲笑。小丙君家的婢女阿金姐把从小丙君那里听来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当成玩笑话讲给伯夷和叔齐听,但在伯夷叔齐死去之后,又为了推脱责任编了一段煞有介事的传闻,旁人听闻后也都认定伯夷叔齐是惰怠贪馋之辈,而他们坚守的理想也随之显得一文不值。

在世俗的误解和鄙夷之中,拥有高尚品行的伯夷和叔齐在尘世中注定没有安身之处。但与这个庸俗的现实相比,他们所向往的完美世界显得无比虚幻。“上那西山呀采它的薇菜,强盗来代强盗呀不知道这的不对。神农虞夏一下子过去了,我又那里去呢?唉唉死罢,命里注定的晦气!”从伯夷的诗作中,能够看出两人所追求的并非是逐渐变得更加美好的未来,而是尽管完美却无法回溯的过去。而两人不积极入世,隐居在首阳山“以待天下之清也”的举动更显出他们逃避现实的愚蠢。伯夷的诗作从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他和叔齐明白自己所期待的太平盛世不会重现,因此已经接受了即将消亡的宿命。即便阿金姐没有用薇菜的事和他们开玩笑,期待着已逝之物的伯夷和叔齐最终也只能迎来灭亡的结局。

正如《补天》之中女娲所创造的凡人一样,在《采薇》之中,小丙君,阿金姐这样的俗人同样大力昭示着自己的存在。他们以现实的立场嘲笑怀揣虚妄的幻想消极隐遁的伯夷和叔齐,同时又以世俗的眼光对两人所抱持的高尚品德和清醒认识妄加评论。尽管伯夷叔齐这样的怀古者最终会因为幻想破灭而消亡,但他们所具有的高洁品质随之受到曲解和嘲弄却是更大的遗憾。同时,对于和伯夷叔齐一样不满于现状的人们而言,若不积极进取,只是将希望寄托于过去,便只能与过去的荣光一同化作亡灵,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

三、复仇的利剑

在原本的故事中添加额外角色和情节来丰富角色内涵是《故事新编》中常见的改编手法。但除此之外,通过为原作已有的人物增添台词和角色互动也能达成同样的效果。《铸剑》便是在此一理念下诞生的作品。在这篇改编自魏时期曹丕所著《列异传》和晋时期干宝所著《搜神记》中关于铸剑师的儿子为父报仇的作品中,除身为复仇者的眉间尺和其援助者黑衣人之外,作为全文线索的两柄名剑也在故事中被反复强调。通过文中所透露的人物关系以及对关键物品的描写,便能从中解读出两名复仇者与两柄名剑之间隐藏的联系。

《铸剑》中出现的两名复仇者,一位是下定决心为遭到杀害的父亲报仇的眉间尺,另一位是前者在王城偶遇的黑衣人。眉间尺在十六岁这年从母亲处得知了父亲遭到楚王杀害的真相后发誓为父报仇,然而即便手握父亲留下的雄劍,眉间尺依然没有做好复仇的准备。连掉入水缸的老鼠都会心生怜悯的他正如那柄未曾染血的雄剑一般,虽拥有明亮锋利的刀刃,却没有杀伐果断的决心。而故事中为眉间尺提供协助的黑衣人则截然不同,这个一身黑衣,骨瘦嶙峋的陌生人有着鸱鸮的嗓音和燐火般的目光,轻轻一挥手中利剑便能让凶恶的野狼头颅落地。这样一个“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的陌生人会为自己提供援助,甚至甘愿为自己报仇,无怪眉间尺会产生疑惑。当他向黑衣人询问时,对方表示这并不是对他的同情,而是为了自己的复仇。“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这段耐人寻味的自白暗示着黑衣人对眉间尺和他父亲并不陌生,也同样对楚王怀有深切的恨意。关于这位无名协助者的身份,则要追溯到《铸剑》叙事的中心——两柄名剑之上。

眉间尺的父亲接到楚王的任务,为其锻造名剑。锻造完成之后,他将其中的雄剑留给妻儿,雌剑则献给了楚王。得到雌剑之后,楚王毫不犹豫地处死了刀工,此后更是“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几个人”,而这柄雌剑也因此变得血迹斑斑。与之相比,被埋藏多年的雄剑依然纤尘不染,如同继承它的眉间尺一般纯净无暇。“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当黑衣人如此坦言时,他面对的不仅是眉间尺,还有后者佩带的那柄雄剑。这段话语不仅是黑衣人对眉间尺,更是雌剑对雄剑的剖白。“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受楚王所制,在其控制下夺走包括铸造自己的刀工在内的许多无辜性命,这一切都使雌剑同样对楚王恨之入骨。“他的‘鬼魂必须化为黑色人,亲自参与眉间尺的复仇,由此谋求自身命运的清算”[6]而身为雌剑化身的黑衣人此时对眉间尺和雄剑所说的这番话,是要让背负着复仇使命的他们下定决心,摒弃原本的纯真和善良。眉间尺在听完黑衣人的叙述之后毅然拔出雄剑自刎,为达成复仇之行献出了自己的灵魂。此后被血染污的雄剑便成为了喋血的杀人兵器,而眉间尺也就此由懦弱而善良的少年蜕变为与黑衣人同样的复仇之鬼。

接收了眉间尺的头颅和决意之后,黑衣人便携带着雄剑前往王宫。他在大殿之上以金鼎煮水作法,使少年的头颅醒转过来,用歌声吸引了楚王前往大鼎观看。而当楚王专注于鼎中情形时,黑衣剑客手执雄剑砍掉了楚王的头颅,随后他同样砍掉了自己的头,与仇人和年少的复仇者一同奔赴鼎中的厮杀。而这口底部燃烧着熊熊烈火,内部盛满了蒸腾滚水的大鼎仿佛成为了当初眉间尺父亲铸造两柄名剑时的锻炉,不论是纯洁无垢,或是被罪玷污的灵魂都在这滚水与烈火交织的熔炉中被铸成锋利无匹的复仇之剑。当楚王被杀死,眉间尺与黑衣人在默契的微笑中相继离世后,分别与两人身份对应的雄剑与雌剑也随之失去了灵魂。因此在两人复仇成功后,便再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两柄宝剑的存在。

在故事的结尾,由于无法分辨鼎中三个头颅的主人,楚王被砍掉的头骨只得和两名复仇者的头骨合葬,这一结局辛辣地指出他的野望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如愿以偿。而故事结尾的“大出丧”更是集合了城里和外来所有百姓的盛景,在盛放遗体的金棺中,遭到复仇的暴君,刺杀暴君的刺客,复仇成功的少年遗骨被放在同一处供民众们观赏。而看到这一幕的民众们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愤怒和悲哀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营造出混乱而奇异的喜剧效果。这便是在《铸剑》这出复仇戏剧中最后的,也是面向在场所有人的盛大的复仇。

参考文献:

[1]唐弢.故事的新编、新编的故事[M].选自燕雏集.作家出版社,1962.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中华书局.2010.

[3]鲁迅.故事新编·序言[M].选自鲁迅全集(卷2).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薛毅.论《故事新编》的寓言性[J].鲁迅研究月刊,1993.(12):13.

[5][先秦]孟子.孟子·万章章句下[M].选自朱熹.孟子集注.齐鲁书社,1992.

[6][日]丸尾常喜.复仇与埋葬——关于鲁迅的《铸剑》[J].秦弓译.日本中国学会报,1994.(10):89.

(作者单位: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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