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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

2018-01-18尹向东

清明 2018年1期
关键词:小溪二胡母亲

尹向东

在康定喝酒,是一件既酣畅又伤身的事。酒上桌,没人设防,自己一杯杯斟满,然后干掉。酒瓶成堆散在脚边时,每个人都在一个虚无的高处,尽情释放自己,直到两眼昏花,舌头僵直,才跌跌撞撞回家,像一头雪豹卧着疗伤,得用整整一两天的时间,才能让肠胃和肝脏回到它们习惯的状态。我常常觉得日常生活平庸的重复比身体不适更可怕,因为几个朋友总在身体缓和时再次邀酒,除非迫不得已的事,没人拒绝。周末,他们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办公室里画一幅宣传画,手上沾着颜料,接过电话后我就陷入到激动中。

我们约在情歌广场边的一个烧烤摊上,要了一大堆啤酒。虽离上一次喝酒没几天时间,但刚坐下时,都还有几分矜持,烧烤摊缭绕的烟雾、行人和来往车辆的喧闹很明晰地散布四周。几杯酒之后,人才活泛开,话也多起来,嘈杂的声音随之散去,像整条街只剩我们。天一点点暗下来,各色街灯、霓虹灯纷纷亮开。酒至此时,谁都无法把控,只知伸着脖子一杯杯往肚里灌。到这份儿上,几个朋友虽仍大着舌头说话,意识中早没了对方,只剩孤零零的自己被酒悬在半空。不知是谁提出回家,我们把最后一点酒倒进肚里,四散走开。我独自一人穿越情歌广场,酒到高处,遍街的灯以及跑马山的满天星显得光怪陆离,不太真实。已是凌晨一點多,我站在彩虹桥上拦出租车,对面是情歌酒店的旋转门,里边灯火通明,一个穿裙子的女人正和一个发福的男人走向酒店。我虽醉眼迷离,却能分辨女人的身材极好。她扭着腰肢踏上阶梯,门旋转起来,男人伸手让她先进。她跨进旋转门时侧了侧身,露出半张笑脸。这一瞬,我心里一惊。出租车已在路边停下,我挥挥手,司机嘟哝着说了几句把车开走。我穿过街道,站在情歌酒店的停车场边,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看见那个女人站在总台前,从手袋里掏出身份证。我怀疑这一夜彻底醉了,用力揉了揉眼睛,越来越清晰地看见,好身材的女人正是郭小溪。始终没看见那个胖男人的正面,我觉得眼熟,酒已醒了大半,我看见他们拿着房卡一前一后向电梯走去。我犹豫着该不该进酒店,这事够尴尬的——她是我姐姐,我撞见了姐姐有可能在宾馆偷情。

没再拦出租车,我在深夜的凉风中思索,需不需要把这事告诉父母。我能想象他们在听见这事之后的惊惶,可怜的老两口,他们一定给吓得魂飞魄散。我也不能告诉老婆,我只能自己承受。打开门,屋里亮着一盏小灯,老婆早已睡下,我悄悄躺上床,心中的愤怒升起来,郭小溪在玩火,她不仅要烧掉自己,还会波及全家。谁让她找的男人是廖二娃呢?她不惜与父亲闹僵,嫁给廖二娃,如今又干出这样的事,完全不顾虑一家人的安危。

我记得郭小溪在读高三时就和廖二娃牵连上了。

事情得从郭小溪高三最后一学期说起,她面临高考,那时候高考虽不像现在这样举国上下都关注,父亲还是倾了全力。小溪成绩好,父亲把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从早餐开始,样样精心安排,每一餐吃什么,营养搭配非常考究。父亲写好第二天全天的食谱,母亲就拿着菜单去街上采购,把这些东西一一兑现到餐桌上。食物安排周全,我们的时间更被拿捏得很死,吃饭、睡觉、起床,都被准确地刻到那个有一只公鸡啄米的小闹钟表盘上。尤其下午回到家中,父亲要求绝对安静,紧闭了门窗。他自己原本有些爱好,晚饭时喝两小杯,就着酒菜,兴起了拉一段二胡,不过那段时间他不仅不沾酒,二胡挂在墙上也蒙了尘。吃过饭,母亲安安静静收拾完,我们也都回到小小的房中,没任何声息地让郭小溪复习。那一段时间,家里死寂一团,都快憋出病来,这时候廖二娃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我家。

我记得那天下午回到家中,母亲在厨房做饭,郭小溪和父亲还没回来。我回家时,母亲听见门响,从厨房支出脑袋看了看,又迅速缩回头。我将书包扔进房间,坐到客厅木椅上。不一会父亲回来了,他的脸色阴沉,看看我,闷闷说:“还不做作业?”转身就去了厨房。他在厨房里对母亲小声说:“今天听熟人讲小溪,说她和一帮街痞混在一起。”

母亲非常惊异:“啊!怎么可能?”

父亲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同事讲得有鼻子有眼。那是个街痞头子,叫廖二娃。”

母亲短暂地沉默了一会,说:“小溪漂亮,像我年轻时一样,这模样难免有缠她的人。你得相信自己的女儿,她那么懂事,根本不可能。传这话的人就没安啥好心,这样说女儿,你不该给那人留情面。”

父亲释然了,叹口气说:“我也这样想,我后悔没当面说她几句。”

母亲说:“那人要再说这事,就别留情面了。”

他们正说话,郭小溪回到家中。她对我很亲切,坐到我边上,一手盖住我脑袋,晃了晃说:“今天怎样?没在学校调皮吧?”

听见小溪的声音,父亲忙跑出厨房说:“开饭了。”

那天吃饭的时候他们并没提这事,但刚吃完饭,父亲就对郭小溪说:“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吧?”

郭小溪不解地瞪着眼说:“没事啊,整天忙学习呢。”

母亲在餐桌下踢了父亲一脚,他不再继续问,只说:“从明天开始,我送你们去学校。”

我熟悉廖二娃,康定长大的男孩子对那伙人都带着崇敬。廖二娃是他们的头儿,这说明他在那伙人中打架最厉害。他有一头长发,穿着时兴的苹果牌牛仔衣裤,如果不是右脸颊上那道突出的伤痕,怎么看他都更像一个长发飘逸的画家。他眼睛不大,个头也一般,人虽瘦,却感觉壮实,苹果牌牛仔衣遮住的都是肌肉。右脸颊上的刀伤有幺指长,像一条虫爬在那里,这伤痕让他的脸始终显出一种坏相。

不久之后的一天下午,父亲接我们回家,廖二娃和一帮朋友跟在我们后面。他们不像平日里逗女孩那样乱打唿哨,只是沉默而坚定地跟着。父亲的表情很沉重,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不断加快脚步,我们几乎小跑着回了家。母亲在家中做饭,见我们喘着气,问:“怎么了?”父亲忙说:“没事,走快了点。”

那段时间,一伙人有事没事都爱跟在我们后面。我们所住的房是几幢楼围着的,楼不高,就五层,院子挺小,母亲在教育局工作,这里住的多是教育系统的人家。郭小溪在家时,他们就来到楼下,或站或坐,在院门两边排着,嘴角斜叼香烟。一边是文绉绉的教员,多数带眼镜,说话斯文,走路也小心得怕踩着蚂蚁;一边是街痞,衣着混杂,皮夹克、牛仔夹克,露出手臂上歪歪扭扭的刺青,腰带上还挂着云南匕首,这反差让院子里的人都非常诧异,以为是哪家结了仇。许多人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走出那道门时,动作小心得变了样,脚步扭曲,像刚刚学走路。不知谁打听到这一伙人聚在院门前和郭小溪有关系,宿舍楼里原喜清静的人家开始串门,到我家斜靠着门闲聊几句,问郭小溪的学习情况,准备考什么大学。父母以为别人关心女儿,直到母亲去宿舍公厕方便,隐在角落的蹲坑上听见别人讲这伙街痞与女儿有关,才气急败坏地跑回家来。endprint

“你去给那什么廖二娃说,让他别再骚扰小溪。”

一听这话,父亲的脸就苦了,无奈地说:“让我怎么去给他们说啊?”

母亲说:“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这帮青屁股娃娃?”

父亲说:“弄明白再说吧,这事处理不好,容易出问题。”

我看见了父亲的怯弱。晚饭时,父亲不经意地说:“小溪,这段时间有人为难你不?”

郭小溪不解地看着父亲说:“没啊。”

母亲憋不住,直接说:“成天在院门前守着的那些街痞,听他们说,和你有关系?”

郭小溪甜甜一笑:“他们老爱跟着我,别的也没什么。”

母亲转头对父亲说:“你看,真是这样呢,你去给他们说说,别再缠小溪。”

父亲的脸急红了:“他们只是跟着你?拦你没有?”

小溪说:“没啊,就跟着,连一句话都没说。”

父亲摊开手对母亲说:“这怎么说啊?”

母亲说:“你要不管,我就出面了,我去告诉他们,再这样跟小溪,我去找派出所。”

父亲显得比郭小溪还急,连说:“這没道理,别人站在那里,也没做什么事,你去找派出所,反倒招惹上了,那伙人我们招惹不起。”

郭小溪说:“是啊,路是公家的,我能走他们也能走;这院门也是公家的,他们站那里不违法。你们不用担心,我有分寸,注意点就是了。”

那次谈话之后,守在院门前的不再是一大群街痞,只剩下廖二娃一人。他有时靠在墙边,边抽烟边痴痴望着我家窗户;有时蹲在门前,入定一般思考什么。

对这状况家里人没任何办法,好在只剩廖二娃一人,父母亲小声交流,说等小溪考上大学,一切就化解了,这样的人惹不起咱躲得起。

郭小溪高考之后安心待在家里等通知。八月中旬,父亲正在砖厂上班,银灰色的大喇叭广播里噗噗地先吹了两口气,才开始说话,让父亲去收发室取录取通知书。连着念了两遍,父亲听明白叫的是自己,来不及请假,就去收发室取了信,穿着沾满煤灰和红砖痕的劳动布工作服,直奔教育局出纳室。他抓起母亲的手,俩人又直奔家中。

郭小溪没我们想象中那么惊喜,在这事上她很自信,淡淡地问是什么大学。这时候父亲才发现自己激动了许久,根本没注意是什么大学,忙看信封,大红的字写着四川大学。郭小溪嘟了嘟嘴,她的第一志愿是厦门大学,眼下的川大并没中她意。父母不受任何影响,两人奔进厨房,忙碌地做庆功宴。那天的晚饭十分丰盛,小方桌上摆满了菜。父亲平日里喝散装白酒,那晚拿出一瓶好酒,和母亲慢慢喝。酒兴起来,他取了二胡,拿布擦干净,又给弓弦均匀地涂上松香,抚着二胡说:“为这大学,可冷落你了。”

母亲笑着说:“高兴事拉什么二胡?悲悲啼啼的。”

父亲也笑:“你以为二胡只有悲伤?”

他拉起节奏欢快的《赛马》,手指略显笨拙地在弦上快速移动,但只拉到一半,后面难度太大,他没法继续了。

母亲笑坏了,捧着肚子说:“这水平还敢显摆,自己家也就算了,可别在外面拉。”

父亲很不服气,孩子一样噘起嘴。

郭小溪忙说:“爸拉得好,再拉一曲。”

父亲活动活动手指,拉起相对简单的藏族酒歌《今天我们在一起》。那一晚,不知他把这曲子拉了多少遍,他和母亲都有些醉意,郭小溪陪着。我吃饱肚子,无法忍受父亲的二胡声,走到窗边,看外面已经黑了,月亮刚从跑马山和郭达山夹角的天空中升起,映照得整个康定既光亮又朦胧。偶然低头,我看见廖二娃靠在墙边,抬头正注视窗户。我收回脑袋,看看父母,父亲还在拉二胡,母亲沉浸在幸福中,郭小溪盯着父亲移动的手,带点甜甜的微笑,不知在憧憬什么。虽然父亲拉出的每个音都差那么一点,家里的气氛却特别好,我坐回方桌边,想廖二娃可能听见二胡声了,听见这一家的幸福。他也可能猜到这是因为姐姐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郭小溪走了,去成都上大学。她走的那天早晨,全家人送她去车站。郭小溪带了一个木箱子,里边全是换洗衣服。父亲扛着木箱,走到一半,腰越弓越厉害,我们只能一块儿抬木箱到车站。送走郭小溪,刚出车站大门,就看见廖二娃的身影,他躲在车站大门的角落里。父亲显然看见了他,嘟哝说:“站那干啥?长一身肌肉都不知帮忙扛箱子。”

母亲没听清,问:“你说啥?”

父亲说:“我没说啥。”

郭小溪离开康定后,原本以为廖二娃的事就此终结,天远地远,他不可能跟到成都去,也不可能再来宿舍院门前蹲守。让我们意外的是,他竟然偶尔还来,抽支烟,望望我们家窗户,再离开。有一天黄昏时分,父亲急急忙忙赶回家,他的表情很奇怪,既惶恐又有点激动,还带点愤怒。他回到家中,结结巴巴对母亲说:“那个……那个廖……”

母亲说:“什么啊?怎么结巴了?”

父亲叹口气,喝下一大杯水才又说:“那个廖二娃还守在楼下。”

母亲很吃惊,说:“啊!他还想干啥?”

父亲说:“谁知道呢?他不仅守在楼下,还……还主动招呼我。”

母亲再一次瞪大眼睛:“给你说啥了?”

父亲说:“他叫我叔叔,让家里有什么事就给他说,他能帮忙。”

父亲说这话时,愤怒的表情又升到脸上,不过,我还意外地看见,在愤怒的表情下,掩着父亲的得意。

母亲忙问:“你说啥了?”

父亲说:“还能说啥?遇上这样的瘟神,躲都躲不及。”

有一天我放学,廖二娃和他的伙伴们竟然在校门前等我。看见我出来,他揽住我的肩头,亲切地喊我弟弟,说学校里有人欺负我就给他讲,又问小溪给家里写信没?家里情况怎样?如果有什么事,一定给他说。郭小溪到学校后只来过一封信,讲她住的寝室和学校的环境,说一切都好,让家里放心。那时候电话不方便,除开这封信,基本没什么音讯了。廖二娃一直揽着我的肩头,一路上同学们都诧异而羡慕地看着我,我的腰挺得很直,底气十足,像皮带上挂着一把枪般充满安全感。为这感觉,我回到家并没告诉父母廖二娃在校门口等我的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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