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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与空手记D部(散文)

2018-01-17海男

滇池 2018年1期

海男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出生,写作出版诗歌,散文,小说共八十多部,曾获2014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从九月到现在,迷人的爵士乐

就开始伴随我猜测这忧伤的尺度

它们是一只西南方向的水井。我站在井边

朝下望去,井底的鱼,水中的音符

我必须试着告诉你一些距离

它们因大地上的或温暖或寒冷的季节递嬗着

足够的距离,是我们这一生

取之不尽的忧伤;我正奢侈的埋下头

犹如理在你膝头上睡过去

我要告诉你,我要试着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她的旧地址如忧伤的爵士乐的雨粒

正无穷无尽的渗入她的肌肤

我到底是你的女人,还是他们的女人

昨夜未眠,整夜无眠也是值得的,那时候,许许多多来自身体中的词语是那么鲜活。一个人如果没有无眠过,那么如何去沉入水底?

失眠之夜再次读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书中写道:新的一周已开始,它用去了最庄严的一天,即你所说的始于巴勒其他的那一天,这一周一直充满戒心地保留着这一天,唯恐有失,然而,这一周的周转也到来。它违心地把这天一段一段地交出。去京有属于你的东西吧,去度你的安息日好了,快走吧。去见智者,把你想对我说的话全告诉他,这样你会更快乐。不过得注意这一点:一个人若要攻占一座堡垒,得先攻克他自己的灵魂……

书中写道,一个最古老的捕梦者的札记曾被保存下来,里面有这样一段记载:“在梦里,我们一如水中的游鱼。我们不时游出水面,望一望世界的沿岸,随即又拚命地快速下沉,因为只有在水底深处,我们才感觉良好。我们游出水面的瞬间,发现一物甚为奇特,其动作要比我们缓慢得多,呼吸方法也和我们全然不同,其身体重量由土地支撑,它已丧失肉身的感觉,而我们的肉身感是存在于我们体内的。因为在水下,肉身感和肉身是不可分割的,这两者只能合为一体。水外这怪物其实就是我们自己,不过是一百万年后的我们罢了,除此之外,在我们和它之间还有个区别,这区别乃一巨大的不幸——它因把肉身感和肉身分开而备受打击……”

电话里的交流并非像从前那样愉快。男人和女人一旦丧失神秘感,所有杂芜的现场都会呈现,我似乎又看见了这个男人呈现出背景中的孤寂和灰尘,就连那枕巾上的污渍都会清晰闪现,与此展现的还有永远没有稳定倾向的气流。女人对于男人的一切,永远都是敏感的,因其这种敏感——那块不洁的枕巾和电视柜台上的灰尘,还有男人那无所事事的神态里面的空洞,尽管有他在那座深穴中的思想,却让这个女人同样感觉到了说不清楚的厌倦。

当然,男人也会厌倦我们。这个时代的男女之战役已经完全改变了方式。没有任何值得你投掷的催泪弹,没有任何值得你去从剑器中抽出的寒雪,也没有任何值得你去较劲的真理。于是,保持沉默和距离是最好的戒律。

男女关系这种磁场终有一天会被新的物种摧毁,那也许是在另一个星球上,那也许是若干亿年以后。而此在的现实,男或女,到底承袭下了多少古老的梦磁场?他们无论是在枕边厮守还是月下牵手时,是否在同一时刻将一场梦做完?亲爱的,爱是你的巨大的孤独和他人的谎言,我看到了你比桃

花更灿烂,比弓弦更忧伤。但你的心之皎洁能照见男人们的卑微,骄傲的心啊,你要藏下你的玫瑰,你要为自己而歌!

一天开始,像是所有的宇宙打开了洞穴,迎候着世界上属于自我的那个已定格的时间。我在舒缓中又将接受文字的到来,这就是我的生活和我的状态。

他看了电影《霍比特人》后的评录:回到原始的源头,一个人就成了观照,孤山不是背影,不要逃避。逃避不仅制造诱惑,也制造恐惧,接受吧,恐惧就会消失。当意识之火变得明亮时,梦就会消失,那存在的就会显现。

他说,你是智者,你是翻译月亮文字的人。咒语属于巫师的世界,是一种耳语,一种能量,只有少数人能拿到。上天把这能量给了你,你又将變幻出多少生命?

亲爱的,所谓魔咒,是人面对世界时产生的对于理想境界的颂扬,对于邪恶的抵抗。每天的朝朝暮暮,我们都在创造形而上或形而下的咒语,所谓咒语,就是那个将玫瑰之香气引升到我们感官中的第一个人。

一切细节之良善构造了我们心灵之纯净和快乐,百花明丽,万事因春风而敞开。

语音像穿越在茫茫荒野的战袍,裹满了荆棘和黑暗,将每一帝国、每一族、每一性别、每一古堡的灵魂找回来,只为了让我们重新预测海洋有多深?镜子会不会破碎?燕雀繁衍多少朝代?星宿离心灵到底有多远?接踵比邻的雪山那边为什么有赤黄色的火焰?

在任何时候你都肯定我鼓励我赞美我,满足我对喜悦及对于忧郁孤独的热爱,这就是你跟任何人不同的地方。

心灵的全部活动依赖于文字去保存,这是一个不变的定律。

在昨夜的失眠中,拂开书的享受也是难忘的,这时候从床头随手翻开之书是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短篇小说集《荒野指南》,阿特伍德是我喜欢的女作家,她首先是一位女诗人,才可能写出如此众多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在这个下半夜,来自诗人小说家的文字是这样开始的:“服务生姑娘们就像一群皮肤光滑的海豹,沐浴在阳光下。她们粉棕色的身体油亮亮的。现在正是下午,所以她们都穿着游泳衣。在清晨和黄昏,有时候她们甚至什么都不穿,那时,像现在这样蜷在蚊虫横行的灌木丛里,偷窥对面那片小小的私人港湾,即使被叮得全身发痒,也值的很。”这是阿特伍德短篇小说《真实蠢故事》中的开头。作家出生于 1939年,现今已经七十四岁,阿特伍德一生中似乎从未中断过写作,像那些世界上那些为数不多的女作家一样,写作已经成为了她一生可以耗尽生命之力的最佳的方式。endprint

记录之所以在一个作家那里坚持下来,是因为这是一场场文学的行为和思念,只有写作可以解决作家灵魂中的那一场场战役的整个过程,也只有写作让作家在这一历程中见到思念中的人或事。

色之迷人是因为遇上了眼神,这是我们身体器官中感知世界的第一神经。

日久天长的理想与生命的夹缝抗争,将越变越明亮。

坐在樱花树下不肯离去,花瓣儿飘逸到手机幕面上,对自然的心悦,是我生命中的一些瞬间。

本雅明说:讲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亲历或道听途说的经验,然后把这种经验转化为听故事人的经验。小说家则闭门独处,小说诞生于离群索居的个人。此人已不能列举自身最深切的关怀来表达自己,他缺乏指教,对人亦无以教诲。写小说意味着在人生的呈现中把不可言说和交流之事推向了标致。囿于生活之繁丰盈而又要呈现这丰盈,小说显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

我正在写小说,来自叙述的意外也是故事延伸出去的——结果,是的,这是生活和时间相互缠缚的结果。它是我经验之外的更深的对于生命的致幻虚构,但当你进入每一步虚构的时间中去时,你无法放下它,因为你内心向往过这种生活,所以,你相信它是真实的。

昨晚的一场宴——又让我看到了每一个人的贪杯。包括我自己也是贪杯者之一。男人们都是要喝白酒的,而女人们大都喝红酒,但喝到中间时,两种酒就交叉着喝。宴席上如没有酒,仅仅是围着一堆东西在品尝,那么,这样的宴席通常会结束得很快。但如有酒,那些食物后来就会被人遗忘。人们只要开始使用酒的魔力,那么无疑是在为自己梦幻磁力。酒,在微熏以后,促进了血液的循环,促进将致幻进行下去的勇气。很多男人女人在酒宴上都会将干杯进行下去,并且忘却黑夜和时间。

媛来电话,我们谈论男人,谈论情感的现在时,她说只要有波浪来,她就会重新回去。媛是一个质地非常特殊的女人,是我爱的女友之一。她美丽,善感,在逝去的时间和将来的时间中都将陷入她自己建立的那一场场守望等待或实践的情感历程中去。

写作在干旱的天气中进行下去,云南离海洋性气候遥远,所以这些年开始干旱得异常,雨,迟迟未来,天气每天都那么蔚蓝。每天写作,我都与这窗外的天气对峙,而你在哪里?在你眼前那片辽阔的疆域带上,在热带和温带的地平线,有水的蔚蓝和山的逶迤,绵延于你心底的是不凡的抱负,尽管如此,这个地球上的诸多的问题让你彷徨,天气那么干旱雨水那么遥远,云图之下是大地之脉是人心的缠缚,是盘桓在你身体中的边疆神曲在弥漫。啊,干旱异常,每滴水都值得收藏吟诵,而我是多么爱你!

多么爱你,如果我出入你的那片疆域,你是否会与我相遇?

相遇的主题是我一生倾向的理想主义的幻境所展现而出的叙述,它也是我用小说、散文和诗歌的形式——与时间相遇的主题。在更远的框子里,装的是图片,是油画、水粉画、美图是人和风景,它们与我相遇,是为了让我有所审美有所寓居。在更远的黑夜之幕下,有兽影的睡眠,有夜行人的降临,有宁静的星座,它们与我相遇,是为了让我有所冥思有所幻影。在更远的地平线,有旅途上的异类,有魅惑的水岸,有不测的消息,它们与我相遇是为了让我有所渴望有所猜测。在更远的时间里,有黑色的蒙面人,有上了膛的弹雨,有永不落幕的女人,有颤栗的玫瑰色嘴唇,有打开的笔记本,它们与我相遇,是为了让我有所畏惧有所忧虑。在更远的传记中,有沙漠中的永逝,有城堡中飞过的一只黑鸟,有散开如圆圈舞的皱褶,有水井里的月亮,有未抵达的箫声,它们与我相遇,是为了让我有所仰慕有所逃遁。在更远的黎明,有雾雨茫茫,有浅水和深水下的鱼水关系,有朗读者前额上的纹理,有忧郁的解剖,它们与我相遇,是为了让我有所虚空有所哀歌。我的相遇同样永不谢幕,他们像一个男人或女人一样正在从两个完全不相同的方向在相互走近。

万物因静默如谜,这是辛波斯卡的诗集名。她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她还说,尽管问吧,我会尽可能说明?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我的心为什么跳动?我的身体怎么没有生根?

我想说,炫光过去后的寂静才是长久的,也是我想要的超越整个生活和肉体的——战争。于是,我寻找收留我的房屋,那里面可以呈下我几万册书籍,它们像船帆从各个世界的波浪中飘向我,为了验证是生的快乐还是死的优美。其次,我在语词中轮回的成为诗人悲悯之心的眼泪,它们滚下面颊,使天气变得阴柔。除了你,我还能再去爱上谁?这个问题可以使我轮回到古代,那一年,杏花开遍了整个山野,是的,这是唯一让我们相遇的背景。

啊,杏花开遍了整个山野,这是一个古代的背景,之后,烈焰之下奔逃着我和你。我的心又开始一阵阵的一阵阵的,为那些来历不明的忧伤而慌乱。当杏花开遍了山野,这是我所转世回来的时代,之后,是一座庙宇,它坐落在水岸和荒远之郊,经书拂开的每一晨看见的生活都是那么宁静。需要的最大虚梦,就是让我在无常中获得无常的静寂。

缠缚这个词充满了动态。无意间在夜色中看见一对青春男女在拥抱,他们越拥越深,四条手臂就像藤一样越缠越深,其最终的目的是想将外在的力进入骨。小时候,面对过农艺师母亲养蚕的过程,最深记忆的历历在目,那是蚕的涅槃,它们抽尽了身体中的全部雪白的丝线,将其身体缚于一座蚕殿,这就是建造缠缚的动态历程。

突然的阴天,天和地是最大的神。我们作为灵的一部分在天与地之间行走,其最大的修行就是让自己臣服于天的飄渺和地的荣枯岁月。

我抓住了你是为了什么?那是我抓住的一只袖子,里面是你的肉和骨头,我感觉到了里面的血液在畅流。如果我抓住了一根树枝,是为了仰慕它所比肩接邻的更多树枝。

诗歌是什么?人类陷阱中的一部分吗?在这个时刻我眼前浮现出了属于诗歌中的一部分生活,它是伸向镜子的那张脸。

《现代家庭生活》王雨萌与海男访谈录:

1、从你的经历中看出,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那些过往,其实已经变成你写作的一部分回忆,是这样吗?endprint

海男:是的,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所谓故事就是我用生命所历经的过程,那些从出世以后耳闻目睹的一切都将成为我身体中收藏的故事。之后,是写作。作家之所以需要写作,就是一次重温一次次故事的历险过程。

2、看到你说,小时候,小弟弟病死,被装进一个小棺材里,这件事对你和家人有怎样的影响?这会不会使得你在成长的

过程中带着内心的隐痛去看世界?

海男:小弟弟病死那一年我才有四岁,很多记忆模糊了我的眼睛,那是一段我的年龄无法真实而具体的承担记忆的时代。再后来,母亲不断的回忆并强化了小弟弟死亡的过程。小弟弟是因出麻疹而死,因为母亲工作太忙,再加上六十年代医疗制度的混乱,小弟弟没有得到较好而认真的治疗和守护,死亡是必然的。小弟弟之死成为了母亲追忆中永远的心痛,成为了我想象中第一桩最为强劲的死亡录。

3、说到干校,现在的年轻人恐怕都不了解那是一种怎样的情况,你能说说你那时的生活吗?

海男:我那時五岁左右,同父母乘上一辆大货车来到了热带的金沙江畔。只记得风那么灼热,我们一下车就跑到了江岸,我看见了砾石、荒草、丘陵下的江流,我赤脚缓慢地开始向江边走去,之后,这条寂寞而伟大的江流成为了我童年时代的乐园,成为了我们的避难所。在干校母亲和众多的妇女们都在养猪,父亲则和众多的男人们在垦荒放羊。我在金沙江还目睹了第二桩死亡,一个在干校劳动的年轻女人失踪数日以后突然从江流中漂上岸,那是我看到的最为真实的死亡,她那被江流推上岸的身体就躺在滚烫的沙滩上,裸露的身体就像雪一样白,完全的白——那是腐烂的白,死亡的白。这次死亡使我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很长时间我都会在梦里尖叫。在与此同时,这条江岸以上的自然是那样寂寥,秋天时,山冈上的野生橄榄树挂满了硕大的又甜又涩的橄榄,那味道是我品尝中的人世间最难以忘却之味。

4、一般来说,作家小时候的数理化成绩都不好,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台湾女作家三毛,数学课几乎成为她成长的梦魇,而据说你小时候也很害怕数学课,为什么呢?

海男:不错,我的数学课一团糟,主要是一开始我就对上数学课没兴趣,那时候我已经开始看小说,我从哥哥那里寻找到当时所谓的黄书和苏联小说,每当上数学课时,我就在下面偷着看小说,这样一来,我对数字计算永远都排斥。

5、你是怎么开始对阅读产生兴趣的?其实当一个人开始沉溺于阅读的乐趣时,往往就失去了和他人交往的欲望,很多文艺男女往往比较宅和自我,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海男:热爱阅读的过程首先必须来自与书的相遇,我与书相遇在十一岁那年就开始了,它导致了我对数理化的抗拒。但真正的阅读是十七岁那年开始的,因为阅读我才开始了在笔记本上写诗。从那一年之后到三十多岁,阅读于我仿佛像一场疯狂的运动,两三天就可以将一本书读完,那是一种忘我而贪婪中的阅读,翻开第一页书恨不得马上就读完。是的,在这个阶段,我的世界是封闭的,许许多多通向外的门径似乎都已经被自己堵死了,因为读书我们由此滋生了许多虚无主义的情怀,它与现实是格格不入的。自我就在这种虚无主义的情怀中衍生而出,这是每一个文艺青年的风格特征。

6、你的身上,永远有着云南的烙印,蓝天,白云,清晨淡淡的薄雾和阳光,这是你的作品带给我的感觉,很想知道,云南这片土地,到底如何孕育出你这样的一个女子?能说说你成长的故事吗?

海男:我出生在云南滇西的一座盆地,那里有蔚蓝的湖泊程海,也叫星湖,之外是金沙江从这座盆地外的峡谷间穿行而过,我从小就跟随做农艺师的母亲在这座县境中不停地迁徙,多数的时间是在一座叫三川坝的小镇居住,那些时光陪同我成长的是门前的石榴树和紫薇树,它们在我写作以后,成为了我作品中最为永恒的色彩学,美图,凋零和不朽的隐喻。之后,在我开始写作以后,我的足迹几乎走遍整个云南的版图,正是它们的风和云所变幻的无常,让我对人生的命运和演变魔法开始着迷,这就是写作的开始,也是将写作进行下去的理由。

7、成为作家,是你儿时的梦想吗?

海男:我儿时的梦想,是想开着一辆拖拉机到荒野深处去开垦土地。因为那时候,拖拉机是我见到的最无法思喻的庞然大物。除此之外,是因为我们一次次乘上拖拉机去另一些乡镇看露天电影。除此之外,我记忆中的一个美人就是当时的女拖拉机手,她是那个时期我的偶像。所以,儿时的我,根本没有梦想过做一个作家。这个梦是我从十七岁那年开始的……

8、在你的记忆中,有没有让你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和思索的问题?无论是爱情,还是人生,甚至,包括一段挫败的坎坷经历?

海男:我一生着迷的还是轮回之问题,看电影《云图》时,我很赞同那句台词:“我们的生命不仅属于自己。从生到死,我们和其他人相连,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们的每一个罪行,每一个善举,孕育了我们的未来。”无论是你生命相遇的一只鸟,一条河流,一座山冈,一片花丛,一首诗歌,一个人等等,都与你的前世因果结缘相联系。这个问题也是我用语言用行为所探索的问题,它影响了我的冥思,从而也将影响我对未写之书的期待。

9、在你的书里,我知道,你是一个热爱自然的人,行走无数地方,看过无数风景,有没有让你最不舍最难忘的地方?

海男:我走得最多的地方还是云南。在卡瓦博格 (梅里雪山 )之下,每一次去到雪山之下,我都是在晨曦前到达,让一束束万能之香引领我的视线,那是我为之仰慕的时刻,我会舍下人间之万念,与那座晶莹剔透的雪山相遇,而我眼眶里那盈满的也许是雪花,也许是经文,也许是眼泪。沿着梅里雪山而下,是秋天正午时刻的澜沧江大峡谷,是黑色兀鹫们盘旋的天堂,在这片地域中充满着令我灵域所不舍的那一束束远天中的青黛色,之后,一座法国人修建的茨中教堂会耸立于澜沧江岸,迎向我目光的是山坡上紫红色的葡萄架。在云南,很多地方都会让我不舍,比如碧色寨,那座百年前法国修建的火车站上有米轨,有黑檀色的铁轨和枕木,有建造滇越铁路的传说,之后,我完成了长篇小说《碧色寨之恋》。endprint

10、有人说,一个完美的人生,必须包括三段愛情,爱过,被爱过,彼此爱,你怎么看这个问题?你有过这样完美的人生吗?

海男:人生的过程也就是遗憾的过程。爱过,被爱过,彼此爱无论长或短,都只不过是一场场虚无主义的记录而已。我想说,我爱过那些与我的现实没有关系的人,所谓男之爱只应该去空中筑造,一旦落入地上,既不会长出根须,也不会像花朵在水上漂亡。所谓爱情,就是那些称之为浮力之上的光和影。我想说我爱过所有在理想和虚无主义的路上与我在梦幻中似曾相遇的男人,我深信,在这条路上我也会被他们所爱过,或者彼此深爱过——因为从未遭遇到俗世的伤害,它们成为了永恒的一部分。

11、能说一下你和妹妹环绕黄河流域近一年的漫游生活吗?当时怎么会萌生这样的念头?

海男:那是 1986年,一种青春的念想上升以后,就欲罢不能。之后就是出发,诗人艾略特说,家是人出发的地方。我们出发了,抵达了巴颜客拉山下,在茫茫无际的荒野深处有冻死的牦牛有二十多万淘金人。一条关于河流的记忆也是我们青春的冒险记忆,那时候似乎什么都不怕,不害怕茫茫冰川的缺氧,不害怕死,也不害怕生……

12、你的第一部小说是在什么情况下完成的?还记得当时写作的心情吗?

海男:1989年冬天的北京鲁迅文学院,我开始了写第一部中篇小说《人间消息》,之前,我从未想过我要写小说。也许是我身边的磁力——那些源自一群个性独异的小说家的磁场影响了我,我们同班的小说家有莫言、洪峰、余华、刘震云、迟子建等,他们在那个时代已经写出了非常优秀的小说。而我,就这样开始了写作小说的历程,这也是我命运中的命中之命。

13、你觉得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海男:我认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品质应该是瑰丽而优雅,然而,让一个女人变得瑰丽而优雅的修炼才是最为重要的。当我们说瑰丽的时候往往会看见一片盛放的玫瑰花和太阳下的向日葵,它们都是浑身瑰丽的象征或景物,而你一定会知道玫瑰和向日葵在绽放之前有过多少隐忍,那是一朵朵花骨朵的等待内敛,那是它们面朝风雨的隐忍时光。当我们说优雅的时候往往会看见美丽的孔雀开屏或者看见云端上的天鹅,因为它们都是优雅的精灵。面对它们,你一定知道孔雀在开屏之前要为自己的身体上长出多少斑斓的羽毛?天鹅在飞往云端时又要为自己的旅路编织多少与云一样悠远变幻的羽毛?

14、有句话,叫“世界如此险恶,你要内心强大”,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内心强大的女人吗?

海男:我不认为自己是内心强大的女人,但我知道做自己一生最为喜欢做的事情,写作就是通向内心熔炼之事——每一次具体的写作,都必须用身体经历一次次出生入死的词语的搏斗,正是它们历练了我的怯懦和眼泪。通过写作,我知道人生就是行走的过程,就像我在云南的地貌中行走,在高山流水的迥异中,我忽儿会下到峡谷深渊,那里是热带河川我会遇上奇异的植物果实,忽儿我已来到了寒川,这里有纯净的雪地,奔跑的兽群……我的心灵通过与这些丰茂而神秘的世界相遇,获得了享受寂寥的勇气,同时也获得了用其自身的力量,抵达或放弃的全过程。人,最为重要的是要学会与自己的身体和光阴和谐相处——因为世界在变,世界是寂寞的。

15、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最好的方式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伤害,永远是来自最亲密的人,也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带来伤害。你对人际交往是如何看的?

海男:非常喜欢你的观点。这样的距离是我期待的。但在更年轻的时代,并不知道距离有多么美,那时候,是在奔跑中逾越过这些属于友谊和爱情的距离,所以,年轻时所遭遇到的伤害也称之为美学上的近距离冲突。只有光阴虚度到了某个时期,生命才会从视觉和心理上与世界保持着足够多的距离,距离是我们取之不尽的忧伤,也是我们取之不尽的神秘和思念。

16、如果有来生,你会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海男:哦,我相信会有来生的,我正在写作中的一部长篇小说就是关于轮回转世的故事。如果有来生,这个星球还依然存在的话,那就意味着依然有语言存在的空间。那时候,我一定还会写作,我深信这是命定的因素。

17、平时有什么爱好吗?逛街?美食?泡咖啡馆?

海男:每天早晨冷水澡,中午快走一小时。也喜欢逛街。喜欢云南各个区域的多种少数民族居住地的美食,因为很多野生植物都可以品尝,也喜欢喝他们自酿的多种米酒。

加缪在《局外人》中写道:傍晚如同忧伤的休憩,跟死亡近在咫尺,我体会到这世界跟我如此相像,又是如此亲如手足,因此感到自己过去幸福,现在仍然幸福。为使一切都显得完美,为使我不再如此孤独,我只能希望被处决的那天又见者如潮,并对我发出憎恨的喊叫。

他说,激情总在某个时间升起,其实是害怕那内在的声音,自我被一次次颠覆,好想有一次死亡让我化茧而生,去赢得一次蜕变,像你一样可以从生活中萃取灵魂,在记忆中也能找到出口,你的生命版图如此之大,让我有了一种惶惑。

他说,欣然接受,脆弱的枯黄也会变成一种美丽,这是刚从我的梦境中迸发出来的一句话,想你了。

阴天,但没有雨。昨晚又无眠,翻看意大利作家亚历山德罗·巴里科的小说《丝绸》,他是除了卡尔维诺、艾柯之后,我喜欢上的又一名意大利作家。巴里科的语言就像钢笔画和水粉画——中的一种,更多时是两种画交替使用。我喜欢这样的画面:“在星期天,他去镇上参加大礼弥撒。每年巡视一次缫丝厂,去摸一摸刚刚生产出来的蚕丝。当心里感到寂寞难耐的时候,他就去墓地同海伦说话。其余的时间,他就消磨在惯常的生活琐事之中,无暇去想不愉快的事情。在有风的日子里,他不时走到湖边,逗留几小时,观望水面上荡漾的波纹,他觉得是在观看轻松而又无法解释的戏剧演出,而那,曾是他的生活。”

我期待着去见你,你的领土上有深蓝色的湖水,有令人惊心动魄的波浪。有峡谷有热带异果,有古滇王的传说,有采撷不尽的漫歌。endprint

她说,亲爱的,如果这次我看清楚了,我就什么都不想了。

她,是玫瑰也是兰花,她在建桃花源——当一个男人成为了她一生中最大的幻梦,她一生都将造梦。

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优雅的去接受一切生命中该到来的东西。这是我告诉她的话,希望她快乐。

今年会很忙碌,一切打开的道路通向的都是无极。要见到很多人,很多风景,很多事。要写下很多文字,要失去很多睡眠。要喝很多酒,要从一次次沉醉中醒来。要走过很多路,要换很多车辆。要去见峡谷,也要进入平川。要与很多人握手相遇再告别。

旅途,是与人和自然的缘由相关的活动。她要跟他去,我对她说,亲爱的,你不要有任何负担,生命中充满了许多变数,祝你找到自己的感觉,听从心的召唤。

她说,亲爱的,你是女巫,你是女神。你的思想你的灵魂唤醒了天下男女在黑暗中摸索爱情,感谢你在思想上给予了我无穷的帮助。

我对她说,亲爱的,爱情不是俗世,而是一种审美理想主义的践行。希望你拥抱到了爱情,亦如男人们拥抱到了云空里的天鹅。

一旦有杂事,写作就会停下来。今天,写作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小小的停顿,多么希望每天都能寫,那些文字,那些穿越在我手上的波浪,那些历尽我身体中所有苦役和天堂境遇的文字,它们似乎始终在我生命的所有旅途中等待着我去践行。停顿,虽然短暂,却令人迷惑,很多时候,离开写作,空气中更多是雾水。写作,让我见到了心灵中渴望见到的那么多人或事,聆听到了那么多美妙的音韵,获得了那么多神秘的召唤,亲历了那么多时间的悄无声息的流动。简言之,写作让我感应到了心脏的美妙跳动,如同倾听到了雀燕们迎空飞翔的拍翅声。

今天三八节,是女人们的节日——如同春天的神曲已经在万绿花丛中衍生出的一种生命的喜悦。

他说,作家就是解释世界的人,随意的解释吧 !只要心安,只要理得,只要你愿意,我做你忠实的听者,你的节奏就是我的心跳。

他说,你主宰不了世界,但你主宰了自己,你的洞察力让你变得格外高尚,有一种不寻常的美在你身上闪耀,相比之下!我觉得宇宙都开始变得渺小。

他说,人总是太长于记忆,便有了许多的累赘与痛苦,所以人们便在阴间幻造了一条忘川河,想在死后把一切忘掉,这不太晚了吗?何况人间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是不应该忘掉的,我们何不造一条忘川河呢?就像黑龙潭的清水塘和浑水塘,泾渭分明一样的,记住该记住的,忘掉该忘掉的。

巴里科在《愤怒的城堡》中写道,命运就是这样:它可以悄悄溜走,不留任何痕迹;也可以在后面出现。有些时刻,漫长一生中的有些时刻,在记忆深处闪烁,照亮了逃离命运的道路,它们孤寂地燃烧,只为了有个解释,随意的解释。

巴里科还说,恐怖和奇迹在这里。如果面前不是无限,那一切都无所谓。

巴里科还说,生活就是这样捉弄你,在你还没有领悟到的时候,在你的心里留下一个形象、一种味道和一种声音,让你永远也摆脱不了。那就是幸福。你到后来才发现,但是已经晚了。从那时开始,你已经被放逐了,你已经离开那形象,那味道和声音几万里远了。

喜欢一个作家的理由就是喜欢他所发出的声音,意大利作家巴里科的声音,有充分的理由让我喜欢上了那种模糊的忧伤。是的,忧伤——那种述说不清的忧伤才会入骨。

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插上翅膀的时刻,只要你愿意,在任何一种境遇中都有可能遇上天空,遇上你自己的飞行状态。我们之所以将目光仰向天空,更多意义上是为了找到自己飞行的翅膀,人之意念中的一次飞行可以解决许多问题,只有在你抽身飞起来时,你才可能真正的成为你自己,这时候,有些东西可以彻底的放下了,你需要的东西原本是那么少,只要有一双翅膀已经足够飞行于云空。人这一生,要尽可能地插上翅膀往高空飞一次,只有这样你会让生命越来越简洁,越来越简洁。飞行是生活在地上的人最高的理念和幻梦,但只要你愿意,你要相信自己都能飞起来。

书架始终不够用,一直渴望有一套纯粹意义上的工作室。绘画是一定要实现的,除了写作之外,绘制油画的生活始终会在我生命中降临。房屋很重要,但目前的房屋改制,实现自我工作室的计划和梦想可能要浅搁一段时间。所以,只有在原有的小小书屋中再改进再增加书架。

每个人有自己的风格,活出一种风格来,意味着什么?总而言之,我们人类只是这座地球上的小小生灵之一。就个人而言,我们只是时间中的匆匆过客而已,用其短促的一生去体验苍茫的风光和繁花似锦的美妙,同时也经历思想和感情的深邃和疼痛的经验。所以,我们要用其心掌握人世间的那个定律,因为许多宿命都是与定律约定了前世的盟愿,同时也签订了来世的梦想。

前世、今世或来世——譬如春天的花,因繁枝上的盛放摇曳,抖落了满地的落英。倏然间,一夜已过去,春天已过去,春秋已过去。所有的时间都告诉我说,只有面对时间,并勇于在时间中穿行的人,才可能看见自己的前世,今世或来世中的自己。

书,整理书又遇上了约翰·伯格的《我们在此相遇》,还有另一本《约定》,这两本书曾在两三年陪伴我在夜里度过许多读书的时光,这是一位难以抗拒的作家,他在书中写道:总是有很多东西没有名字。在那个像翻过来的小船的房间里,我对自己说,那些上了亮漆墙面的木纹。是某种无名人物的图,我努力把它记在心里,相信有一天会用得到。无名的领域并非无形。我在里面找到自己的路——就像在一团漆黑的但有着坚硬家具和锐利物体的房间里一样。反正,我所知道和我所预感到的大多数东西,都是无名的,或者说,它们的各字都像整本整本我还没读过的书那样长。

不想让别人对我产生依恋,是因为我不可能有太多能力与这种依恋相融。时间对我来说,除了沉溺在写作中的太多时间,之后就是负载我与亲人朋友的爱和关爱。更多的依恋如果不是出自我内心的话,我只有选择逃离。人,不可能将所有事都做得完美;人,亦不可能去圆自己的内心并不被召唤诱引的许多梦。抽身而出或者滋长距离会让别人依恋你的情绪逐次减弱。endprint

明天会送书架来,书房会有所变化。凡是与书相关的现状我都会认真而喜悦的去做。

四月是我期待的月份,我能见到你吗?你在哪里?在你的脚下是无数路的分界区域。我这一生注定要与许多路相遇,而你就在路上,因而我深信见你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的事太多了,但并不一定就与自己有缘——而我与你是有缘的。短促的见面,愉快的言談——虽然很多事来不及畅谈很多眼眸来不及圆融很

多生命的光泽来不及分享,尽管如此,与你的见面是多么美妙。

小师傅在书屋为我装书架,他来自元阳,属于那个县境中到省城的打工族,长得很帅气,低头专注的钉螺丝。一个人到另一个地方无论走得多无法脱离自己的家园,一旦他说出自己的出生地,就会想起那个地域的气候和声音的磁场来。

我们活在各自的磁场深处,它是我的安居之乡。只想安静地面对这一切,面对笔下发生的世界。又到了写作的晨曦,这全面铺开的晨曦,或春光灿烂,或阴雨绵绵——都会使我澄清自己或找到你。

你,当然就是那个种植在我灵域之路上的风貌,以从未有过的力量撼动我,摇晃着我的身体,呼唤着我的细雨和喊叫的那个人。

来了一场湿润了舌尖下的苍茫的细雨,它们显得微不足道,但确实已经湿润了我今天的舌尖。

又一次喜欢着米沃什的这首名为《礼物》的诗: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十一

米沃什在《米沃什词典》中写道:“我们一方面沉浸于回忆,另一方面强烈渴望逃出时间,逃到永恒法律之乡,那儿的一切都不会毁灭。柏拉图和他的理念:野兔、狐狸和马匹在大地上到处跑来跑去,而后消失;但是,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关于野兔、狐狸和马匹的理念,跟三角定律和阿基米得定律一样,是永恒的存在,不会被混乱的、沾染着死亡气息的经验性证据所颠覆。”

弹指间我已爱你爱得水深火热

无数星群月转绕着我的头顶。我似乎仍活在七世纪

那是一个我喜欢的世纪,我既是奴也是歌者

茫茫旷野,村庄亦是我们的古堡

我使用树皮织布,在水边,黑麋鹿梦一样过来饮水

你的剑影像月光般皎洁,而我的等待

同样像白银的熔炼期那样漫长

弹指间,我又沉沦了好几个世纪

当我学会抚摸时,我突然变老了

而爱你的历程才初露锋芒,它们像七世纪的雪

那样无妄,更像七世纪的冰川那样苍茫

弹指间,我已爱你爱得水深火热

沉沦了无数世纪后,当我醒来

哦,当我醒来,我们的村庄是否还是七世纪的古堡

那头忧伤的黑麋鹿是否还在水边饮水

责任编辑 马成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