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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的皮肤下

2018-01-15羌人六

延安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拐弯后门断裂带

羌人六

在生活的皮肤下,人难免会滋生一些负面情绪,如同一块块臃肿又讨厌的乌云,在意识的天空挥之不散。谁愿意在这群精神垃圾的笼罩之中保持耐心,等着病入膏肓?每当我遇到这种情况,内心的触角总是会不由自主转向身后那些日子,通过回忆往事,寻求慰藉。事实早已证明,这办法的确是一味治愈坏情绪、抚平幻灭感的良药。平凡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不知道怎样让自己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在断裂带,在地震过去的这些年里,好好活着,平安无事地活着,几乎是每个幸存者的心愿。

无论身在何处,总会有长长的日子在身后尾随着我,如同疾行的车辆身后总是尾随着长长的马路。就是说,我的身后跟著长长的日子。

每个活到一定年纪的人的身后都跟着长长的日子。大多数人,为生活忙忙碌碌,却任凭日子自生自灭,不以为然。这无疑是种损失。我相信,正是因为这些我用旧了的日子,一寸一寸活过来的日子,才有了今天的我。它们塑造了我。日子与我的关系,正是水和鱼的关系,天空和鸟的关系。毫无疑问,我就是日子的形状。

我的身后跟着长长的日子,然而,它们就像断裂带洪水时节那些躲在浑水中的鱼儿,看不见,抓不着。日子,天生就善于隐藏,把自己隐藏在空气的肺中,隐藏在每个个体的角角落落,绝不抛头露面。

日子比黄金白银更宝贵,没有它们的存在,我就是水上浮萍,就是风里的蒲公英,就是漂泊无依的无根者。没谈恋爱之前,每次回断裂带,一心希望我早些成家立业的母亲,总会问我一个同样的问题:

“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现在,就是眼下的日子。女朋友,不过是某种目的的代名词。除了抱孙子、当婆婆,享受天伦之乐,我不知道母亲是否还有别的目的?当然,这是她作为母亲的权利。每次回答问题之前,我都忍不住把自己的嘴恨上好几遍,感觉就好像,它长错了地方,嘴,压根就不该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这种事情没必要撒谎。正如母亲每次都会无比失望。母亲的问题本质上是没有标准答案的,甚至不是有还是没有的问题,其产生的结果,在母亲那儿,只有两种,满意和不满意。我硬着头皮如实相告,没有。“没有”,当然不能让母亲满意,于是,仿佛纯粹为了让我能长点心,二十岁就已经成家的母亲,总是要将我冷冷讥讽一番:“也不看看自己,老小伙子一个!我和你爸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和你弟弟都七八岁了!”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母亲有资格这么说我。母亲有母亲的日子,我有我的日子。母亲把我们各自的日子麻花似的拧在一块,变成了矛盾。有一段时间,我特别不想回家,不敢回家,我害怕母亲的问题。

长长的日子在身后尾随着我,如同疾行的车辆身后总是尾随着长长的马路。

我的身后跟着长长的日子。

日子,就像我已经读到过的若泽·萨拉马戈、多丽丝·莱辛、艾丽丝·门罗、赫塔·米勒、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陀思妥耶夫斯基、居斯塔夫·福楼拜等等作家们的经典著作,是连贯的,马路也是连贯的,如果失去这种连贯,很可能是遇到了麻烦。在断裂带,在生活的栅栏里,在我闪烁着种种局限和灰霾的生命周围,甚至我的微信朋友圈,我已经见识和经历过不少。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从日子中间来,最后也会回到它们中间去。

再半个月,日子将替我撕破青春最后的防线,为我拉开中年的序幕。也就是说,我是个要开始吃三十岁的饭,喝三十岁的茶,读三十岁的书,写三十岁的字,抽三十岁的烟,酌三十岁的酒,做三十岁的梦,活三十岁人的人了。这既让我感到茫然,又充满力量。长长的日子不是过眼云烟,想到它们,我脑海中闪现的不是断裂带家门前那条蜿蜒的河流,不是马路,而是啄木鸟,眼下,它们就要啄开我生命的盛年,像刨子推出刨花。

日子在闹钟里每走一天,我的童年,乃至所有的我已经死掉的那一部分,就被我拉长一天。然后,它们继续跟着我,似乎我是它们恋恋不舍的猎物,直至我精疲力竭。人这一生,原本就是一个个日子编织而成的。日子马不停蹄地死掉,我才会马不停蹄地活着。我马不停蹄地活着,所以我也在马不停蹄地死掉。不是说日子结冰的地方,才算死亡。至少我不那样认为。

我的身后跟着长长的日子,有时,我会在日子看不见我的地方转过身去,在其中的某些角落走走停停,不是从头到尾,也不是从尾到头。邂逅是随机的。

我对日子不太敏感,不过,每年生日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只有到了这种时候,脑袋才会开窍,日子才终于让人察觉到它的存在和意义,人似乎终于朝着那空旷而又遥不可及的未来猛然跨出一步,或者说,更近了一步。

小时候过生日是件非常庄严神圣的事情,家里再一无所有,母亲也会煮两个鸡蛋犒劳我。这两个鸡蛋当然不是普通的鸡蛋,而是母亲给我的生日礼物。在遥远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两个鸡蛋就能为我带来满足,并且,这种满足,往往要过上很长一段日子才会在我的心头化掉。将热乎乎地鸡蛋一会儿捧在手心,一会儿揣在裤兜里,我坐立不安,好像它们随时可能长出翅膀飞走掉,是真心舍不得吃。

喜欢过生日的年纪已经过去。过生日的种种趣味早已灰飞烟灭。不过,偶尔想起,心头还是会有暖流经过。如今,我对生日有了更深切的体会,怎么说呢?那仿佛是你的生日正将你额上的皱纹、若隐若现的苍老、发福的肚腩和赘肉,高高举过头顶,穿过人群。

现在,好就好在,日子仍在生长,一切仍在继续。我的身后跟着长长的日子,并且,它们的队伍会越来越长,愿我们始终不离不弃,将来回忆,亦能热泪盈眶。

河 流

记忆像列火车,在大地的皮肤上飞驰的列车,“慢镜头”压根不存在,记忆所展现的场景和细节,无一不是精心提炼和浓缩过的。似乎也可以说,记忆让时间的腿长长了。

趁遗忘没有发挥其清洁作用之前,在记忆的列车上眺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断裂带,眺望我命运多舛的出生地,眺望河流拐弯之上那被苹果树、桃子树、李子树和无花果树包围的几间普普通通的农舍和水泥院子——我成长的摇篮,使我无意中又多了一个身份,除了亲历者,某种程度而言,我也成为自己这些人生序曲的秘密读者。endprint

眺望不是为了挖掘个人苦难,实话实说,我只是不希望等自己真的变老了的时候,这些鲜活的记忆,也随之枯萎、凋谢,化作齑粉,在日子的眼睛里面灰飞烟灭。

河流在家门前拐弯,日子却从不拐弯,日子在身体里飞,而身体又把它们一个个埋葬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总是跟某种期望背道而驰的日子,输红了眼睛的父亲荷包里的钱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他做生意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又很快被他在麻将桌上轻轻松松输掉了。好像他的手抓不住它们,好像钱比泥鳅更滑手,即使抓住了,也是稍纵即逝,按照母亲的概括,这叫“手散”。

“你们今后可千万千万不要学那个乌龟王八蛋,手散!”

在家的日子,母亲经常会如此咬牙切齿地告诫我和年幼的弟弟。母亲很可怜,她在用这些话支撑着我们摇摇欲坠的家。“那个乌龟王八蛋”,不用说我们也知道是谁。不过我是真的厌烦了,我和弟弟毕竟还没活到可能会手散的年纪。我们连手散的机会都没有。

比起母亲话语中那些毫无意义的抽象顾虑,我的担心倒是格外真实具体,我想的是父亲会不会把我们也输给别人,或者抵债?到那时,母亲成为别人的“女人”,我和弟弟成为别人的“儿子”,我们是否就要天各一方,从此再也无法谋面?诸如此类的困惑源源不断,拐着弯的来到我面前,来到我身边,如影随形。我提心吊胆,恐惧万分,度日如年,以为这一天的到来,是早晚的事情。

印象中那时候断裂带房屋大多是有后门的。我们家的青瓦房自然不例外,出后门不远就是猪圈和厕所,我感觉它们就像从一个妈妈肚子里出来的一样,如此“骨肉相连”,每次经过,“臭味相投”这个成语,总会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门是一个家庭的眼睛。嗜赌如命的父亲输得倾家荡产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家的后门发挥了比堂屋正门更加意味深长也更加耐人寻味的作用,即使没有人来讨债的日子,正门的眼睛也几乎都是闭着的,就像赢的大门从来没有向父亲敞开过一样。父亲经常不在家里,母亲不得不出面应付多如牛毛的债主们,为了减少“客流量”,家里通常只有后门是开着的,正门则通常是关着的,正所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母亲的这种举动,无疑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向债主门宣告自己的无能为力,二呢,估计是生怕他们踏破大门的门槛。

放学后到天黑这段时间通常是债主上门讨债的高峰期,为了错过高峰期,为了不看见在别人面前以泪洗面的母亲,我经常故意在外面晃到很晚才回家,仿佛這样一来,便能将自己和家里可能正在遭遇的烦心事厘清界限。

家和学校近在咫尺的优越感早已寂灭,我开始暗中羡慕着那些家住山上读个书要跑上大老远的同学们。脑海中若隐若现的想法也无比突兀,比如,我宁愿变成一只小野兔,家住深山老林也无所谓,至少,不会因为贫穷而羞耻,不会因为贫穷无地自容。有时我也幻想能够在镇上的汽车修理站为自己搞一个不会漏气的完好的汽车内胎,当做我的漂流工具,然后在某个静悄悄的黎明跟家里不辞而别,顺着家门前的河流,像鲁滨孙那样周游世界。这样一来,我的命运也许就真要拐个大弯了。

如果日子有后门,我宁愿立马长大。但日子没有后门,它就像家门前拐弯的河流,只是慢慢流淌。

幸福家庭的孩子都不会懂事得太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不是一间房屋,但我的的确确是有“后门”的,那时候,我已经清楚,我的后门,我能够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得益于父亲,得益于我穷困潦倒摇摇欲坠的家庭,原本在班上倒数的我开始突飞猛进,成绩扶摇直上,一下子成了全班前三。同学们的羡慕眼神,老师的鼓励和表扬,让走路都不敢抬头的我慢慢变得阳光开朗起来。不敢想象,要是当时我连这些“虚荣”都没有,我的命运又会变成什么样?

家门前就是河流,河流在家门前拐弯,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一条布满碎石,有着厚厚尘埃的乡村公路,如同一道美味佳肴横亘在少年的我和蛙声一片一片的饥饿中间那样,横亘在蜿蜒的河流和我家低矮的青瓦房之间。天晴的日子里,汽车一过,走在路上的人,都被它淹没。从院子下到公路上,有一截短短的路要走,得经过一座用木头搭成的小桥,只有一两米长,我估计这是世界上最短的桥了。桥下是条枯水沟,山洪爆发的痕迹历历在目,被墨绿色的青苔覆盖着,踩上去很滑。

到现在我记忆犹新的是,有一回准备到学校上学的我悠闲地站在桥上冲着公路还有公路下面宽阔的河流远远撒着一泡高尿,我的一个女同学却风一样骑着自行车在路上出现了,她扭过头望向我的时候我也发现了她,不约而同的我们在那一刻都意识到了尴尬,她迅速回过头绝尘而去,我的反应也快,一下子转了个身,由于重心不稳,一下子栽进了水沟。这个意外让我耿耿于怀了很长时间,我怀疑我的这位女同学确实看见了她不该看见的,也是我不愿意让她看见的,东西。之后的好多年我们始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在断裂带,在那渐行渐远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回头看,我人生的这些拐弯其实也并不比家门前拐弯的河流的拐弯少多少。河流坚定不移地奔赴大海,我却像是一个厌倦了漂泊的浪子,在这流淌的日子背后,通过记忆一次再次眺望过去。眺望过去,我感到自己,就是它们散落在世上的影子、梦境,以及废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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