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品

炽热的书信写满爱的语言

1911年，宋清如出生于地主家庭，家境殷实，幼年接受私塾启蒙，她能识文断字，有着那个时代新女性的远大抱负，内心隐忍而丰沛。

1932年，宋清如如愿考入之江大学，杭州的幽静与清美深入她心。初入校园，宋清如的才华横溢和特立独行便赢得了众人的赞叹。她留着干净的短发，穿一身素色旗袍，嫻雅而清秀。

诗社交流会中，宋清如微笑着走到学长朱生豪面前，主动向他问好。不过是淡淡一眼，宋清如便入了朱生豪的心，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深刻、特别，就像是一幅经过雕琢的泼墨画，尽显华美。

朱生豪生性腼腆，看似文弱的书生，却是聪敏的才子。朱生豪的博学与才华让宋清如敬佩不已，渐渐地，她也对这位学长动了怜爱之心。他们开始了那个时代最为常见的交流方式——书信往来。

这些书信内容热烈、真挚、有趣、动人。朱生豪常是点着油灯，伴着月光，听着蝉鸣，坐在桌前用笔向宋清如诉说着自己的一切情感。他称她为傻丫头、宝贝、小鬼头儿、小妹妹、女皇陛下等，这些让人忍俊不禁的昵称，全是朱生豪对宋清如的爱恋与依赖。

宋清如很享受朱生豪为她所写的每一个字。在她看来，朱生豪是一颗情种，一颗为她而生根发芽的情种。这样的情爱于她来说，是精神世界里的极致之美。

除了谈情说爱，议论诗文和作品交流也是二人书信往来的重要内容之一，在这方面，朱生豪是宋清如的老师，不时会指点她一二。

书信年代的恋爱似乎总是如此悠长，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孜孜不倦地写啊写，因为期待而夜不能眠，因为收到来信而欣喜若狂。

我守着你，你却离我而去

1942年，宋清如31岁，朱生豪30岁，他们在上海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婚后，朱生豪一心沉浸在翻译莎士比亚剧作的事业中，对周遭的世界完全不管不顾。宋清如成了辛勤而体贴的家庭主妇。

1943年1月，朱生豪和宋清如带着莎士比亚全集回到了嘉兴东米棚下朱生豪的老家。

因为生活清贫，每月上旬，夫妻俩总先把米买好，其他开支能省的一律省去。宋清如已不像在学校那般锋芒毕露，她甘心站在朱生豪的背后，为他打理一切。宋清如负责每天的烧饭、买菜、洗衣，偶有空闲，便帮工做衣，补贴家用。

一次，宋清如有事回了趟娘家，没有宋清如的日子让朱生豪坐立不安，他竟每天在雨中站在门口的青梅树下痴痴等候，捡一片落叶，写一首诗，“同在雨中等待，同在雨中失眠……”那时的他不像是才名远播天下的俊儒，倒像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失神小孩。宋清如回来后心疼得直流泪。

朱生豪对翻译莎士比亚剧作的投入达到了“足不涉市，没有必要简直连楼都懒得走下来”的地步。

于现实生活而言，朱生豪并不是一个好的爱人，他没能给宋清如优越的生活，就连一世安稳，他都无法实现。他以为他能与爱妻携手一辈子，可就在他翻译《亨利四世》时，突感肋间剧痛、痉挛。经诊治，朱生豪被确诊为严重肺结核及并发症。

得知诊断结果，夫妻俩顿时傻了眼，宋清如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往下掉。朱生豪望着爱妻，拉着她的手说：“别怕，我还能陪着你。”因为自感时日不多，之后，朱生豪开始更加拼命地工作。

1944年12月，朱生豪病情加重，卧床不起，无力说话，更无力看书。他对日夜守护他的宋清如说：“莎翁剧作还有5个半史剧没翻译完毕，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着命也要把它译完。”听到这样的话，宋清如心疼得在一旁偷偷擦眼泪。

临终前两天，朱生豪告诉宋清如他大便失禁了。宋清如一看，朱生豪便下的全是鲜血。当宋清如给他擦洗身体时，朱生豪喃喃地说：“我的一生始终是清白的。”就在这天晚上，宋清如听到朱生豪叫了声：“清如，我要去了！”宋清如趴在床边泪如雨下，她告诉朱生豪哪怕他们能再相聚一分钟，也是宝贵的。12月24日中午，朱生豪两眼直视，口中念着英语，声音由高渐低，宋清如听出他在背诵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26日中午，朱生豪再次说了句：“清如，我去了！”这一次，他真的去了。

这一年，朱生豪32岁，宋清如33岁，他们的稚子才1岁多，他们的婚姻生活只维持了两年。

我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走完你留下的路

朱生豪的离世，让宋清如的生活失去了重心，她像只失明的夜莺，寻不到方向，找不到归属感。为了寄托对丈夫的哀思，宋清如写了首悼念诗：

也许是你驾着月光的车轮

经过我窗前探望

否则今夜的月色

何以有如此灿烂的光辉

回来回来吧

这里正是你不能忘情的故乡

也许是你驾着云气的骏马

经过我楼头彷徨

是那么轻轻地悄悄地

不给留一丝印痕

回来回来吧

这里正是你眷眷的亲人

哦，寂寞的诗人

我仿佛听见你寂寞的低吟

也许是沧桑变化

留给你生不逢时的遗憾

回来回来吧

这里可以安息你疲乏的心灵

看着朱生豪长年累月工作的书桌，宋清如告诉自己：你不能这样，你是有使命的。是的，宋清如身上是负有使命的，朱生豪给她留下180万字莎剧手稿未曾出版，还有他们的幼子嗷嗷待哺。

宋清如要替朱生豪活下来，她要做他没有来得及做的事，人生的风景她要替他一一看过，只为了有一天她与他在那永恒的寂静中，一一说给他听。

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的生活一度很清苦。她生活在丈夫的精神光环里，别人再也进入不了她的内心世界。除了照顾稚子，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

那时候，作为翻译家的朱生豪几乎不为人知，他的译稿也是他去世几年之后才得以出版。

1949年，宋清如从朱生豪的母校嘉兴秀州中学调入杭州高级中学，朱生豪留下的未译完莎士比亚剧作，她要替夫完成。其实，朱生豪在遗嘱中嘱弟弟朱文振来完成此事，可朱文振的译风与朱生豪不符，出版方并不满意，因此，才有了宋清如的壮举。

1955年，宋清如向当时的所在单位杭州商校请了一年事假，来到四川，由朱文振协助，潜心从事翻译工作。返回杭州后，宋清如又花了两年业余时间，终于把朱生豪剩下未译的莎士比亚剧作译完。经过3年的翻译、整理、校勘，直至基本满意，宋清如才与出版社联系出版事宜，可她得到的答复却是已落实全部翻译稿源，各篇目都各有其主，不再需要她的译文了。对于这个结局，宋清如的内心充满了遗憾。

那之后，宋清如一直潜心于诗歌创作。对朱生豪的哀思几乎成了宋清如诗作的唯一主题。她一生的创作高峰永远停留在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已停刊）时期。《秋风和萧萧叶的歌》一书中收入宋清如创作的12首新诗，其诗作在表现形式和意象营造上都有她自己独特的探索。

1977年，在外漂泊30余年的宋清如回到嘉兴南门朱氏老宅。

小屋的墙上挂着朱生豪的炭画像，许多旧家具还是当年的，宋清如睡的床是朱生豪曾经睡过的，这些都是她一生的回忆。

我愿意抖落浑身的尘埃

我愿意拔除斑斓的羽衣

我愿意抚平残余的梦痕

我愿意驱逐沉重的灵魂

没有叶没有根没有花朵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追求

能像轻烟一样无拘无束

能像清风一样自由自在

这是宋清如遗留下的诗作。晚年的宋清如已抖落一身的尘埃，静静地等待灵魂的召唤。

1997年，宋清如聆听仙乐而去。

随着宋清如的离世，世上再没有人能深情讲述朱生豪的故事。他们留给世人的，只有一本名为《寄在信封里的灵魂》的著作，那里面，全是宋清如与朱生豪缠绵而深刻的爱。如今，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