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

有一段时间，我学过作诗填词。往往一时兴到，我信笔直书，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成了自己读读看，自以为写得还不坏，后来我把这些习作拿给一位精于诗词的朋友看。

他仔细看了一遍后，很坦白地告诉我说：“你的诗词未尝不能作，只是你现在所作的还要不得。”我问他：“毛病在哪里呢？”他说：“你的诗词来得太容易，没有下过力。”听了这话，我捏了把冷汗，朋友批评我的话真是一语破的。

我确实没有下过力。意境要经过洗练，表现意境的词句也要经过推敲，才能脱去渣滓，达到精妙境界。洗练推敲要吃苦费力，要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我觉得不单在文艺方面，就是在立身处世的任何方面，贪懒取巧都不会有大的成就，要有大成就，必定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抵抗力”是物理学上的一个术语。凡物在静止时都本其固有“惰性”而静止，要使它动，必须在它身上加“动力”，动力愈大，动愈速愈远。这是物理学上的原理，也可以应用到人生上面。人像物质一样有惰性，要想动，也必须有动力。人的动力就是他自己的意志力。

意志力愈強，动愈容易成功；意志力愈弱，动愈易失败。人和物质有一个重要的区别：物质的动是被动，使它动的动力是外来的；人的动可以是主动，使他动的意志力是自生自发自给自足的，可以朝抵抗力最大路径走。

世间大多数人惰性大于意志力，喜欢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抵抗力稍大，他就想缴械投降。要克服惰性，我们必须动员坚强的意志力，不怕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走通了，抵抗力就算被征服，要做的事也就算成功。

举个简单的例子。在冬天的早晨，你睡在热被窝里，心里虽知道应该起床而舍不得起来。你不起来，是顺着惰性，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被窝的暖和舒适，外面的空气寒冷，多躺一会儿的种种借口，对于起床的动作都是很大抵抗力，使你觉得起床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但是对最大抵抗力的征服，你就成功了。

其实世间一切事情都可如此看。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之所以能有伟大成就，大半都靠极坚强的意志力，肯向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其实我们涉身处世，随时随地都横着两条路径，一是抵抗力最低的，一是抵抗力最大的。

比如当学生，不死心塌地去做学问，只敷衍功课，混分数文凭；毕业后不拿出本领去替社会服务，做事时不把事当事，只因循苟且，敷衍公事——这都是放弃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而走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这种心理就可以逐渐使一个人堕落。

生命是一种奋斗，不能奋斗，就失去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能奋斗，则世间很少有不能征服的困难。一个人的生命之强弱，以能否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为准。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希望每个人，尤其是青年们，要明白我们的责任，本着大无畏的精神，不顾一切困难，向前迈进。

选自《细雨慢煎一湖春》

编辑/纤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