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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黔东苗语nangl、jes看苗族的空间哲学

2018-01-06唐巧娟王金元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黔东苗语古歌

唐巧娟,王金元

(1.湖南师范大学,湖南 长沙 4100181; 2.凯里学院,贵州 凯里 556011)

从黔东苗语nangl、jes看苗族的空间哲学

唐巧娟1,王金元2

(1.湖南师范大学,湖南 长沙 4100181; 2.凯里学院,贵州 凯里 556011)

苗族黔东方言中的空间词nangl(下游)、jes(上游)语义内涵丰富,其在苗语词义系统中的语义体现了黔东方言区苗族人对空间的独特认知。nangl是创世前的原初存在,是不需要创造的自然存在空间,是一切人、事、物的源点,而jes则是开拓和改造的空间,是一切事物运动的目的地,二者共同构成苗族生存和实践的基本空间,是他们空间哲学中的“宇宙”。

黔东苗语;nangl;jes;迁徙;空间哲学

苗族是一个不断迁徙的民族,这段漫长的迁徙经历所造成的空间地理位移在苗族各方言区的民俗活动、口述传统和社会记忆等方面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黔东方言区苗族对自身历史上的迁徙体验的记忆呈现在:苗族芦笙舞对迁徙经历的操演,苗族创世歌对祖居地的记忆和怀念,苗族祖先崇拜和指路歌对“人死归祖”的追念和信仰等。对于一个迁徙民族而言,迁徙史就是成长史,一段迁徙史成就一种空间哲学。可以说,黔东方言区苗族的空间哲学是对自身民族迁徙史的深度感悟和高度抽象。苗语中的nangl(上游)和jes(下游)是迁徙历史中的关键词,其语义内涵和语境凸显了苗族对“祖居地”的回归与怀念以及对未知“迁徙目的地”的开拓与追求。同时,这对空间词也构成苗族空间哲学的关键词,其词义体现了该族群对抽象空间的独特认知。

本文通过对黔东方言区苗族空间词nangl、jes的语义概念进行语义学分析,试图从语言学的角度为苗族迁徙历史提供佐证的同时,以期勾勒该方言区苗族在迁徙体验中形成的空间哲学观。本文的语言材料来自于不同版本的苗族古歌和笔者的田野调查,考虑到不同地区不同苗族支系歌者和发音人的实际方音差异,本文语料以黔东南凯里养蒿音为标准音,使用1956年中央民委批准推行的苗文拼音方案来记译,不采用国际音标标注。

一、黔东苗语nangl、jes传统汉译与空间指涉

“nangl”和“jes”是苗族古歌中出现频率较高的词汇,是黔东方言区苗族基于族群迁徙历史记忆而产生的文化空间概念。笔者通过对不同版本苗族古歌译本①*①主要选取《王安江版苗族古歌》、燕宝编译的各版本的《苗族古歌》、贵州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办公室编的《苗族古歌(苗族史诗)》、中国作家协会贵阳分会筹委会等编的《民间文学资料(第16集)》、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贵州分会编的《民间文学资料(第71集)(第72集)》、《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民间歌曲选集(第1集)》、黄平县民族宗教事务管理局等编译的《苗族十二路大歌》等。的考查,发现古歌对nangl、jes的传统汉译多为“东方”“西方”,尤其涉及到祖居地和迁徙地时,无一例外;只有极少数语境中被译为“下边”“上边”。然而,苗族文学作品的译者与研究者将nangl所表示的祖居地和jes所表示的迁徙目的地表述成东、西方的做法是否符合苗族文化语境?厘清这一问题是了解苗族空间哲学的第一步。

就苗族空间认知系统而言,苗语与世界诸多山地民族语言一样,并不存在与东(East)、西(West)、南(South)、北(North)相对应的绝对空间概念词,属于无绝对空间概念的语言。①*①关于苗族语言无绝对空间参照的文献主要参见李云兵:《论苗语空间范畴的认知》,民族语文,2016年第6期;唐巧娟:《黔东苗语空间系统的认知建构》,贵州民族研究,2017年第8期。当其与有绝对空间概念的民族语言进行跨文化交际时,不免对绝对空间概念的转译和理解存在认知障碍,在不同语码转换过程中必然出现错位性和语境限定性。换言之,苗语“nangl、jes”与汉语中的“东、西”语义不对等。东,动也,从日,在木中,指太阳升起的一边;西,鸟在巢上,象形,日在西方而鸟栖,故以为东西之西,即太阳落山一方。②*②参阅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说文解字注》(网络版)。网址:http://www.cidianwang.com/shuowenjiezi/xi3501.htm.作为方位概念,“东、西”是以超出人类活动空间以外的天体运动(太阳升落)为参照得出来的理性空间认知(即绝对空间),是不以观察者和周围环境变化为转移的水平空间向度。而苗语中的nangl本义是河下游或地势较低平的地方,jes的本义是河上游或地势较高的地方,二者是以人类活动空间以内的周围环境(河流的运动方向,地势)为参照得出来的直觉感悟式空间,带有一定的相对性,以周围环境变化来确定。就空间向度而言,nangl、jes本身并不表达水平空间向度,更倾向于一种垂直空间的上、下方向。如苗语中常与jes搭配使用的位移动词用jit(上去),③*③苗族俗语eb diangd jit jes的意思是“河水倒流,比喻不可能发生的事”,自然规律中,水往“西”流并非奇事,而水返上游源头绝不可能。可见jes的本义为“水之上游”,与“西方”并无关联。而与nangl搭配使用的位移动词则用ngal(下来)。又如苗族俗语“eb lal mongl nangl,dul jens mongl waix”(水往下流,火往上燃),“eb diangd jit jes”(河水倒流,比喻不可能发生的事),这些足以证明其垂直空间的倾向。

若从nangl、jes所表示的物理空间而论,其与“东、西”二词的对译只不过是中国西高东低地势语境下的语义偶合,需建立在观察者对中国整体地势地形的了解之上,再对汉语空间系统的认知进行语码转换所得。而这种空间认知差异,在儿童汉语习得和地理空间概念习得过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由于苗语母语者缺乏绝对空间语义概念而形成负迁移理解障碍,教师在讲解空间概念时也各行其是,更是存在学生理解上的诸多混乱。④*④很多情况下,黔东苗语也用pit边hnaib太阳dax出来和pit边hnaib 太阳liuf落下来表示汉语的东、西方。苗汉双语教学的苗文课本中曾如是介绍贵阳地图:pit nangl maix laib Senb Linf Gongb Weef,pit jes maix laib Huab Xib Gongb Weef,pit bil maix laib Qeef Linf Gongb Weef,pit dab maix laib Naif Jaob Gongb Weef,ghab diongb yis maix laib Hof Binf Gongf Weef.译文:东边有个森林公园,西面有个花溪公园,北边有黔灵公园,南边有个南郊公园,中间有个河滨公园。据调查,把该段苗文方位表达念给黔东苗语母语者听,他们很难联想到东、南、西、北的概念。

从苗族古歌对nangl、jes二词的表述来看,其所含的地理学信息量极低,且古歌中nangl、jes所包含的地理特征与“河(eb)、地势”有关,与“太阳升起、落坡处”没有关联性。所有传承下来的古歌通篇只有一处对nangl的空间特征做过简单描述——是一个“eb zenx dlangl”(水平端头处)“ax maix ghab bob bil”(没有山坡)“ax maix eb lial lial”(水不再流动)的低平之地;而对jes都没有正面描述其空间特征的只字片语,只是从侧面说明其是与nangl相对的需逆水而上的艰险之地[1]。

据古歌所述,nangl是直至盘古出现及其身体化作十二座山后,有仙人赶着十二坡离开了nangl前往jes,才变回水平汪洋之地,jes也随之成为有崇山峻岭的地势险峻高地。可见,nangl、jes的空间特征是“仙人赶着十二坡离开nangl”才变得清晰,二词的地理特征和语义内涵与“迁徙”“河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包括人类祖先在内的万事万物的“迁徙”历史的不断沉积,nangl、jes的文化语境也不断扩张,其空间语义也随之不断丰富。也就是说,“迁徙”是nangl、jes空间语义存在前提和条件,仅凭中国西高东低的地势推导出其东、西方语义,显然不符合二词所表示的实际语义,更是硬生生剥落了该对词浓厚的河流文化内涵。

二、nangl、jes的文化语境及其语义内涵

空间范畴是人类最基本的认知范畴,世界大多数语言的空间词都有丰富的隐喻义和文化内涵。nangl、jes作为黔东苗语的重要空间词,其文化色彩亦体现了苗族空间文化的独特性:其本义是河之下、上游,其词义的引申与发展是围绕河“eb”进行的。eb在苗语中同时承担“河流”与“水”义,也是苗族口头传统记录中与族群迁徙体验有直接相关性的核心词之一。吴一文曾对苗族历史文献、古歌和语言材料进行考察,论证黔东南苗族迁徙“一部分沿湘、潇、资水而上,到五岭西部,顺江而下或经陆路至都柳江下游,再溯江而上;一部分沿沅江、清水江而上”[2]。同时,作为族群社会记忆的操演仪式的黔东苗族芦笙舞、水鼓舞等民俗活动也无不包含族群迁徙过程中的水河元素[3]。“河”标记了苗族族群历史记忆中迁徙的大致轨迹——沿“河”而迁,而与“河”有关的“nangl”(上游)与“jes”(下游)标示迁徙的空间方所——沿河“上”迁,并非沿“太阳落坡方”迁徙。

(一)祖居地:以nangl为尊

诸多民族史学家根据苗族神话传说和汉语文献材料论证苗族先民的原始居住地为今天的华北平原与长江中下游一带,苗族古歌和神话传说将这一祖居地表述为nangl。古歌《开天辟地》中的nangl是在万物产生之前,就作为唯一一个不用怀疑其存在的自明性空间存在:万物(包括人类始祖)产生之初就存在于这么一个被称之为nangl的地方,它是苗族社会万物产生和生产实践活动的源点,苗族古歌中的云、雨气等自然物象和人类始祖都起于nangl所在的空间范围之内。古歌道:

eb hob lol hsat denx,eb hob dail yut niox!dail xid dail hvib fangx,dail xid lol hsat denx?lol hxid ob liul nangl,dail naib gheix xid diangl,jef dol ob liul niangl,niangb diot fangb gid nangl,jent dax kib diul diul?

云雾来最前,云雾还小啦!哪个心亮,哪个来最前?汽水心亮。来看两块薄片,哪个妈妈来生它,才得两块薄片,住在地东方,风一吹来颤抖抖?——《王安江版苗族古歌》

Hxub Niux dlenx gib wib qut nangl,jangx gangb jeb bit mongl。

古歌《开天辟地》以“dail xid dail hvib fangx”(谁的心最亮)“dail xid lol hsat denx”(谁来最早)这一问题展开溯源,而所有来得最早的英雄、创世祖先、神仙等都有一个共同特征——gangb nangl lol(从下游来),这既是在追溯万物之本源,也说明了nangl的万物之源处。源即为先,作为祖居地的nangl也就成了序列空间中“先”的代称,在盛行祖先崇拜的苗族社会,形成了带有鲜明族群文化特征的“以先为尊”“以nangl为尊”的空间文化。

诸多人类学研究成果考察到包括壮、侗、苗、哈尼等南方民族群落之间存在“首寨制”,有“母寨”“子寨”与“老寨”“小寨”之别;苗族的“首寨制”则以先为尊,是族群迁徙先后投射到村落空间的隐喻关系。又如,苗族丧葬习俗中吟唱的《指路歌》也以“nangl”处的“dangx gix zaid niel”②*②“dangx gix zaid niel”(音同“党贵扎纽”),即一个歌舞升平的铜鼓声声芦笙悠悠的场所。苗族人认为,人离世后回到“dangx gix zaid niel”,与祖先聚居在一起。为亡魂的归宿,苗族人认为只有正常死亡的人才能回到神圣的祖居地。再如,古歌《洪水滔天》中描述,雷公与姜央争谁是兄谁是弟,于是放洪水淹nangl,后又请了从 nangl 来的老龙王评理;评理未果,雷与姜央又继续往 nangl走,比谁先踩得被称为nangl sad的桥,谁就有理。可见,nangl中还有nangl处,nangl即为“理”,是苗族人们心目中的美好念想,成了带有强烈民族文化规范的空间词。

(二)迁徙地:以jes为远

jes的本义是河之上游,在苗族古歌和神话传说中,jes是随迁徙开始而产生的空间概念,用来表示“迁徙目的地”,这与黔东方言区苗族的“沿河而上”迁徙路线的史实相符。Jes不仅是人类探索、开拓和前往的目的地,也是一切动植物的迁徙目的地,甚至也是天地延伸的方向。如古歌传唱:

(Hsenb naix)dias bob like dias mal,dias bob jit jes lol,dias lol juf ob bib。

神人赶山像赶马,赶山爬到jes来,赶来十二坡。——燕宝《苗族古歌》

gangb jongb dail hxut gas,laib hfud jus jil mais,jox jid mais sul dens,xongx hxangb hangb nangl jes,jox gongb lal al lins。……gangb pend ghangt hab mil,ghangt xit sos hangb dliangd,Leit gid jes fangb dol。

蚯蚓最聪明,头上一只眼,身子软如稠,沿线走nangl jes,道路光溜溜。……蚂蚁挑草鞋,挑纸钱串寨,到遥远jes,家园很宽敞。——燕宝《苗族古歌》

gid qab liangl jit jes,qab nix lol dangt dongs,qab jenb lol dangt dongs……qab liangl jit bongx eb,dad lol dib jangx pab,dangt dongs nil jox fangb。

运金银上jes,运银来打柱,运金来打柱……运钱上水滩,拿来打成柱,打柱撑天空。——《王安江版苗族古歌》

人类祖先赶着山往jes行;蚯蚓、蚂蚁走的路线是自nangl往jes;连撑天立地用的金银柱也是从nangl运往jes。古歌中只有eb dlod nangl (水往下流),其余一切有生命或无生命的物体(苗族视万物皆有生命)都以“水流”反方向jes为运动方向。古歌中jes作为与nangl相对的空间概念,是高山水源处,也喻示了迁徙的“寻水之源”的路线。jes作为迁徙的向导,其语义内涵所标示的地理特征正符合苗族傍山而居的生活境况。王丹、郭泺等研究者用数据论证了地形因素对黔东南苗族村寨分布的重要影响,苗族村寨在海拔和坡向上属于高值聚集,在高海拔上分布较为密集,多分布在高海拔陡坡区域[4]。

作为人群迁徙前往的目的地,jes是万物运动的方向和终点,而运动又是无止境的,这个充满未知的目的地和终点,是苗族先民们无法感知的,故而延伸出诸多对遥远异域时空的想象。Jes语义上的空间域投射到时间域或抽象距离用来表达未知的“长远”义。如:

wil yad niangb dob gid jes gid jes aib mongl。

我家在很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Mongx hsat diub zaid dad jes bongt nongd,hsent diub zaid dot?

你离开家这么久了,想家吗?

此外,苗族的建筑多是顺山而建的吊脚楼,房屋内部空间设置往往是老者居内间(靠山pit bil的那间)。若家里有兄弟若干,分家时长兄往往居于jes方的房间,弟弟则分居在nangl方那间。这种习俗可能与族群迁徙的经历有关,其隐喻的关系是——兄长往往先分家迁出,故分在jes处房间,而弟弟年幼,则多同父母共同生活而居住nangl方房间。

三、nangl、jes的语义泛化与空间哲学

在苗族社会,河流作为民族生存和发展史上的一个环境标志,与人们共处在一个空间内,且成为苗族族群社会实践的空间拓展轴。河流在作为空间拓展轴的同时,其本身的空间语义就实现了与“绝对空间系统”的重叠,升级为一个大的内在系统——宇宙。nangl、jes作为苗语中的“河流”的部位词(body-part terms),在族群迁徙实践中延伸出“祖居地”和“目的地”的文化内涵,其所构成的空间界域是苗族人们生存生产的基本空间,是万事万物的活动空间,顺理成章成为他们认知系统中的“宇宙”世界。

首先,古歌中的nangl、jes诠释了“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问题。古歌所述的“运金造太阳,运银铸月亮”的相关章节详述道:先民们用来支天撑地的金银是住在nangl处,然事物要发展,天地要拓展,就必须用船只将金银逆河而上,运往jes处去。如:

hangb dangl bat wangs jox,qab liangl jit jes dax,jit xol xol diub bongx,jit gangl nangl eb dax,dot liangl lol dib bax。

船只千百万,运银往上游,啸啸响水滩,从下运向上,得银造柱子。

作为世界本源的“水雾”生成天和地,水雾又从nangl处来;造天、造地、造草、造菜、造人、造鬼的人类始祖“mais liuf”(妹留)和“mais bangx”(妹榜)也从nangl处来,后有仙人驱赶十二座山往jes去;天地本粘成一块,开天辟地也是从nangl到jes。从古歌中可以看到,苗族先民认为世界万物不但存在于nangl,且有一定的发展变化过程,万物的发展变化都历经“从nangl到jes”的过程。然这种万物从nangl到jes的空间位移感受是来自于迁徙途中的生活体验,该空间界域的延展性也是随着迁移无限拓展放大,连“天地”也囊括在“nangl、jes”之中。nangl、jes所在区域就是一切活动的空间场所,“普天之下莫出nangl jes,率土之滨莫非nangl jes”的空间认识也随之形成。这种空间认知在苗族俗语、谚语和现代苗语中可见一斑:nangl和jes的对举使用具有了“遍指”(如下例1、例2)、“距离上的犷远”(如下例3、例4)和“引申出程度上的极致”(如下例5、例6)等意义。

例1:Dail naix mongx ngal bang twat,dol hot baid nangl baid jes。

那人太懒,东西到处堆。

例2:Lail waix zek nangl zek jes,nongt dax nongs dax dail。

天一片黑,要下雨了。

例3:ob xit hvak dol nangl dol jes,hsat lax ax xit jas yel。

我倆相距遥远,好久不见面了。

例4:jox gid dol nangl dol jes,mongx xet mongl yel。

路途遥远,你不要去了。

例5:nenx jus deix hxangt nangl hxangt jes.

他真是太过分了。

例6:dail naix tongb hfud hxangt nangl hxangt jes

那人才智出众。

从以上例句,我们可以看到苗语中的nangl、jes已慢慢脱离其物理学和几何学上的具体空间义表达,其语义已然进入了去范畴化的过程,用以表达“河流”以外的物体的虚指方位;二者的对举使用,语义上内化成一个完整的空间系统,该空间系统与绝对系统叠合时,就成了大宇宙的表达。别林斯基说,民族性的奥秘所在不是这个民族的服饰和饮食,而是在于这个民族理解事物的方式[5]。从古歌以及现代苗语表达中,我们可以看到,诸多关于nangl与jes的时空认知是苗族先民关于族群迁徙的认知,并非仅仅发生在人类先祖的身体维度和记忆,同样呈现在其空间转换背后的语言表达习惯与认知。

其次,苗语nangl、jes语义延伸是以族群迁徙实践为语境,该语境下形成的空间观直接影响其时间观和生命观等。苗族在迁徙实践和体验中所形成的世界概念与汉民族认知系统中的世界概念有所区别:苗族的世界就是“河(eb)之nangl、jes”所示的带有垂直维度特征的空间界域,不断向四周实现水平式延伸发展,nangl之nangl方还有nangl处,jes之jes方还有jes处。而汉民族的世界是由“东、西、南、北”所示的带有水平维度特征的空间界域,向“天、地”呈垂直延伸发展,天外有天,地下有十八层。汉族先民将世界分为天、地、狱三层,分别居住神、人、鬼,以垂直空间定等级,成上下延伸,上为尊,下为卑,有“人死后上天或下地之说”,上天为仙,下地为鬼。这种空间观或许与封建社会的帝王崇拜具有直接联系。而苗族以nangl、jes为别,其所标示的空间维度就是苗族社会群体划分等级和亲疏的基础,nangl是祖先所居之处,而人、鬼①*①苗语中的鬼神用同一个词dlangb表示,有家鬼和外鬼之分,家鬼是好鬼,外鬼是坏鬼。、天、地都共同存在于现时空间中,靠近nangl的一方为尊,最先到迁徙地定居的为尊。但需要注意的是,jes就并非是现时人鬼神生活的空间,而是一个未曾达到的空间。

苗族这种世界概念的线性特征不存在循坏性,这种空间认知映射下的生命观是“人死后魂归故里”,不能在现居地停留,更是没有汉族人的“转世投胎”之说。只有夭折或非正常死亡的青壮年才有“投胎”的情况,而该“投胎”并不等于“转世”,指的是灵魂没有回到祖居地而是附体在某一现世人身上。这种空间观下产生的时间观和生命观也不具有往返循环性:人死后灵魂沿着迁徙路回归祖居地,而并无现时与来世的循环。至此,我们可以如是理解:nangl、jes空间区域下民族迁徙所构成的空间运动是一种线性非循环运动,决定了它们的时间隐喻义也是线性的,即nangl是历史,jes是未来,该时间隐喻义并不能指示有限的时间段;这又恰恰成全了苗族时空哲学中民族迁徙体验中悟出的空间线性与时间线性之间的契合。苗族社会存在不同地方的人们选择不同的日期来过同一个节日,也就是这种“时空契合”下的产物。

四、结论

nangl、jes是黔东苗语中具有浓厚“沿河迁徙”文化内涵的空间概念,其本义作为河之下、上游,体现了苗族人们对环境空间的身体感知,其语义上与表达绝对空间概念的“东、西”有别;诸多苗族古歌汉译作品中将nangl、jes译成东、西方显然不符合苗族空间文化语境,这种译法只是他者间性认知下的空间语义概念,并不切合该对词真正的民族性含义。nangl、jes作为黔东苗语中常用的一对空间词,其词义的引申和内涵的丰富都源于该族群迁徙实践的文化语境,nangl作为祖居地是“先”“尊”的代称,jes则由迁徙目的地引申出“久远”义。由于nangl、jes所示的空间系统是整个族群社会生产实践空间,从而不断泛化延展成为苗族空间哲学中的“宇宙”。

[1] 王安江.王安江版苗族古歌[M].贵阳:贵州大学出版社,2008:17.

[2] 吴一文,吴一方.黔东南苗族迁徙路线考[J].贵州民族研究,1998(11):77.

[3] 吴一文.追寻农耕文明的“舞步”[J].贵州民族学院学报(社会哲学科学版),2010(6):10-13.

[4] 王丹,郭泺,吕靓.黔东南山地苗族与侗族村寨空间分布特征的分异[J].生态科学,2015(1):44-52.

[5] 庐湘,选编.十九世纪俄国作家批评家论文学[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83:32.

StudyontheSpatialPhilosophyofMiaofromthePerspectiveoftheQiandongMiaoLanguageofnanglandjes

TANG Qiao-juan1; WANG Jin-yuan2

(1.HumanNormal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China;2.KailiUniversity,Kaili,Guizhou, 556011,China)

nangl (downstream) and jes (upstream),which are the spatial words in Qiandong dialect of Hmong,have various meanings. Their rich semantic meanings in reflect the characteristic spatial cognition of Miao people in Qiandong area. nangl is an antemundane concept of space, which is not required to create,and means the source of all things. jes is an un-antemundane concept of space, which is developed and reformed, and means the destination of the development of all things. These two words express the basic space of Miao people’s life and practice, which are regarded as the cosmic concept in their spatial philosophy.

Qiandong Miao language; nangl; jes; migration; spatial philosophy

2017-09-06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湘与黔桂边跨方言跨语言句法语义比较研究”(编号:15ZDB105)、贵州省社科青年项目“黔东苗语时空范畴的认知研究”(编号:14GZQN24)的阶段性成果。

唐巧娟(1986-),女,湖南邵东人,湖南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凯里学院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苗族语言文化;王金元(1985-),男,贵州凯里人,凯里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族群与区域文化。

I207.9

A

1674-621X(2017)04-0122-06

刘兴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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