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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空间与人文空间的多维审美建构

2018-01-04郭茂全

雪莲 2017年16期
关键词:北盘江散文作家

郭茂全

在中国当代散文发展中,1990年代兴起的文化大散文是一个重要的散文景观,余秋雨《文化苦旅》《行者无疆》、周涛《游牧长城》、王充闾《面对历史的苍茫》、夏坚勇《湮没的辉煌》、李存葆《大河遗梦》、马丽华“走过西藏”系列散文等都是其中的代表作。文化大散文的作家伫立当下、叩问历史、对话生命、冥思宇宙,奏响了一曲曲蕴蓄历史文化哲思与现实人文情怀的交响乐章。尽管文坛对“文化大散文”命名合法性的质疑和对其文化呈现表层化的批判一直不断,但其文化寻根体验、历史理性反思等审美范型的影响依旧余波回荡,不绝如缕,并时有佳作问世。中国新时期西部散文中,贾平凹《西路上》、阿来《大地的阶梯》、张昆华《云南的云》、冯艺《红衣黑土》、梅卓《走马安多》、海男《我的魔法之旅》、范稳《苍茫古道》等以独特的西部精魂与迥异的创作个性呈现了丰富的西部文化,成为西部文化大散文的代表作。

大河大江是哺育人类文明的摇篮,也是文化散文关注的重心之一。河流不仅是自然形象,还是人文形象;不仅是空间形象,还是时间形象。河流两岸的历史遗迹、石桥码头、古镇村落、农人旅客、地貌植被组成了一幅幅丰富多元的河流文化景观,社会的历史文化与现实风俗就如清明上河图般呈现于散文话语中。于坚《众神之河》、吴学良《灵河》、王嵘《塔里木河传》、王若冰《渭河传》等著作就是表现西部河流文化的散文集。

吴学良是西部重要的散文家与评论家,著有散文集《生命的痕迹》《摆渡红尘》,散文詩集《枫的季节》,文艺评论集《割裂与整合》《序曲与落幕》。吴学良的散文集《灵河》是一部表现贵州西北北盘江的河流文化的散文集。[1]北盘江古称牂牁江,为珠江水系西江支流,发源于云南省宣威马雄山西北麓,流经滇东、黔西南,在贵州望谟县双江口与南盘江汇合,其干流长四百多公里,流域面积达两万多平方公里。《灵河》中,作家以河流为结构轴心,通过从北盘江的毛口至都格的诗意行走,回溯历史,感悟现实,思索自然,以鲜活灵动的散文话语,建构了一个自然空间、人文空间与作家心灵空间相契合的多维审美世界。

北盘江是一个巨大的历史文本。吴学良试图拨开时间的迷雾,借着历史文献简短的记载与历史足迹斑驳的印痕,去探究北盘江隐秘的历史。《古摩经》《史记》《后汉书》《华阳国志》《贵州通志》《安顺府志》《郎岱县志》等史料成为作家寻绎北盘江历史文化的重要资料,并将其巧妙地融入散文话语之中。“从旧志历史镜面中探寻过去的景象与现实相互印证,成为了我解读这一方土地的重要手段。”(《都格:一个乡村岁月夹缝中的历史挽歌与寻访》)“我要去驿道上寻找古人遗落的梦幻,认读他们留下的文化印迹。”“毛口的神秘不仅仅在它纯朴的民风民俗和大自然赐予它的绝美风景里,还在它蕴藏的丰厚历史文化中。”(《北盘江夜话》)《灵河》展现了一条河流的独特历史文化,个中既有主流意识形态的大写的历史,又有无数民间意识形态的小写的历史。作品不仅叙述了布依族的迁移流转、夜郎国的政治风云、打铁关民众的反清壮举、吴三桂的谋反叛乱、龙天佑的助清讨吴、陆氏老祖的建桥修路、红九军团的革命事迹、龙场乡碗厂武装斗争、湾子布依族的抗暴行动等,还描述了北盘江流域的古岩画、古驿道、古渡口、古石桥、古石刻、古寨、古堡、古屯、古墓以及开矿的古洞穴。《灵河》之中,打铁关、牂牁寨、那当、木城、仡佬城等建筑符号,记录了北盘江的历史巨变;沿江行走的商贾、马帮、船工、矿工、农户、猎人、渔民等人物形象,显现了北盘江的命运传奇。布依族、苗族、彝族、仡佬族等少数族群的历史变迁,显现了北盘江的多民族聚居区的民情风俗。吴学良延续其散文集《岁月手记》中的历史文化书写,“灵河”宛如一条丰富多彩的历史文化长廊,《灵河》亦成为作家历史文化诗学的再一次实践。

吴学良多次行走于北盘江的两岸,并在行走中感悟着江河两岸人们生活的巨大变化。作家自觉运用文化人类学的视野书写着黔西北独特的地域文化、村落文化。“村落是乡土的基本单位,无论是同一家族村落,或者由姻亲组合成的亲戚村落,还是杂姓同居村落,他们都是构成乡土共同体的核心。”[2]《灵河》中民风古朴的格支村、葱茏隽秀的九归村、小年热闹的旗帜村等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天马山下的村庄》中的格支村,每逢村里有人家修房起屋,人们都会主动来帮忙,村里的混凝土房日渐多起来,有的人家还盖起了两层小洋楼,焊起了铁栏杆,安上了铝合金窗子,贴上了地板砖,装上了农村专用的无绳电话和卫星电视接收设备。《江岸群山中的文化净地》中,鸡场乡旗帜村参加当地布依族一年一度的过小年活动,乃一道别致的文化风景。“随着北盘江的不断开发,相信古牛河一定会在漂流、钓鱼、彩林、田园风光等特色项目带动下,走向一个崭新的发展阶段,并造福于生活在这一方土地上的民众。”(《古牛河且行且记》)“社会进步了,村民富裕了,一向重视耕读的都格大部分人家,都要让子女多读一点书。尤其是在龙井这个人杰地灵之地,条件好的人家,常常把子女送进城里就读,他们一家向一家学,一家向一家看齐,这里不仅出了几个研究生,而且有不少人家子女因此走出了大山,融入到外面的精彩世界……”(《都格:一个乡村岁月夹缝中的历史挽歌与寻访》)作家敏锐地触摸着社会变化的各种讯息,笔下的村落文化处在传统与现代并峙的谷地,既散发着乡村文化气韵,又撒播着城镇文化气息。除了表现一种乡村田园之美,作家也流露出对传统村落文化的隐忧,通过叙述水电站修建带来古村落的消失、农民进城打工造成的“空巢村寨”等,表现了对当地人们生存困境的焦虑。

江河润土养人,也滋养着作家的情感世界。“生态主义者”吴学良对北盘江充满了感恩之情,他不仅是北盘江神秘古朴的人文历史的记录者,还是钟灵毓秀的北盘江自然生态的守望者。《灵河》呈现了北盘江流域独特的历史文化与地域文化,也呈现了这一区域神奇地质地貌和多样性的植被动物,营构了一个优美和谐的自然空间。作家阅读大地,凝神山水,以诗性话语引领读者进入了一片神性的自然疆域,因而,生态哲思是充盈于《灵河》审美空间的氤氲之气。其中有充满神性的古榕树,雄伟壮丽的郎山、烟蒸雾绕的峡谷,还有玲珑透空的盘江石、密匝缠绕的藤萝等,一切生命样态都被描绘得生动形象,极具诗情画意。作家这样描摹玲珑透空的盘江石:“这些石头有的如冬日山野中倒挂的冰凌,错落中展现严寒;有的如太湖石,秀、透、漏、瘦形神兼备地展现在江岸边;更多的水雕艺术品形态多姿多彩,它们有的如群龟入江,有的如鲶鱼晒水……”(《毛口峡谷物语》)可以说,对万物生命形态的关注源自于作家对北盘江两岸山水树木的热爱。“在北盘江上,从格支到河营一段逆流而上的那天,我心情出奇地愉快。潜伏在意识里的每一种感觉、每一种情绪、每一种思想,都充满了对这条江的热爱和感激之情;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花一鸟、一树一石,在我这个生态主义者眼里具备了无限深情和深意。”(《北盘江上的山水阅读》)“每一种自然物都有自己相对独立的表现空间和话语方式,只要善于观察和倾听,就会发现它不但是生命个体,而且是语言主体。”[3]吴学良有自觉的生态意识,重视对自然“物语”的表现。其《北盘江上的山水阅读》的字里行间是对山苍树秀、水活石润的北盘江峡谷自然生态景观的诗性表现,可谓生态散文的代表之作。《龙头山:悬崖气象与巅脊后的绿色肺叶》表达了大自然原本就是由无数自然物构成的和谐整体的赞美,渴望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绵延数百公里的北盘江以其独特的地理地貌、气候植被显示了大自然丰富多彩的物语,芳草与树丛在这里交替,谷鸟与秋虫在这里应和,清溪与素月在这里共语。在作家熨贴而传神的文字描述中,北盘江的石、水、树、花、鸟、猴等无不生气焕然,神气沛然。当然,作家并非盲目乐观,在生态问题方面也亲眼目睹了北盘江流域的石漠化问题、开采地下矿产导致的水位移动以及水流量减少等问题。禀受黔贵高原的自然山水灵性的吴学良在其散文中与自然万物进行着一次次的生命对话,不仅描摹了多姿多彩的生态景观,还表现了作家纵身大化、神与物游的生态哲思,从而体现出作家敬畏生命、亲近自然、呼唤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理想。

吴学良对北盘江的书写如同一次次的精神还乡和一篇篇的人类学田野笔记,不管是童年的梦幻还是独特的村落文化,对作家都充满了无尽的诱惑,尤其在喧嚣的城市生活的对照性体验中,书写“灵河”更成为作家涤荡城市烦恼、获得心灵慰藉的最好方式,体现着作家对本土审美经验的皈依和珍视。“对北盘江,我是怀着深厚感情的。这条母亲河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就像一条彩色飘带,萦绕着我的心灵和记忆,这源于父亲当年在这一带工作的后来讲述。”(《让文化和心灵引领行走》)“穿越阿志河的山河岁月,在阳光的射线中,在耳闻的感受里,它就像一幅画、一段梦,让我走回了童年。”(《阿志河的流光碎影》)“对于毛口,我是有感情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前来这里,是它激发了我的写作冲动,是它以纯朴的民风净化了我在城市久居的污浊心灵,可如今这一切都被水淹没在记忆深处。”(《诗意山河》)“在格所河,心灵再烦躁的人,也会于不知不觉中停留下来,安静地享受田园风光对生命的按摩和抚慰。”(《格所河行走手记》)城乡的空间对比、历史文化与现实文化的时间参照、童年与成年的情感链接、物语与心语的形象共生,构成吴学良散文集《灵河》别具一格的审美风致。

吴学良是一位学者型的散文家,其审美修养、艺术知识、文化视野无不渗透在其散文创作中,并成为其散文的显著特征之一。随处可见他对哲学、艺术、美学的思考:“大地缝中这种依存在彰显环境蓬勃生机的同时,也再现着大自然的和谐,这是哲学辩证关系,也是美学表现形态。”(《时光深处,地缝为谁存留和守候》)《灵河》中,引用了儒家、道家、佛家的一些经典言论,引述了王安石、黄庭坚、晏殊、笪重光、郭熙、谢宗元、郦道元、王阳明、赵翼、李密庵、林则徐的诗文,摘选了沈从文、宗白华、郭小川、北岛、阿来、陈月枢的诗文,插入了泰勒斯、歌德、康德、黑格尔、赛格林、艾略特、普鲁斯特、布瓦罗、博尔赫斯、托尔斯泰、加缪、荷迦兹、利科尔、泰戈尔、奥尔罕·帕慕、村上春树等国外作家或思想家的哲思性话语,这些话语都有力地增强和丰富了散文的诗情与哲思。《灵河》既是一部长卷散文,也是一首心灵长诗,具有文化的厚度、情感的浓度和哲理的高度。

吴学良具有文化人类学的知识视野,其散文所具有的人类学诗学的价值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对“地方性知识”的重视。“地方性知识”提供了一种新的知识观念,“地方性”不仅指涉特定的地域意义,更强调知识生成的特定情境、立场、视域、价值观等。《灵河》体现出对黔西北本土文化知识进行散文书写的文学自觉,作家的艺术努力一定意义上就是格尔兹所说的“使用原材料来创设一种与其文化持有者文化状况相吻合的确切的诠释”。[4]《灵河》中,作家试图建构一种散文化本土文化知识谱系,以散文话语描绘一枚属于北盘江的特种“邮票”,作家对布依族的散文书写就具有“民族志”的特点。其次是内部眼光与外部视角的结合。文化人类学认为,人类学者在很大程度上并不能感知一个当地人拥有的感知,在表述中需要把文化持有者的感知经验转换成艺术家经验加以表现。吴学良深入谙此中的道理。他的散文书写视角亦是游者与居者、内视点与外视点的结合,以散文体裁传达着一个田野工作者的实地观察与体验,展示北盘江本土文化的全部丰富性,散文书写的背后,就潜藏着防止民族集体遗忘而导致文化危机的深层动因,其散文因而具有了“人类学诗学”价值。

历史与现实无不时时镌刻着人的生命与灵魂。文化大散文的思想内核是人生的审美体验和精神境界,有其内在的精神风骨、思想质地和生命气象。散文的文化精神不仅仅是用现代意识和现代情怀去触摸历史的沧桑和永恒,更应着力于对民族精神家园的建构和民族灵魂高地的重铸。“ 存在的生活世界不仅创造性地处于历史的构建,而且还创造性地处于对人文地理的构筑,对社会空间的生产,对地理景观永无休止的构形和再构形:社会存在在一种显然是历史和地理的语境化中被积极地安置于空间和时间。”[5]“灵河”时空就是吴学良的心灵家园与精神高地,也是其历史时空与地理时空。《灵河》是对北盘江地理景观的“再构形”,也是对北盘江历史景观的“再阐释”,在北盘江的人文时空构建中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学价值。值得反思的是,吴学良对历史文化与自然生态的关注大大超越了对现实人生的关注,使其散文的现场感、当下性有所减弱。陆机《文赋》曰:“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就散文创作本身而言,人的情感世界是散文的“珠玉”,写河流的最终目的依然是写人的精神世界。综观本长卷散文集,作品尚未能全面深入细腻地“挖掘”和“深描”历史上的“夜郎人”与现在的“夜郎人”的精神特质,未能延续散文集《岁月手记》中对人物精神维度深察厚描的优势。在写法上,《灵河》并没有完全摆脱传统游记散文写景抒情的模式,人类学田野调查方法的运用并非游刃有余。因此,如何摆脱“旅游印象”式的文化诗学书写并深入到承载文化精魂的心灵世界之中,如何通过人物心灵的脉搏诊断历史文化的生命特质和通过某一村落的文化切片观察社會变迁的生命机理,如何汲取乌蒙大地的各种自然人文资源,并在散文创作中将历史诗学、文化诗学、生态诗学创造性的审美融合应当是未来创作中需要不断思考的重要命题。

注 释:

[1]吴学良《灵河》,大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文中未注出均出自本散文集)。

[2]武文《文化学论纲——社会文化人类学的解读》,兰州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9页。

[3]刘成纪《自然美的哲学基础》,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53页。

[4](美)克利夫德·吉尔兹《地方性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王海龙、张家瑄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版,第73页。

[5](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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