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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乡(节选)

2018-01-04牛旭斌

雪莲 2017年16期

牛旭斌

村庄里的集体出走

我们打算收完麦子就起身,把镰刀和草帽挂在墙头,把大大小小的锄头包起来凌空架在棚圈上,听说这些农具在城里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但我们必须精心收藏它,给自己某一天回乡种地留一条退路,让锄头在不使用不擦拭的日子,始终保持锃亮。

在我作别村庄的前夜,我向族里的长辈报告我要离乡寻梦的计划,我未来几年要办好办体面的事情还都缺些什么。我去兄弟姐妹和姑舅亲戚家登门辞别,我把想见世面的打算,告诉每一个比我有经验的亲邻,聆听他们的判断和预言,顺便委托他们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看家,逢上清明端午中秋除夕的时候,别忘了扫尘、祭奠,别忘了插艾草、划灰圈,别忘了供香火、贴春联。他们拿出压在箱底的老酒招呼我,用最吉利的话嘱咐我,他们平常的笨拙在为我饯行的时候心眼变软而好话连连。我要让亲人们,悉数并知晓我还有哪些放心不下。他们记清楚了,在我走后遇上远水不解近渴的難处时,自然就会上心并及时帮衬。

我看见新栽的紫苏已换苗成活,这个时候我不得不起身。山西那深深的煤窑在召唤,新疆那辽阔的农场和大片的棉花地在风中呼唤。院头炕大的那片毛年草招摇着狗尾巴样的花穗,不知道是对我挥手,还是欢送,躬着身,顺着风,似乎在向我颔首微笑,低头示意。沟沟坎坎的黄土地太折磨人了,一茬又一茬的深耕广种,四五亩麦子换不来一台彩电,种十年庄稼抵不住二道贩子一桩生意的净落,花掉的工夫抛去种子化肥,田间的耕作和管理就算白赔了。一季季的夏耕冬种,一茬茬的春稼秋穑,从土圪堆里刨土坷垃吃饭的人,从来都不指望一粒下地万石归仓的奇迹发生。相比于付出的真心和流过的汗水,太阳和月亮都熟悉我,深谙一个人为了光阴不屈的拼命与劳作,待我知足地作出最终决定的时刻,主宰我们收成的节气天气,还是把庄稼给敷衍了,给欺骗了。从此,不断加开的火车越来越满、越来越挤,甚至无座无票。

此前,我常常混淆掉真理与天意,许多时候容易被现象蒙蔽而常生过错。其实,不耕种就绝对没有收获,耕种后收多收少,全看天的脸色。劳动换不来好运程的时候,人们纷纷往远处跑,剩下空房空院,空山空沟,空等四季轮回。当我最后一个离乡,从拥挤无座的火车上下来,站在一个不辨方向、人潮汹涌又车水马龙的城市街头,突如其来的迷茫和恐惧,就像没有见过街市没有见过人和车的小马驹、小牛犊,蹄子虚踩在坚硬的水泥马路上,看见开来的汽车就像遇见怪兽,怒睁着眼睛直倒退,这种状况非常需要在屁股上点一串鞭炮打打生、压压惊。

我来到了一个密林般插满楼盘的建筑工地,工种是一名脚手架工人,第一天的工作是把24楼、25楼的钢管架子拆卸下来搭到26楼去,等到26楼的房顶浇筑后,再拆下来搭到更高的一层去。我在往下看的时候,小腿一边打颤一边发软,但我不能诉说我的这些担心,我告诉工头可能就意味着我立马失业,决定着我今晚就连蜷身的地方也要失去。我安慰自己,这就当站在家乡孤绝的山顶,心理上才终算适应。

工友们问我甘肃都有啥好地方,骆驼骑上走得快还是慢?娶一个媳妇一般要多少彩礼钱?一只母羊一窝下几个崽?我举着例子回答,想让他们感到我实诚,能很快就信任我、接纳我,让我成为站在大城市高空敢目视一切的一员,成为睡在他们中间敢大打呼噜的一员。后来他们慢慢地知道了我老家没有骆驼,慢慢地懂得了为什么越穷的地方娶媳妇越难,慢慢地想通了喂肥牛羊的水草为什么不养活人。他们记下了我来自陕甘川交界地带的夏家湾,作为一个在农村无处可施的劳动力,想用体力换点钱,他们心情好的时候,和我谈论家,谈论酒,谈论庄稼,谈论女人,谈论什么时候拿到钱什么时候回家。

一阵雷鸣电闪之后,我们收工回棚,雨水敲打着工棚的彩钢瓦,那打在纸皮一般厚的铁皮上的雨声,含混着彻夜不息的车轮碾过雨夜的水流声,我竟然倒头就睡。在我有一天听到一个工友家里出事迫不及待没要上工钱就走了时,我累到筋疲力尽,整夜对着闪烁的霓虹无法入眠。发工资后、换工地时的闲暇里,工友们带我去坐地铁,看着那干净的座位我们一路站着到站。我们远远地羡慕着那些在微信里视频聊天的白领上班族,我们无比想念地注视着一家三口手挽着手满载而归,我们很有力地把走路迟缓的老人扶在座位上……

我们每天拆卸和安装的钢管,必须时刻紧紧地抓捏在手中,许多工人的命,都系在这卡子和螺丝上,我要一个个把它们拧到最紧、安装牢靠。工头还交待,尽量不要让钢管碰撞,要文明施工,能扛在手里的流多少汗都不能扔,不能让工地发出太大的声响,这个城市够吵闹了,城市管理的人员一直在巡逻,要求我们必须控制噪音,不能打扰听觉本身就灵敏、睡眠本身就浅的城里人。

晚上住在彩钢瓦简易拼搭的工棚里,兄弟们的脸庞在蚊蝇锈满的灯泡下比我还黑,汗味比我还大,他们已经从开始打地基干到了26楼,对于这栋摩天大楼而言,他们已经流过比我多几十倍的汗水,他们比我吃苦多、功劳大,挣下了记在老板本子上过万元的工钱。工友们夜里没事就合计,估算建成后的一栋楼,把一个村的人全部喊来也住不完。我关心的是,再干一个月,房子就封顶开盘,老板就可以陪抢房摇号的人去了,我们就放假了,或者被转移到某一个新的工地。这些建起的新房,与我们就彻彻底底地无关了。

在我羡慕城市的繁华而拥有后,竹笋般林立的楼市我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感到狭窄、迷茫和压抑,纷纷攘攘的人海车流中,我突然觉得我那乡村曾令人窒息的宁静原来无比珍贵。喧嚣的城市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不断地运转,不断地制造,不断地更新,像24小时不间断开停的列车,某点某分停靠在某一站,来来往往的人,不断地上车和下车,不断地离开和回来……

千里外的老家是远洋上指引我们归岸的航塔,是十万大山里驻马歇脚的驿站。一个人离家是一场告别,还乡是一种守候。蒿草缠住许多人的脚步,有人刚迈出家门,孩子的哭啼声就传到了院边,有人刚走出村口,牛羊就追到了身后,有人刚上了班车,母亲的旧病就复发了,有人坐火车走到半途,右眼皮就止不住跳,有人刚找到一份工作,还没挣够来时的车费就又返乡了……

许多事缠着人,谁也不能说想挪窝就挪窝。主宰农民命运的,是乱麻般缠绕的琐事和务作不尽的农事,核桃裂口了还没有采打,房子建起了还没有粉刷,玉米长老了还没有砍收,桔梗长价了要赶紧挖,婚事定下来要赶紧办,土地荒芜了要赶紧耕。

我重新收拾夏家湾的小院,重新打磨架在棚圈的农具,重新开荒除草翻土种地,我给房前屋后的花草树木一遍遍浇水,我想把满山的旷野改造成大地自然博物馆,我想把一片片的田园种上果树,我把水库上钓鱼的游客让进院里的大树下乘凉,把经过家门遇上雷雨的赶路人让进屋内,生上火盆给他取暖,给他做飘着油花的鸡蛋臊子面,雨停后我开上拖拉机把他送过山那边。

那些年与我见过一面的人,在城里面和我结为工友的兄弟,都记着夏家湾,记着绿树掩映小院的磨盘,记着一罐煮沸的清茶和几十年亲历积累下的人生经验,记着五月端午八月十五站在高高的楼盘框架上,面向故乡的那一次次集体注目和膜拜。在城里人高调而表面的同情里,其实没有人在乎揽脏吃苦受累流汗的农民工,他们尽管贫寒自卑,但揣着的心,也是被盼望团圆的思念焐热而滚烫的。

陈年的况味

多少年后我住在夏家湾,哪儿也不想去。城里的人们都来这里旅游,有的人打听到我,来看我耕耘与坚守的大地自然博物馆,我在墙上写着耕云种月、烟云供养一类的大字,他们没有人想到和看起一个农民的境界,他们出于对都市的厌烦和对乡村的好奇,来寻找追随花香流浪的养蜂人,来观摩夏家湾是怎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怎么因冷僻因边远而原生态。

放在院边的半截子白杨树,在陈年中生出巴掌大的木耳,这是雨水也是太阳的功劳。这是意想不到但又能推算出的物象演变规律。小时候,听老一辈人讲这“大山”是《山海经》里记载的“大山”,大人们还告诉我们大山是空的,所以叫“昆仑山”,说山里面藏着满满的石油,曾有地质队住在村里勘探过,于是我们在坡上放牛,在草地上不敢使劲跳,害怕一脚踩下去,掉进油缸里。也曾想象和探究过山上的那几个泉眼,去发现有没有油渍渗出来,如果真有,那家里的煤油灯就可以彻夜放亮使用了,该有多好。

然而这些臆想,并没有在现实中发生,也没有一样成全、抵达或吻合于当年的梦境。

人生不走的路也要走三回。第一回是闯荡。第二回是郑重。第三回是怀念。我这次必须郑重其事的远行是去深圳,目的是参加女儿的婚礼,我穿上她快递邮来的新衣新鞋,拿上身份证在火车站刷出她网上订的卧铺票,这是我第一次以睡着的姿势出远门,手里汗涔涔地捏着一张纸条,上面记着女儿叮嘱我要在婚礼上说的话。我四下里张望,听火车穿越隧道时发出的隆隆巨吼,我担心小偷,时时打量着车厢里走动的人,我紧捏着裤兜里缝着的那个红包,里面揣着四季粮食卖下的钱,还有亲戚们的随礼,钱不多但代表着亲邻们的心意。

我从西安坐上飞机,感觉那机舱就像老家的背篓,像空心的秸垛,被一股巨大的气流吹上天。这又是我第一次在天上飞,哗哗的流云擦过机翼,太阳的光辉熠熠闪烁,透过弦窗俯瞰,褶褶皱皱的大地之上,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横陈着琴键般多彩的黄土地、黑土地,摆布着一条条玉带一样的曲折的河流。这两千多公里的旅行,让我从此颠覆对距离的认知。再远的世界,有亲情的牵连都不远。遥远只是新华字典里还没有被时空篡改的那个旧词语。

我打算暂时不回夏家湾,迎着海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全新的陌生,在比料想还要舒适的城市生活面前,我还是有些说不出的不习惯。面对眼前高高低低的植物,它们竟然能够任性地生长,葱茏的树冠和密实的枝丫,还有住在公园树林里的鸟儿,我感到由衷的亲切。但当我抬头看一眼远方时,我又很快清醒,这人工的花园不需要收种,园艺师定期照着造型修剪,它们不是森林,而是只供观赏的好看的风景树。

徜徉在无际的海岸线,沉醉在公园的花海里,我不由地白日做梦,那道山梁上的草坡还记得我,那座土台上的院落还记得我,那缕从党沟照到山墙上的夕阳,还熟识我当年映在墙上的影子。喊着童谣的奔跑里,我从结满树莓的刺架里钻出来,从墙旮旯跑到坎塄下,从崖窟里跑到草垛中,跑进放着无数架风车的土仓库,躲进夕阳照暖的西厢房,漏进屋的那米光线里,数千粒尘埃由低到高旋转,凌空舞蹈。

能让我如梦初醒的,是吹过家园的从不停息的风,是下个不停的绵绵不尽的雨,是淹没屋顶的纷纷扬扬的雪。除了这些,还有清冷凛冽的霜,让我想起架在夏家湾山顶的明月,在心底升腾,分外明亮。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我像唐朝的王湾泊舟北固山下,望归雁能捎去他对洛阳的思念!我靠在麦草垛旁睡着了,狗来陪我,用尾巴刷我的脸,猫来陪我,用爪子挠我,让我一跟头拾起来飞跑回家的是,从我家灶房里飘出来的腌肉在油锅里爆炒的香味,勾魂似地一溜烟就钻进锅巷,勤快地帮母亲架锅,往灶膛里添柴、扇风、生火。

一鍋香喷喷的腌肥肉炒洋芋片,和上被霜杀过的白菜瓣,凉水发泡的又柔又软的粉条,嫩白的豆腐片,干红辣椒丝,红萝卜片,新鲜青翠的蒜苗,油烟的香气溢出灶房,飘到屋外的大路上,飘在院落村庄上空,饥饿的肚子馋得咕咕嗷叫。

30多年后,我依旧会在今天的村庄,回味出腌肥肉出锅的浓香,白馒头蒸熟的麦香,圆扁食咬破的葱香,回味出挂面的筋道、老醋的扑鼻和油泼辣子的美味,回味出炒洋芋、炝菜碟和炖排骨的特有的香味,回味出萦绕在村庄里酒席、年夜饭和油茶罐罐茶的醇香……

想起这些的时候,我竟已飘流远乡多年,我在高雅的酒店食堂,街肆的排档小摊,再没有找到和吃到过这道菜,这在夏家湾每家每户的婶婶们必然都会的技艺、唯一待客的佳肴,多少年后我只有在梦里梦到的份儿,有时候连梦里梦到,也总是缺这少那索然无味。

生活的况味就在我们最早体验和原始记忆的那些滋味里。大山从不让山里的孩子感到贫瘠,春天里竹笋和蕨菜长满山林,夏天里树莓和桑葚挂满枝头,秋天里橡栗和板栗落满坡场,冬天里柿子和软枣缀满村庄。野菜野果一直留存着岁月的陈香,我要走远时,我必须向一年四季打声招呼,给满山满乡的野菜野果告个别,要不然贸然离去后,它们看不到我找不见我会担心我,会在一个个梦里,不住地喊我。

我从山里来

这些年让我最开怀的事,莫过于靠着墙根晒太阳,抽一锅旱烟,端一碗饭吃,吼几句秦腔。这种原地不动的坚守,对于没混出样况没干出名堂又半途而归的人来说,不往外走,正是最远的出走,再往回走,才是醒悟的皈依。村里人说:黑炭靠着麦草垛,不出一分钟就能去梦游。

我一直信以为勤劳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生存,只有汗水才堪称劳动,只有躬耕才配求收获。

我从山涧连根带土挖回来一株葛条,把它请进我在城里的家里,栽在阳台花盆里,我感激它在斗室里很快便景气地成活,给我足够的面子。它像在旷野里一样生机勃发的叶芽,纷繁地呈现出旺盛和茁壮,这是对我这个守望泥土的人最大的认同和慰藉。在没有阳光和雨水的沐浴里,在毫无着落和根基的乡愁里,山野中采来的葛条深深地领会我的意图,在逼仄的空间和幽闭的气息中,这株葛草竟漫不经心地生长,它与我性情相投,也许是喜欢我的淡然无趣,也许是苟同我的耕云种月,也许是暗合我内心的致虚守静。葛藤柔韧的花蔓,洒脱的形态,这比任何的功成名就更让我满足惬意和身心愉悦。

云压得越低的时候,雨就来了。每每在我面对室内的这盆葛草写字的时候,我总能感到夏家湾的葛丛从我身边,向四下里生长和蔓延,它蜗牛一样攀爬的叶须一夜间就上了树,过了坎,爬上悬崖,它浓密的叶子铺盖过满坡的小草,所有的花草、石头、土坎都给它让路,它无所顾忌地生发,从葛根找到葛尖,可能要走几十步的路,太阳照进来雨水下进来的时候,一坡漫无边际的墨绿,在与花草杂树的缠绕中,谁的脚步都休想过去。

我一直视以为世界上最多余的人,是守株待兔的不劳而获者,是不经思索的坐享其成者。这正是夏家湾收割麦子的季节,我爬上山顶,金黄色的旗子被风吹烂,脚底下的山川可以看见的金黄色麦田像一片片补疤,没有几百亩麦子可待收割,要遇上碾场的情景几乎没有可能,放在角落的碌碡早成了遗弃在场院的文物,拖拉机碾场也已退出了乡村舞台,挥舞镰刀的割麦场景一去不复,赶牛碾麦和扬场晒粮的场院都废弃了,我能看见的麦地和麦草稀罕有限,农民不烧柴禾了,再壮实的秸秆也没人拉扯了,火苗熊熊燃烧,草秸化灰还田。

夏家湾响动着三轮车传带脱粒机飞转的打麦声,田野里流传着玉米抽天花挂胡须的声息,空气里弥漫着豆菜蒸馍刚揭开锅的香味,这个时候,生长在地里覆没过山道的野草茂密的须芽,和盘来盘去的葛条还缠着我,院子里草木灰画下的圈和蜘株结在檐下的网还绕着我,葡萄架和忍冬藤疯狂延伸的叶须还追着我,它们都舍不得我。

今晚露水重,明天太陽就红。葛条缠住许多树,许多树从不离开半步地给家园和人们站岗。在悲欢离合的日常旧事里,喜乐是炊烟按时升起,忧虑是霉尘交织宅院,葛条缠往苔藓铺实的道路,缠住电壶一般粗的大树,缠着带上水土离乡十几年的人又回来,陪伴空心孤魂的村庄,和掉光牙的我。

我从山中来,挖回一葛条,凝望这蓄满野地乡情的青藤和绿叶带来的绿意和生机。夏家湾的夜空依旧明净,深邃,澄澈,高远,当繁忙和焦灼了一伏的土地开始板结,我毕竟其力已无法翻耕,草根与草根紧紧纠结,坚硬的泥土很需要一场淋漓透雨的滋润。

坐在故乡的屋顶,我荒冷地觉察到,只有这样的漆黑才配称夜晚,这样的星空才启示生命。我未曾从这里离开过半步,我决心让村庄变活,凭靠祖先的留存,留住山沟那条河,留住一沟两坡和月牙形的村落。逝水流长,时光与流水从此缓慢而停滞,在乡风芊绵野草浅涌的岸边,我打算坐在明月清风里终老,只有在一丛丛葛条野生的地方,我年老的白发、蹒跚的步态和脸上的皱纹才没有人笑话,就像宿根的葛草一进入严冬就自然枯黄,而面对春天的雨水时,万千凋敝又升华为新生之美。

葛条缠住许多人。翻开岁月的旧账,穿过沉积的烟云,时光将把全部的经历毫无保留地赠予我,把逝去的往事原原本本地归还我。我反复梦见小时候,反复流连在茵茵软软的草坡上孩童般欢奔。我隐隐虚虚失落,我这个面对大地常有过错的儿子,背对土地身影的虚情叙述,在这隅世间,在对过远的回望、默念和祭奠里,无用地写着写着,那些从隐深又密集的酸楚里不断浮现出的滋味,从人生之舟流经岁月之河里不断摩挲出的金子与砂石,最近在秋月高照的明辉里给我寂冷的光亮,泪眼模糊里久远的往事全靠了岸,我息桨歇脚,并将更大胆地开始明天的行程,并将从此去追究和检索,那过往岁月所有抹不去的落尘与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