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木

小弗和我又一次住到一起。我开始试着了解一个十一岁小男孩的世界，而不是强硬地不许做这，不许做那。米强说得很对，我现在不是树立威严的时候，我现在需要唤醒我们之间的亲情。

“当初你为什么和我爸爸离婚？”

米小弗站在我对面，歪戴着一顶红色的耐克遮阳帽，嚼着口香糖，不停地抚摸着怀里的白色小狗，他眯着眼睛，等待着我的回答。我为什么和他爸离婚呢，真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十年前，米小弗1岁多一点儿，我和米强因为感情不和离了婚。因为当时我要出国留学，孩于便判给了米强。

三年后，我回国，小弗已经被送回老家四川被爷爷奶奶带着。我试图要回米小弗的监护权，可是米强的父母坚决不允。我于是找了律师，想通过法律手段要回米小弗的监护权。可是，半个月后，我却突然和小弗失去了联系，打四川老家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打给米強也关机。

我赶紧去四川老家，竟然房门紧锁，他们一家都“失踪”了。我恨死了米强，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他找出来。

可是，我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没想到，六年后，米强竟然主动联系了我。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敢换电话号码，我担心有一天.小弗想找我时，会找不到。更让我意外的是，米强想把小弗还给我，他的理由一下子把我雷倒了：我现在的妻子要生了，她怕小弗会分走二分之一的爱。我大骂米强混蛋，然而，小弗能到我身边，我却是惊喜的。

我看着眼前十一岁的小弗，几乎认不出他了，我只想一把将他抱进怀里，米小弗却挣扎着跳开：“对不起，我不习惯这样和陌生人亲热。”

陌生人？我火热的心顿时化作冰凉，我日夜思念他，天天盼着能再见到他，可是我对他来说，却是一个陌生人。

“我怎么是陌生人呢？我是妈妈。”

“血缘上而已。我不习惯叫别人妈妈，我只能管您叫阿姨，我爸说，过完暑假就把我接回去。”尽管我十分心寒，但不得不承认米小弗逻辑清楚，口齿伶俐。

“先回家吧，妈妈给你做饭吃，晚上想吃什么？”

“简单吃点吧，去麦当劳吃几个汉堡得了，我怕麻烦。”米小弗边说边晃腿，晃得我心里极不舒服。

可是，胖胖的小弗明显超重，何况，汉堡是公认的垃圾食品。

“咱们回家吃好吗，妈妈做的饭可好吃了。”不像是在商量，像是在请求。

“爸爸就常带我去吃麦当劳，你不会是舍不得花钱吧，没关系，我爸有钱，到时让他再还你就得了。”米小弗这话又一次把我雷倒。

刚要继续和他理论，他突然转了风向：“回家吃，我能点餐吗？”

我笑着说可以，米小弗便说：“我想吃萝卜馅饺子，我不爱吃速冻的。”

我一下子傻了，马上七点了，我上哪儿给他买萝卜包饺子？可是，我还是转了好几个超市买回了萝卜，说实话，现在米小弗就是说吃满汉全席我都会给他做。

折腾了两个小时后，饺子终于下锅，米小弗吃着可比克看《艾尔文与花栗鼠》，他边吃边喂他的小狗布丁，他吃一片，布丁吃一片，他公道得很，一点也不偏心。

“吃饺子喽。”我开心地喊道。多少年了，我的理想不就是做一桌子佳肴招呼儿子一起吃吗？

“我不饿了，我刚吃零食就吃饱了。”米小弗这话差点没把我气死。

“零食要少吃，零食最没营养了，吃几个饺子吧？妈妈包的饺子最好吃了。”

“我真的不饿。”米小弗表现出的不耐烦又一次给我泼了盆冷水。然后他就一下子扑到床上，说困了，想睡，布丁也跳到床上。我忙说让狗狗下来。

“我们一直睡在一起哇，我是爸爸的大儿子，布丁是我的儿子，我能让我儿子睡地上吗？”

一阵暴汗，这是米小弗来的第一天，我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下班一进门，我就踩到了一坨狗屎，米小弗和布丁正在沙发上玩耍，原本干净的沙发和靠枕上沾满了白色的狗毛，客厅里，我新买的百丽鞋被咬得乱七八糟，我一下子火冒三丈。

“米小弗，你为什么不看好自己的狗？”

“我看好了啊。”

“那它还把我的鞋子咬得乱七八糟？现在，你先把客厅打扫干净，否则就不要吃饭。”

“不吃就不吃。”米小弗倔强地说，显然他不想服软。

我简直气得头都要爆炸了，我可以容忍调皮的孩子，但绝对不姑息一个浑身是毛病的孩子。

米小弗哼了一声，钻进了他的卧室。

“不许布丁上床。”我在他身后喊。

“布丁在我家一直睡床上。”

“这是我家。”我说完就后悔了，这不只是我家，这也是小弗的家。可是，我并不打算服软，这孩子显然是被宠坏了，我不愿意让他认为，我也是宠他的。

米小弗开始收拾自己的东两，看样子要离家出走。

“你去哪？”

“我要回家。”

“可以，先给你爸打电话，他同意了，你就可以走。”

米小弗开始拨米强的电话，然后米小弗在电话里哇哇大哭：“爸，我要回家，你的前妻欺负我。”

我在小弗心中的地位，仅仅是他爸爸的前妻，而不是他的妈妈。巨大的沮丧笼罩了我。

米强批评了米小弗几句，说过完暑假才能来接他，小弗挂上电话，恨恨地不肯理我。

我对自己说了无数遍的淡定，淡定，然后默默地拿起了拖把，开始了清洁工作。

晚饭做好了，米小弗躺在床上，“他的儿子”乖乖地卧在地上。

“要不要吃饭？”

米小弗哼一声，转过身去。我故意把饭桌搬到客厅，一边吃一边啧啧有声，“好香哇。”

米小弗“砰”地关上了卧室的门。“我不吃你做的饭，明天我就去找爸爸。”米小弗大声说。

下班推开门，屋里安静得出奇，我大声地叫着小弗的名字，却发现他不在。我吓坏了，他能去哪儿呢？打他的手机，关机。这个城市于米小弗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啊！我一边给他发短信：你快回来，妈妈很着急。一边在小区四处寻找，可是连米小弗的影子也没找到。

我打了“110”，公安局却说，失踪不足二十四小时，不予立案。

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说要去找爸爸，难道是真的？我急了，迅速出门，打车赶到火东站，最后，终于在一张椅子上看到了米小弗和他的布丁，我一把抓住他，狠狠地搂进怀里。

“小弗，跟我回家好不好？”

“不，我要去找爸爸。”米小弗的态度很坚决。

“小弗，你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了，我希望你可以分清是非，你自己犯了错误，然后再用错误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这像一个男子汉做的事儿吗？”

米小弗不理我。我只好強行把他拉起来，塞进一辆出租车，狠狠地关上门：“在爸爸来接你之前，你必须老老实实给我呆着。”

“我讨厌你，讨厌你，我不让你给我做妈妈。我要找爸爸。我要回到爸爸身边去，妈妈要生妹妹了，我们一家四口会快快乐乐地生活。”

我愣了，是，这些年，我从没有管过他。我对他的思念，于他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他爱的是爸爸，爷爷奶奶，到现在为止，我于他而言，只是相处了几天的陌生人。可是，小弗不知道，他爸不要他了。

我无声地坐下来，很想和米小弗讲一讲，这些年来，我怎么找他，怎么想他，以后的日子，我要好好对他。可是，小弗却抱着布丁去了卧室，我靠在门外，特别想哭，小弗冋来了，我为什么找不到和他亲近的方法呢？

不尴不尬地处了几天，我和米小弗始终生疏而客气，他不怎么理我。我试图讨好他，甚至和他说话都有些小巴结，可是无济于事。他只希望暑假快点结束，好回到爸爸身边。

直到布丁把尿尿到床上，我再次大发雷霆，小弗狠狠地摔了几个盘子。我生气地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爸爸不要你了，因为你太不懂道理，太不乖了。”

“你胡说，爸爸不会不要我，爸爸对我最好。”小弗的声音尖而长，像受了很大的刺激。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小弗又钻进了卧室，这是他和我对抗的方式。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好，凌晨才进入梦乡，早上睡过了头，去敲小弗的门，才发现小弗又不见了。

我忙打电话给米强，米强告诉我，小弗刚给他打过电话，应当快到成都了。

我坐了最快的一班飞机赶到成都，问米强的住处，他却说出了一家医院的名字。

见到米强，我吓了一大跳，米强竟然剃了一个光头，一脸憔悴，瘦得吓人。

我于是猜到，米强把米小弗还给我，不只是妻子要生产那么简单，尽管他的妻子的确挺着个大肚子。

“肝癌晚期。”米强笑笑，脸上是掩不住的悲戚。

“对不起，我一直不肯让你和小弗见面，我太爱小弗了，我担心你把孩子抢走，所以……其实，我现在的妻子也可以帮我把小弗抚养成人。可是，我希望他能和你一起生活，毕竟，你才是他的妈妈。我希望通过一个暑假的相处，你们能够建立感情。其实小弗是个很乖的孩子，这么多年，你们都没有在一起生活。你首先要做的，不是给他立规矩，而是放低姿态，站在他的角度多思考一些，毕竟，他只是个孩子。”

我心里突然有些惭愧。是，和小弗在一起，我只是命令他不许做这，不许做那，态度强硬而霸道，我不是他的老师，我是他的妈妈呀。

后来，米强把小弗叫过来，对他说：“小弗以后是男子汉了，爸爸把你抢走，本身对妈妈是件很不公平的事情。我不想让你留下遗憾，先和妈妈处一阵子。如果你想回来和米兰妈妈一起生活，我们也不勉强你。”

小弗狠狠地点头，我最终带走了小弗。尽管小弗想留在米强身边照顾他，米强却不想让小弗过多地感受死亡来临的气息。

小弗和我又一次住到一起。我开始试着了解一个十一岁小男孩的世界，而不是强硬地不许做这，不许做那。米强说得很对，我现在不是树立威严的时候，我现在需要唤醒我们之间的亲情。

三个月后，米强去世，我牵着小弗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以后有妈妈。

小弗扑进我的怀里嚎陶大哭，我的心被他哭得皱皱巴巴的。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和小弗之间，依然有些生疏。但是，日子很长，我相信，我们会慢慢地爱上对方。

胡晓宇摘自《爱人·月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