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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了芭蕉

2017-12-29柳寒台

传奇故事(上旬) 2017年12期
关键词:娘亲爹爹芭蕉

柳寒台

我在灯溪寺进香,浴莲师太说我的生辰八字很独特,怕是情路不顺,会遇见一个负心人。

她说完这些话,台阶下的玉兰树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的花,有几瓣漂在青石案上的竹节茶盅里,水雾氤氲。

娘亲满面忧色,问师太:“可有化解之法?”

浴莲师太说:“既是命定,何来化解。”

那时我并不理解这话的含义,只静静地看着纷落于暮春的花,默算还有几天到我的十二岁生辰。那时我虽未及笄,爹爹和娘亲却已开始为我物色人家。娘亲说,女儿家的终身大事必得多看两年,谨慎些总是好的。

开春不久,表哥随舅舅来扬州。圣上赐给舅舅一处外城屋宅,与我家相邻。因旧宅需翻新,舅舅和表哥便暂居我家。

表哥喜读书,常到爹爹的书房借阅。爹爹说他的释义笔记简练精要、颇有文采。表哥问我可曾读过书,我说曾有个女先生教我女四书,读写不成问题,但也仅限于此了。表哥说他才不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若愿意,随时可去找他,学文作画都成。

从“关关雎鸠”到“君子日参省乎己”,表哥讲什么我便读什么。他站在书架下,将爹爹收藏的书拿出来翻看,修长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又被帘子、花瓶、椅子折弯了。他忽然转过身来,“念珠,今儿是花朝节,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我怔在那里,“出去做什么呢?”

“出去走走总比待在屋子里有趣。读千卷诗文,却不曾看过一季春景,多可惜。”表哥边说边拉了我的手往外走。

我从无这样的经历,没有娘亲的陪伴,就这样坦然地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这一天注定与我过往十二年的光阴不同。

那日天气很好,有微风,有煦日。我们穿过喧闹的大街,来到游人如织的湖边,许多文人雅士在此对诗酬唱。从表哥和他们的言谈中,我得知他们彼此相熟。湖边的柳树下,希容穿着青灰的直裰,举手投足间带着少年人的张扬和儒雅。我抬头看他,他也看见了我。

娘亲忙着在寺庙里吃斋念佛,她也听从了父亲的意愿,让我在出阁前多读些书,免得将来到了夫家显得笨闷。所以我和表哥常假装在书斋里苦读,却趁爹娘不在时偷偷出门会见诗友。我看他们作诗,虽不能理解其中深意,却也心有向往。只可惜时常见不到希容,在那些寥寥相会的日子里,我们互读诗作,谈论些值得推敲的字句。

有一次希容难得来了,大家突发奇想地要画仕女图,我便成了他们的描摹对象。白墙下,我坐在檀木椅上,手边是一卷《王右丞集》,身后是一株碧绿的芭蕉,叶上还凝着清晨的露,假山依傍着青竹丛。

他们分别按着自己的风格作画。那天的天气不是很好,虽是初夏,但昨夜宿雨未干,天色湿漉漉的,带着幽凉。我偶尔抬头,去看那些少年专注的眼,但不敢多看那一双独特的眼睛。

我抬眼看向远处的一株玉兰树,花期已过,只剩些叶子缀在枝头。在那安静漫长的时间里,我突然想起浴莲师太的那番话,便偷看那双独特的眼睛,不知它们会有怎样的联系。

等到他們都画好了,大家依次看过去,才发现每一幅都张扬着个人色彩,我不过是充当了一个模糊的意境。看到希容的画,大家有些不解,问他为何不将眼睛画上,徒留空白。他抬头看着我,带着淡淡的笑意,“因为念珠一眼也不肯看我。”

众人便说他何时得罪了我云云,我低头装作看画的样子,却忍不住羞红了脸,心中竟泛起莫名的甜。

秋天到来时,大家计划着去平寒山看落枫。一行人掣马前往,沿途风景尽收眼底,而我只能乘着马车,撩开帘子,从那方寸之间看山川美景。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身为女子能和他们一起读书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又为自己不能恣意生活而伤感。

大家在山下寺院里歇脚,准备上山去。我推说累了,想在寺中休息。大家只当我是小女儿家,道声“好生休息”便都出发了。

我一个人到寺院的松林中散步,听见隐约的诵经声。落叶沾染了湿气,踩在脚下并不会很快碎开,只发出柔软的回响。不知在林中待了多久,等我回过头想沿路返回时,却看见希容坐在一方巨石上,静静地看着我,浅淡一笑。

我镇定下来,慢慢往前走,停在他面前。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拉起我的手腕,“我们去骑马。”

迎面而来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我们驰骋在那片宽阔广山坡。远处是茫茫云海,马蹄下翻滚着柔软的细草,间杂着不知名的野花。他勒住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将我接下马背。我们漫步在那片美丽的旷野,他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说和哥哥弟弟们一起读书,字写得不好要受罚,文章写得不好也要受罚。但这不是最苦的,最难过的是父亲最喜欢被先生夸奖的孩子,为了得到父亲的瞩目,他便努力攻读,争取被夸奖。

我心疼地看着他。他淡笑着说,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才明白,生而为人,要先取悦自己。我听着他新奇的言论,竟不知如何回答,只默然点头。

马上就是中秋了,这几日晚上都有庙会。我们一行人商量着去逛庙会,可熙熙攘攘的人群不一会儿就将我们挤散了,只有希容牢牢牵着我的手。长街尽头,他突然转过身,我们撞了个满怀。我的脸一下子红得要烧掉了,我想是不是刚刚吃的酒酿圆子让我有了醉意。他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俯身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只记得那天,他的月白衣襟上有淡淡的香味。

那是如此开心的一天,我们在街头感受喧嚣又充满活力的市井之气,我还尝了一些果酒。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好像盛满了月光,我想,也许他就是月亮吧。

后来,舅舅要去苏州任职,表哥也同去,我持续了三年的诗社生涯就此了断。爹爹便请了一位女先生,可她只会教我女四书。整日闷在家里,我很快便大病一场,瘦脱形了。

他们不知我为何得病,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有个大夫说我是丢了魂魄,开了一帖药,让娘亲带我去往平日常走的地方捡魂。

娘亲便带着我到报国寺求愿,她合掌跪在菩萨面前,求菩萨给我生路,许我一个好归宿。我也低头跪拜,抬头时看见匆匆赶来的希容。

不晓得他如何得知我今日会出府。他假装路人在一旁上香,额上是亮晶晶的汗珠。他心疼的目光饱含千言万语,我虚弱地笑了笑,却想流眼泪。

那日后我渐渐好了起来,娘亲感谢菩萨保佑的同时,更急迫地想要为我寻个夫家,希望我就此平安幸福。

有一天表哥突然从苏州回来,偷偷塞给我一封信。希容在信上说必须回京城一趟,家中突发要事,回去前想见我一面。

我对娘亲撒了谎,说自己身体好了,想亲自去寺里还愿。我让婢女等在禅房外,再从后院溜出去,便见希容牵着马等在那片松林里。我们又一次来到那片坡地,过往历历在目,有些事我看不明白,但有些事,我只能裝作不在乎。

他说父亲突然病重,自己必须回去,我点头表示知道了。他眼眶红红的,声音艰涩,“念珠,有些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我一些日子,我一定回来娶你。”

轻轻地吻落在我的发鬓,无法自抑的难过化成热泪。他将一块雕龙玉佩掰成两半,一半留给了我。

他回京后常写信来,不过都得请表哥转交,有时夹带一株清香的干花,有时是一首新词。就这样,我靠着这些书信度过了两年时光。

十七岁生辰刚过,城南的王夫人来访,意欲两府结亲。但娘亲婉拒了,她私下说王家少爷性情放诞,非可托付终身之人,可她从未问过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我想告诉娘亲,我在等一个人,可这哪是未出阁的姑娘能说的话,何况若娘亲问我他是谁家的公子,我又该如何回答。

在给希容的回信中,我说了娘亲拒绝王家的事,也请他说明身份,我好求娘亲成全。可他再没回信,过了将近一年,我便不再给他写信,只寄去一株细柳。

我十八岁时定下亲事,嫁给仕宦之家的嫡公子宋泉。他长我四岁,成亲之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因为长年读书习字,他的手指内侧结了一层茧,但他的字非常好看。他兼通书画,尤擅工笔,为我画过很多像。

他有公事不回府或出远差时,必会派下人回来禀报。两年了,我们只育有一子,婆母为子嗣着想,劝他纳妾,他只说我们还年轻,还有将来,可直到他去世我都没能再生育。但此生已经足够,我们已幸福安稳地过了一辈子。

“萱儿,祖母给你讲这些是希望你明白,人一生会和许多人相遇,会割舍许多曾以为割舍不掉的感情,但终有尽时。”又是一年花朝节,我为刚过十二岁生辰的小孙女梳发,想起往事竟絮叨了许久。

“就算祖母成了亲,日子过得幸福,可你能忘记他吗?”萱儿拈着一朵花,调皮地插在我鬓间。

我将她搂在怀中,“因爱成婚固然好,可生而为人要懂得取悦自己,与其在恨中丧失爱,不如将往事深藏于记忆中。”

萱儿和婢女出门去了,我又想起那些没有讲出的故事。

我成亲前一日,表哥来了,待爹娘去查看嫁妆时,他领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过来了。待我细看,竟是希容,他的斗篷下竟是明黄色的朝服!一切不言自明。我惊慌失措地关上门,哭得很难受,喊道:“你走!”

希容拼命地握着我的手,哽咽道:“我被父皇禁足,没有办法收到信……念珠,我们私奔吧!”

我哭着摇头,请他在我爹娘回来之前离开。最后,希容随表哥走了。几日后,我听表哥说希容遵从圣旨即将完婚。

余生几十载,我的妆奁里一直躺着半块玉,宋泉从不多问。我不后悔遇见希容,更不后悔嫁给宋泉。忆起浴莲师太的话,不禁疑惑,这算负心吗?我想,并不。所谓情爱都是自己甘愿,又怨得了谁呢。

后记

后来,希容登基,后宫安定,江山稳固,世称明宗皇帝。有时批奏折久了,身旁的宦官便劝他起身去院里走走。他看着那株茂盛的芭蕉,总想起那个坐在芭蕉旁的眉眼清俊的姑娘,还有那些不可追的岁月,因此静默良久。

直到夜深,各宫都点灯了,望着明明圆月,希容忽而转身,却没有一个姑娘撞进他怀里。他默然地回到桌案旁,提笔作画。画上有一个姑娘坐在椅子上,身旁有一株芭蕉、一丛青竹、一卷已经忘了名字的书。奇怪的是,女子的眼睛并没有被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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