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玉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天晚上，月色有些昏暗。山八家茅屋里的灯光也有些昏暗。

山八娘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衣服，生产队队长推门进来了。队长将一袋玉米放到地上，撩起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说：“山八他娘，听说家里快揭不开锅了，趁仓库保管员回去吃饭，我给你背了袋玉米过来。”山八娘听了，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色顿时白了。山八娘说：“队长，使不得，使不得呀！”说完，山八娘就去搬那袋玉米。生产队队长忙拦住山八娘说：“山八他娘，现在往回送，要是让人碰见了，不是害俺吗？”又说，“俺这样做，也是一片好心呀！”还说，“山八推荐表都填了，上大学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孩子面黄肌瘦的，要是体检时身体过不了关，不是太可惜了？”生产队队长这样说过后，目光就在山八娘脸上碾开了。山八娘那张白卡卡的脸，竟被碾出些血色来。山八娘下定决心了。山八娘说：“队长，真是太感谢了！”生产队队长舒了一口气说：“山八他娘，其中的利害，你是知道的，藏好啊，万一……”生产队长突然打住话，转身走了。望着生产队队长消失在昏暗月色里的身影，山八娘甩过去一句硬朗朗的话：“万一，俺是说万一，打死俺也不会牵连上你的！”

也许是怕生产队队长听不见，山八娘的声音有些大。

当时，山八正躺在床上想着上午填表的事呢，全大队就一个推荐上大学的指标，怎么会让我山八填呢？山八正这样想着，娘的声音就传过来了。山八从床上弹起来，看见娘正在拽一个袋子往内屋去。山八出手拽过那袋子。“玉米？”山八脸上写着困惑，又问，“娘，哪来的？”山八娘不做声。“娘，这玉米哪来的？”山八娘仍不做声。山八急了，声音也就提高了：“娘，这玉米……”山八娘忙捂住山八的嘴说：“小祖宗，这要是让人听到了……”山八娘只好如实说了。山八听了说：“娘，糊涂啊，纸能包住火吗？要是被人知道了，咱全家人的脸，还往哪搁呀！”山八坚决要送还这袋玉米。山八娘好说歹劝，山八仍不松口。山八娘扑通就跪下了，声泪俱下。山八心软了。

翌日，太阳刚羞答答露出脸儿，生产队队长的哨子就响了。队长边吹着哨子，边挨家挨户通知说：“都到队里集合，仓库夜黑里丢了一袋玉米。”经过山八家门前时，生长队队长小声喊出山八娘，交代说：“没想到还是被老温发现了，千万给藏好了，万一……”山八娘接过话说：“队长你放心好了，打死俺也不会牵连上你的。”

生产队的仓库前，社员们一个个都竖在那里。保管员老温在介绍具体情况。老温说：“也就是回家喝一碗稀饭的时间，一袋玉米，就没有了，这贼……”与此同时，大队里派来的民兵，正挨家挨户搜查。很快，那袋玉米就被搜了出来。

民兵们押着山八娘过来了，山八娘被绑在一棵树上。

生产队队长干咳了几声，说：“真是没有想到呀，一向老实本分的山八娘，竟会干出這样丢人现眼的事，唉，俺这个当队长的，没当好啊……俺就不说了，请大队长讲话。”

大队长先分析了国内国际形势，进而结合山八娘偷玉米事件，说：“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阶级敌人对俺们无产阶级明目张胆的挑战……”

在一片愤怒的声讨声中，山八娘被批斗、被游街，直到天黑。

月色仍有些昏暗。山八家茅屋里的灯光也有些昏暗。山八娘呆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泪如落雨。生产队队长走进来，说：“真是没有想到，那个老温，警惕性那么高，让山八娘你受苦了。”说后，抬手啪啪扇起自己的脸来，还说，“俺这是造孽呀，山八他娘，跟俺去大队部，找大队长说清楚去。”山八娘拽住生产队队长，说：“队长，你放心好了，打死俺也不会牵连上你的。”

后来，生产队队长的女儿萧萧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生产队队长家大摆宴席，很是热闹。

山八也去了。

生产队队长迎出来，满脸堆笑。

山八没笑，等生产队队长走近了，抬手，“啪啪”，扇过去两巴掌，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生产队队长手捂着脸，对着那些聚过来的目光，说：“你们看看，他娘偷队里的玉米，他被取消上大学资格，关俺什么事啊！”

还说：“真是莫名其妙！”

〔本刊责任编辑 周静静〕

〔原载《金山》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