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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异乡人”

2017-12-28李思思元芳

文物天地 2017年8期
关键词:胡人陶俑异乡人

李思思+元芳

洛阳博物馆藏有一件北魏彩绘陶“昆仑奴”俑(图一),高9.5厘米,出土于洛阳老城盘龙冢村元邵墓。

这件小型彩绘陶俑并腿蹲坐,左臂置于膝上,深深垂首,右臂抚于颈后,从侧面看去,整个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煞是可怜。观其服饰,身着束腰袍,下着裤,足穿长筒靴,身施红彩。唯一可从那一头卷发判断其身份,可能是个远道而来的“异族人”,既非汉人,亦非鲜卑人。从可见的外貌服饰来看,“他”也许从西方来,也许从南方来,加上独特的造型,留给观者无限的想象空间。

陶俑出土于洛阳北邙的一座北魏墓葬,墓主为北魏孝文帝之孙元邵(528年)。该墓新中国成立前曾遭盗掘,其后文物大部分被追回,1965年洛阳博物馆又对其进行清理发掘。现存遗物120余件,其中俑类115件。

這件彩绘陶俑高度不足10厘米,却显得如此独特。不仅是因为在目前发现的北魏陶俑中,其造型是孤例。更因为工匠在设计其造型上的巧思令人动容,一个来到中原的异族人,埋首而坐,我们看不到其容貌,“他”是哪国人?是悲伤抑或是孤独?

这件俑从被发现时,对其定名就不一致,发掘报告上称其为“童俑”,也有泛称其为“胡俑”,目前比较流行的名称为“昆仑奴俑”,这更引起了我们对这件小型陶俑的极大兴趣。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没有充分的证据去证明这件蹲坐陶俑一定为“昆仑奴”俑。在元邵墓出土的115件陶俑中,另有2件特征明显的胡俑(图二),深目高鼻,卷发,虬髯,身着窄袖束腰圆领袍,下着裤,左臂稍曲,右臂下垂,站立状。可以肯定这两件卷发虬髯、高鼻深目的胡俑,塑造的应是来自中亚或西亚的胡人。《史记·大宛列传》中提到:“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魏书·西域传》提到的粟特康国人,“人皆深目、高鼻、多髯。”

北方草原鲜卑族拓跋氏建立北魏政权,这结束了少数民族对中国北方的纷争局面。公元398年北魏定都平城(今山西大同),494年迁都洛阳。鲜卑族相对于汉人亦是胡人,在南朝人眼中,北魏是一番“胡风国俗,杂相糅乱”的景象。所以有学者认为,北朝墓葬中出土的“胡俑”,其实大多数代表鲜卑人。然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其中也不乏鲜卑族以外的胡人。

北魏太武帝控制西北后,开始了中断多年的对外交往。西域各国通过朝贡、贸易等形式与北魏来往密切。《洛阳伽蓝记》中提到:“自葱岭以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欢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已。乐中国土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可见北魏洛阳城中胡人云集。

除了元邵墓中的胡俑,洛阳地区出土的北魏胡俑另有十余件,包括侍者、舞者、牵驼(马)者等_,多数为头戴小圆帽、深目高鼻、卷发虬髯的形象。元邵墓出土“昆仑奴”俑亦为卷发,服饰与北魏王温墓出土的胡俑服饰相同,裤子扎进靴子,靴子上的褶皱(或绑腿)皆同,而这件胡俑的面貌应为很标准的西方胡人(图三)。

那么,为什么有学者将其称为“昆仑奴”俑呢?

“昆仑”并非专指一个国家或一个族群,其大致范围在今南海诸岛和印度洋部分地区。三国吴一万震《南州异物志》已经出现关于昆仑的记载,此后常见于唐代各类史书和笔记小说中。《晋书·孝武李太后传》称:“时后为官人,在织坊中,形长而色黑,官人皆谓之昆仑。”《旧唐书·林邑国传》提到:“自林邑(约在今越南中南部)以南,皆拳发黑身,通号为‘昆仑。”

昆仑人与古代中国交往的通道,学界普遍认为有两条:一为从海上途经河西走廊,经敦煌而来的非洲昆仑人,其中一部分是随大食和阿拉伯人经商而来的;二为南海而来,从广州登陆,唐诗云“南海岁有昆仑舶”。唐代时昆仑人常被贩卖到两京,多做奴仆、乐工,所以常被称为“昆仑奴”,昆仑奴在市场上非常抢手,拥有昆仑奴变成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

关于昆仑人的外貌服饰,《晋书·扶南传》(扶南为今东南亚一带)称:“(人)皆丑黑、拳发、裸身、跣行。”唐代张籍的《昆仑儿》一诗说:“昆仑家住海中州,蛮客将来汉地游。言语解教秦吉了,波涛初过郁林洲。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卷不裹头。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棉裘。”由此可见,昆仑人肤色黑,螺髻卷发,裸身,赤脚。的确,这样的描述在唐代墓俑中得到了验证,如唐郑仁泰墓出土的一件彩绘昆仑俑(图四),可以看出其服饰、体态与文献记载相同。

我们目前没有在北魏的遗迹中发现确切的昆仑人的形象,但在同时期南朝梁(502557)著名画家萧绎所绘外国使臣像中,发现来自南海的“狼牙修国使”,便是文献中所描述的样貌(图五)。《梁书·诸番传》有“海南诸国”条,“狼牙修国,在南海中……土气物产与扶南略同……”

北魏元邵墓这件被称为“昆仑奴”的小型墓俑,对照文献和其他实例,比较符合昆仑奴特征的是一头浓密的卷发,所谓“螺髻长卷不裹头”,这的确也是工匠着力表现的部位。而从其服饰上来看,着袍、裤、靴却与裸身、跣足的常态不符。然而纵观历代所出昆仑奴俑,着袍服和尖靴的形象恰恰也是存在的,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一件唐代昆仑奴俑就是这样的装扮(图六)。由于目前发现的北朝墓葬中缺乏这样的实例,关于这件“昆仑奴”俑的身份问题,还有待进一步地探索。

随葬俑群作为制度大约出现在东周时期,它的出现代替了人殉。俑是墓主在地下世界的陪伴,在发展中分化出各种角色,墓主的身份、地位、财力决定了俑的数量、种类和质量。俑群主要的构成为镇墓俑、仪仗俑、侍仆俑几大类。在俑的发展进程中,异族人的形象也加入进来,学界泛称其为“胡俑”,仍属侍仆、仪仗或镇墓俑系统,在唐代时最为盛行。

“胡人”的概念十分宽泛,汉代时指北方游牧民族,后泛指异于汉民族的其他族类。在山东滕州一座西晋墓中出土过一件头戴尖顶帽,深目高鼻的墓俑,背部刻一“胡”字,证明我们将这种异族人形象的俑称为“胡俑”是正确的。但要明确的是,我们不能将墓中的胡俑当作现实的反映,它只是一个高度概括的形象。丝路、海路畅通后,往来中原的大约有几十个国家,许多国家的人种、风俗相近,如果我们根据墓俑一一辨认其国别,恐怕十分困难,我们更关心的是这些异域来客在墓葬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在墓葬中的意义如何?

“昆仑奴”俑埋头于膝,刻画了一种悲伤、疲惫、自卑的情绪。纵观目前出土的历代胡俑,胡人的体貌特征被刻画得十分鲜明,这在唐代尤为明显。不仅如此,工匠还善于塑造胡人的身份和情绪。胡俑大部分地位较低,多被塑造为仪仗、侍仆、伎乐杂技、行旅商人这几类,情绪则多为攒眉不展、自信缺失的状态。汉代王延寿在其《魯灵光殿赋》中形容胡人“状若悲愁”,唐代李白、杜甫的诗歌中也曾用“愁胡”来形容胡人的面貌,这些文学性的表述,也充分反映在胡俑上,其身份卑微、神情愁苦的状态,是匠师们想象力的源泉。

据《高僧传》记载,东晋康僧渊本为西域人,因鼻高眼深而为琅琊王茂弘讥讽。《北齐书·恩悻传》说“胡小儿等,眼鼻深险,一无可用。非理爱好,排突朝贵,尤为人士之所疾恶”。据史料载,唐朝人对外域人的称谓有很多俚语,如“富波斯”“黑昆仑”等,当时人们还常在酒宴上摆放一个头戴宽檐帽、蓝眼睛、高鼻梁的小木偶人,用它来表示喝醉的胡人,当这个小木偶通过游戏倒向哪位宾客,这位宾客就必须将杯中酒喝干……

汉、晋胡俑发现的数量并不多,较为粗陋,在洛阳西晋墓中出土的胡俑为深目高鼻、头戴尖帽的仆从形象(图七)。北魏胡俑虽比不上隋唐丰富、生动,但种类较前代更多,有御者、侍从、舞者、牵驼者、伎乐人等(图八至图十)。

现实中虽然也有不少外国人在华做官,但相当数量的胡人不是自愿来到这里,这些人包括战俘、奴隶、人质和贡人等。匠师们塑造的胡俑,我们可以理解为强盛王朝对异己的一种自我优越感,连本身为胡人的鲜卑族统治者也不例外。

另外,我们可以把“昆仑奴”俑理解成为墓主表达悲伤和哀思之作。关于这种类型的俑,没有制度可言,但在墓葬中还是有可以类比的例子。

在山东阳谷吴楼1号汉墓中出土过一组陶俑,姿势前仰后合,抚地痛哭,发掘报告称这组俑为“哭丧俑”,有学者认为这组陶俑与当时的丧礼相关。河南博物院藏一件隋代女俑(图十一),席地而坐,右手托腮,头微侧,眼下视,表情哀婉沉思,被命名为“哀思女俑”,有学者认为这类俑寄托了对死者的哀思。相似的例子还见于山西长治王琛墓出土的一件“哭泣女俑”(图十二),女俑俯身抱膝,面容哀伤,似在哀悼墓主。另有一件骑骆驼胡装女俑,侧坐于骆驼上,右臂掩面俯于驼峰上,虽命名为“小憩女俑”,但在墓葬的环境中,将其理解为悲伤之态也不为过。

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将墓葬中的异族人形象看作是现实的反映,在汉代,胡人形象常出现在墓葬中的胡汉交战图中,也常与仙人联系在一起,唐代时胡人深目大须的形象也被镇墓兽借用,胡人在墓葬中的意义是丰富多元的。北魏元邵墓的抱膝蹲坐俑是胡人还是昆仑人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从它身上看到了时人对异族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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