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卜天依

夫妻肺片 苦乐同修

W：卜天依

01 吃过这碗夫妻肺片，就是一家人了

那日去染发，招待我的是个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四川小伙子，问了才知他竟只有十九岁。趁着上色的当口，我作为文字爱好者的嗜好又犯了，总忍不住想从他嘴里撬出点故事来。

他普通话不好，大概是开口怕被人嘲笑，起初只是一个劲儿地抿嘴微笑。后来拗不过我的执着，这才肯讲自己的经历。

差不多二十年前，父亲经人介绍，认识了隔壁村的母亲。那时候实在太穷，根本没钱办场婚礼宴请乡邻。父亲只是去县城买了一套新衣裳让母亲换上，赶着驴车把她带回家，做了一锅夫妻肺片，连锅端到母亲面前，说，吃过肺片，就是一家人了。

“夫妻肺片里面也是有不少牛肉的啊，也不便宜嘛。”我随口打趣。

夫妻肺片是一道四川名菜，由郭朝华、张田政夫妻创制而成。

通常以牛头皮、牛心、牛舌、牛肚、牛肉为主料，进行卤制，而后切片。

他低头，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

众人皆知夫妻肺片的原料里含有鲜牛肉，却没有多少人知晓这道菜最初的版本里有的只是廉价的牛杂，并无牛肉。

相传夫妻肺片始于清朝末年。那时候的成都街头，挑担提篮叫卖凉拌肺片的小贩随处可见。因尽是些牛杂碎边角料，所以成本低廉，普通百姓也买得起。其中有一对儿摆摊的小夫妇，男的姓郭，女的姓张，两人调制的肺片因精细讲究，润红发亮，深受顾客喜爱，一时间供不应求，街坊邻里排起了长龙。

因这对儿夫妻配合默契，夫唱妇随，制作、出售分工明确，顾客们戏称此菜品为“夫妻肺片”。有趣的是，夫妻肺片里偏偏没有“肺片”。当初原名本是“废片”，意为边角料，后来觉得不好听才渐渐改名为“肺片”。

02 岁月如梭，情意如旧

理发小哥停了停，俯身来查看我的头发，见染色程度不够，便又接着讲了起来。那时候他的父亲给母亲做的，就是最初那种没有牛肉只有牛杂的肺片。

起初的这种肺片，风味别致，物美价廉，是深受黄包车车夫、脚夫和穷苦学生们喜爱的食品。将它作为婚宴，我倒也头次听说。

“我母亲一见面就看上我父亲了，说他忠厚老实，穷点也没关系。”他用发音不算标准的普通话继续讲，“那个时候，农村嘛，穷，我才刚满百日，父亲就进城打工了，我一岁多的时候，母亲也进城了，我和爷爷奶奶一起过。”

在那之后，见到父母的日子几乎屈指可数，每两年他们会回村子一趟，大家一起吃顿年夜饭，然后假期没过完就匆匆返回城里，怕自己的工位被旁人抢去了。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爸妈回家，年夜饭都必有一大碗夫妻肺片，我爸亲手做给我妈的。”他眼睛有点湿润，“我妈总是搂着我，望着肺片掉眼泪，又哭又笑的。”

我心里一动，突然想起去年和一位久未谋面的故友吃饭，在一家装潢别致、价格不菲的饭店里，他竟也点了夫妻肺片。当时并未多想，如今觉得似乎别有深意。那日，上桌的肺片里红油裹着调料，牛肚白嫩如玉，牛舌绯红如桦，牛头肉透明微黄，拌上卤好的鲜牛肉丝，软糯入味、细嫩鲜香。

故友看了我许久，问我，多年不见，还好么？

03 同船一渡，几多幸运

我收回飞远的心思，目光重新落回到面前的少年身上。许是在发廊工作已久，他的肤色早不是田间少年应有的小麦色，取而代之的是长期室内工作导致的苍白。就在我打量他的时候，忽然发现此时的少年，眼睛竟然红了一圈，鼻尖也透着粉，衬着没什么血色的皮肤，看着格外让人心疼。

“你父母，感情好吗？”我问他。

他想都没想就回答：“好。”

“他们现在过年还做夫妻肺片吃吗？”

他咬了咬嘴唇，声音有点颤抖：“我爸不做了，换成我妈做给我爸吃了。”

我不明所以，随口答了句“那也挺好的。”

“因为我爸在工地干活，从高处摔下来，瘫痪了。”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我妈现在逢年过节就会买大块的牛肉回家，洗净卤好，放着，什么时候我爸想吃了就切片，和牛杂一起下锅煮软，拌上调料做肺片。”

“我妈说，前半辈子都是我爸做，她吃，现在也该换换了。”

04 苦乐同修，一世相守到白头

离开发廊已是深夜，宽阔清冷的街道上，我望向发廊的窗口，少年依然在忙碌。

周末，一人闲来无事，望着厨房里堆着的冷锅冷灶，突然也想自己动手做做夫妻肺片。

牛肉洗净血水，切成半斤重的大块，用食盐和五香粉腌渍后，入锅加清水煮沸。为了将卤汁做得浓郁，我还特意咨询了一位吃货姐妹，得她指点，特意跑了几家农贸市场，终于买到了醪糟汁，又沥出了一瓶王致和红腐乳的汤汁，和切片的葱头一并丢入锅中，小火煮至肉酥，这才捞起，余下的当作卤汁备用。

处理完牛肉，我又将半加工过的牛杂回锅炖煮了大半个钟头，待彻底软烂不塞牙这才关火。同时另一边的灶台上，浅底炒锅内花生仁和生芝麻被分别炒熟，用擀面杖碾成小粒，加入豆豉和酱油，倒入卤水。最后我盛出牛肉和杂碎，配上洋葱丝，拌入卤汁和各种佐料，这才大功告成，拍照在朋友圈内秀了一把。

折腾了大半日，望着桌上油汪汪的夫妻肺片，眼前不禁闪过那个发廊小哥的面容。我甚至不断幻想着朴素的厨房里，一口煮沸的锅内牛肉和牛杂缠绕在一起，灶台边时而是他的父亲，时而是他的母亲，两个人的身影渐渐交叠在一起。

大城市高速的生活节奏，充斥着物欲横流与纸醉金迷，在我们渐渐麻木怀疑真心的时候，遥远的乡野之地，他们的感情几十年如一日。即便其中一人已无法下床甚至难以自理，另一人仍不弃不离，相守相护。

不知道写这篇文章时，远处他的母亲是否亦在灶台前忙碌。窗外青山如旧，枕边鬓发如丝，平凡世间自有真情。最后，祝所有有情人，都能白头偕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