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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李贽的铁粉

2017-12-21鄢烈山

公务员文萃 2017年12期
关键词:麻城李贽万历

鄢烈山

李贽是何许人?明代著名的思想家,阳明心学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我这样中文系出身的,学古代文艺理论必读过他的《童心说》。他鼓吹“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而众多读者,是从黄仁宇那本畅销的历史著作《万历十五年》知道李贽的。这本结构别致的断代史,通过七章五个人物来展示那个悲剧性的时代。这五个人物除了万历皇帝、首辅申时行、“古怪的模范官僚”海瑞、“孤独的将领”戚继光,就是“自相冲突的哲学家”李贽。由此可见,李贽在那个年代思想文化领域的代表性和影响力。

事实上,李贽以四品高官而退休的身份、七十六岁的高龄,被皇帝下旨从寓居通州马家庄的病榻上逮进诏狱受审,也正是他的影响力太大了!礼科都给事中(七品言官)张问达弹劾李贽的奏疏写得明白:“(他)壮岁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倘一入都门,招致蛊惑,又为麻城之续……”

他的思想为什么会“流行海内,惑乱人心”呢?

首先,当然是因为他追求思想自由,敢想敢说敢写,道出了前人和别人未曾想到或想到了也不敢形诸笔墨的观点。说我是“异端”,那我就做“异端”吧!其实,他不过是反对“咸(全)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深信“人之是非,初无定质;人之是非人也,亦无定论”,孔子要是活到当朝,很多看法也会变化,“与时俱进”嘛。“以卓文君(同司马相如私奔)为善择佳偶”,是张问达列举的李贽“狂诞悖戾”的罪状之一,今天看来不就是婚恋观超前了一点吗?李贽何尝像万历皇帝批示的“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他在《童心说》里还赞美过“今之举子业”,他坚信自己的著述有一天将作为给皇帝上课的“经筵”的教材呢!尽管如此,破除陈陈相因的思想禁区,比同代人的思想超前那么一点点,也是很了不起,很有吸引力的。

其次,李贽的影响力之所以那么大,与晚明刻印行业的发达,有很大的关系。他著述丰富,品类繁杂,基本上是写毕即有印刷,风行于世。所谓“焚书”“藏书”,只是表明他意识到出版风险,倒像一个推销其挑战性的广告。

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众多知识精英对他的推崇备至。他寓居湖广黄安(今名红安)、麻城这样的山区小县,当地固然有不少奉他为宗师的信徒,而到了留都南京这样的大都会,也像大明星一样受追捧。年轻的汤显祖也曾去听李贽讲学,在李贽自刎诏狱后所作的哀悼诗文中,他赞道“寻其吐属,如获美剑”。

本文特别想说的是,我研读李贽过程中最深的一点感慨:李贽居然有那么多“学位”比他高、官阶比他高的“铁杆粉丝”!对,是“粉丝”,即仰慕者,而不是心理上完全处于平等地位的“朋友”。

明代很看重“学位”,科举制度在明代达到历史上最完善的程度。“进士”是最高的“学位”,而明英宗之后,非进士不能入翰林院学习,非翰林不能入内阁。同一届举进士的人不分年龄大小互称“同年”,结成互相关照的小圈子,这叫“年谊”。

由于家境贫困,急于求职养家,李贽中举取得做官的起码资格后,便放弃了进京会试,到河南辉县做了县学教谕。尽管他的“学位”只是举人,但崇敬他的人里却不乏进士与翰林。这些高“学位”的粉丝里,现在最知名的当然是“公安三袁”。万历二十一年夏天,三兄弟同他们的启蒙老师一起从家乡专程到麻城去拜会李贽时,老二袁宏道已“举万历二十年進士,归家下帷读书”,而这是他第二次到麻城访学于李贽;老大袁宗道,是“万历十四年会试第一,授庶吉士,进(翰林院)编修”。老三袁中道,虽然是在李贽逝世后的次年才举进士,但又编书又写诗文追记李贽,那种崇敬是发自心底的。

另一个“粉丝”陶望龄,万历十七年以会试第一、廷试第三的成绩,授职翰林院编修,曾任给皇帝上课的“侍讲”及国子监祭酒(校长);平生以“自得于心”为宗旨做学问,著作等身。

最相契的是状元出身的焦竑。此公是晚明杰出的学者、著作家和藏书家,其“澹园”藏书楼一直传存到1994年,南京修建同仁大厦才被拆。他比李贽年轻15岁,是耿定向的得意门生,“定向(官督学时)遴十四郡名士读书崇正书院,以竑为之长。及定向(回湖广黄安县)里居,复往从之”。就是在黄安县耿家大院,焦、李相识。及至“万历十七年,(焦竑)始以殿试第一人,官翰林修撰”,此时李贽与焦的恩师耿定向已分道扬镳成为论敌,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焦、李二人的关系,真乃“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今天我们到北京通州区的西海子公园,所看到的“李卓吾先生墓”题碑,就是焦竑的手迹。

就官位而言,李贽54岁辞官归隐时,最高职位是四品知府,这在当时虽属任免陟黜必须皇帝御批的“高干”,但是高干阶层里级别最低的。而他的“铁粉”里至少有四个是总督,且都是进士出身,刘、梅、顾三人《明史》里有正传。

第一个刘东星。两人相识于武昌,李贽被论敌耿氏的门徒雇用的流氓围攻于黄鹤楼下,时任湖广左布政使的刘东星将他接到衙署保护。后来刘升任河道及漕运总督,驻节山东济宁时又请李贽去暂住。自从武昌相识,刘升就请李贽辅导其子刘肖川读书;在他居留山西沁水老家时,请李贽到山西供养,切磋学问,二人可谓亦师亦友,情逾兄弟。

第二个是梅国桢,湖广麻城望族。有人诋毁李贽与他寡居学佛的女儿梅澹然有染,他不仅不迁怒,还邀请李贽到他的总督(宣府、大同及山西军务)府做客讲学。

第三个是汪可受。他去刘东星家乡拜访李贽时,还只是山西学政,他总督蓟辽时,李贽已去世。多年后他到通州凭吊李贽,与友人商议怎么纪念这位横死的钦犯,这种发自内心的真情非寻常人可比。

还有一个叫顾养谦,是李贽在云南做知府时的上司。李贽退休后在湖广处境不顺时,他曾邀请李到镇江焦山相聚,发倔的李贽不甘示弱于人,谢绝了邀请。

这几位总督都是有良好政绩政声、有著述传世的人物。冯梦龙的《智囊全集》载有梅国桢巧治宦官的故事;《聊斋志异》有汪可受三次转世的传说,今天我们到西安参观“关中书院”旧址(一间中学),仍可见汪可受题名的手迹。

这些“高知”和高官对李贽真心的尊崇称誉,以及他们为李贽刻书的慷慨解囊,对李贽思想的传播和影响力的扩大,其作用之巨是不言而喻的。

《孔子家语》上说:“不知其人视其友”,“不知其地视其草木”。了解李贽的这些“铁粉”,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李贽及其朋友的人品与思想,也可以帮助我们体认晚明文化界乃至官场的风气。第一,士大夫们非常看重学问,即使他们缺乏学术宽容态度,会因为门户之见而互相倾轧得你死我活;第二,他们并不认同官大就学问大——李贽辞官后投奔湖广黄安县耿家,是冲着布衣学者老二耿定理去的,与曾任巡抚的老大耿定向及其门徒论战时,他曾自豪地说,若官大学问大,则孔孟不得开口!

纵观明朝,是中国皇权专制达到最极端的时代,朱元璋之后根本不设宰相,“刑不上大夫”变成了可以在午门打大臣的屁股。分析朱明王朝为何会初亡于草寇李自成,终亡于少数民族政权后金,不是本文任务。然而明代的另一面也是事实,士大夫重节操,直言敢谏之士前仆后继,不惧撄逆鳞的何止一个海瑞!士大夫不敬官位敬学问,所以才有煮盐工出身的王艮,初见巡抚王守仁而不肯下拜,最终成了阳明心学的首席大弟子;所以,才有李贽这样的“异端”思想家,如此被众多高知加高官推重。

无论如何,一个社会不只看重官位,而更尊重有独特见解的思想者,总是可取的吧?

(摘自《文史天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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