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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烟袅袅

2017-12-20张洪贵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7年10期
关键词:振国书记

张洪贵

那个大雾弥漫的早晨,树上挂满了梨花一样的霜雪,湿漉漉的空气里,像塞满了一团团的棉花,隔了两步远就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听到鸟的叽叽喳喳声和枝头冰凌清脆的碰击声。人们像早有种预感,心里被雾包裹着,憋得透不过气来。

果然,客车开出村不远,在一个二道拐路口,一头扎进了十几米深的山崖。车上坐着十五个上学的孩子。司机是村支书鲁振国的儿子。

油箱在磨擦中起火爆炸。一车人全部遇难。

接到电话,镇委何书记把任务交给了新上任的副镇长张秋月。车子七拐八拐,拐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进山小路。在车上,司机老王把两年前鲁村发生的这件大事告诉了她。张秋月听完,惊愕得眉头皱起了一层疙瘩。

接近村口时,老远就看到黑压压的村民聚集在一起,眼巴巴地朝大路上张望。刚下过雨,车子颠簸了一下,前轮突然陷进一处泥坑里,老王心里有些慌乱,猛踩油门,两个轮子像掏洞的兔子,扒出的泥巴甩到后面老远,一股胶皮味弥漫在空气里。老王走下来,“砰”地甩上车门,看了眼现场,一脚踢在轮胎上,痛得“哎哟”叫了一声,手抱了脚跳着骂,真他娘的穷地方,连条路都修不起。

坐在后座上的张秋月摇下车窗,抬头看了看天,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头顶,说不定雨还要下。她走下车,环顾四周,见青山万丈,树木郁郁葱葱,山路两旁的小溪里,水流潺潺,不时有几只绿头青蛙探出身子,鼓鼓的眼睛对视着她。张秋月随手拣起一块石子扔过去。青蛙“呱呱”叫着,缩着脑袋逃跑了。

张秋月想,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要是把这条路修好,搞个农家乐乡村游,一定会吸引不少游客。

她到溪边洗了把手,往后拢了拢黑缎子一样的长发,问老王,以前下雨天来过村里吗?

老王一脸沧桑,不屑地撇撇嘴说,别说下雨天,就是晴天好日头也很少有人来过。反正我在镇上开了十几年车,只记得和武装部长来抓过两回兔子。镇里有文件传达,都是给鲁振国打个电话,他骑车去拿。您刚来不久,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

几个人朝这边走过来。老王像见了救星,伸出手来呼喊,老乡好,我们是到村处理问题的,车走不了了,叫几个人帮着推一把。

很快有几只黑不溜秋的狗摇着尾巴跑来,后面跟了十几个人。赤着脚的,挽着裤腿的,还有人把上衣搭在肩上,但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年人。老王忙端着笑脸上前分烟,大伙儿接过来挟在耳朵根上。

车子重新发动起来。张秋月也加入到了推车的队伍中,她喊着“一二三”,大家一齐用力,车轮在原地打着转转,还是走不了。看得出,大多数人端着架子,实际没用多大力气。

又折腾了三四回,张秋月累得满头大汗,一腚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有人说,您就是镇长啊,年轻得很哩。女娃娃力气小,还是我们来推吧。正说着,有人喊,鲁振国牵牛来了……

果然看见一个人背着牛套,手里扬着小鞭子,赶着牛朝他们走来。

快到跟前,张秋月忙迎上去,说,鲁书记好。伸出手来想同他握手。鲁书记六十岁左右,大高个子,眉毛粗直,脸膛发黑,使人一下子想到了手持钢鞭的门神。他铁青着脸,也不搭话,避开她的双手,一鞭子甩在牛背上空,嘴里喊着“驾”,把牛赶到了车前面,众人闪到一边,围着他看,但没人上前帮忙。老王忙过来把烟敬上,说鲁书记好。鲁振国接过烟来,也挟在了耳朵根上,说好他娘个蛋,你们来干什么我不清楚吗?毕竟拿了人家的手短,他语气有些舒缓,问,你还在镇里开车呀?老王发牢骚说,咱还能到哪里去,没关系没门路,能给副镇长开个车就不错了。他故意把“副”字用舌尖往上挑了挑。

张秋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老王赶紧低下头不再言语。张秋月说,鲁书记您好,我是刚从财政局调来的副镇长,我叫张秋月。鲁振国绷着脸,提高嗓门说,你来得正好,不他娘的查出点问题,你可没法给这帮瘪孙们个交待。有人小声说,现在可是老百姓的天下,你个芝麻粒大的官,还敢威胁人家。鲁振国寻声望去,那人赶紧低下了头。他吼道,有种站出来说,别像个娘们,背后胡屌喳喳。没人再说话。

这是一头鲁西黄牛,身架足有三米,高人半头,肌肉纵横,眼睛瞪得铜铃大,不时甩着尾巴驱赶蚊蝇。但在鲁振国手里,它却像一头温驯的绵羊,任他摆布。等把一切套把好,鲁振国把缰绳交出来,说老根,你牵着。口气不容置疑。那个叫老根的人站出来,接过鲁振国手里的缰绳。鲁振国用力地喊一声:“驾……”那牛四脚蹬地,弓着身子,尾巴抬起,放了个响屁,然后拉出一坨坨牛屎,像一碗碗菜团子扣在地上。众人大笑。鲁振国甩起鞭子,“啪”的一声,响声划破山谷,那牛一用力,轿车轮子动了两下,一下子出了泥坑。

众人欢呼。张秋月也随着大伙儿,跟在车屁股后头一块来到村头。

村头一棵大柳树,树干足有两搂抱粗,上面结满了疙疙瘩瘩的树瘤子。柳树旁是村委办公室。更多的村民聚集在一起,一老者在树上磕着烟袋锅子,说,这位领导您给评评理,他书记拿着公家拨下来的钱,这样的路不修,非要去整治那没人种的田,他脑子里想啥呢,他什么用意嘛!这不是糟蹋老百姓的钱吗?

另一人接话,往年春天,正是缺钱的时候,樱桃熟了,碰上这样的天气,外面的人进不来,一分钱都换不成,全在树上烂掉了。

一妇女哭起来,要是早把路修好,二道拐取直了,就不会出那么大的事故了,俺那孙子就不会没了……

众人一齐喊,镇长啊,您可要为我们老百姓拿个主意啊,不能由着他鲁振国瞎折腾。有人说,查查鲁振国贪了村里多少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我们老百姓一个交待啊。还有人喊,你是个女人,要没那个胆量查,我们大伙儿就到镇上去告,到县上去告。

张秋月对鲁村没有太多的了解,只知道这是鎮上最偏远的一个小山村,人口也就二百多人,大部分青壮年都到城里务工去了,只剩下一小部分老弱妇孺。听说鲁振国在村里干了三十多年书记,一直深受爱戴,可这次究竟因为什么大伙儿要联名告他?

怕事态扩大,她告诉大伙,决定住下来,查个明白。

老支书鲁振国早就到了退休年龄,可村里却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上次换届,大伙儿就又把票投给了他。鲁振国骑着电动车跑了两次镇上。第一次扑了个空,听说镇委何书记到县里开会去了。实际上何书记躲在了隔壁办公室,他知道鲁振国一定会来找他。第二次鲁振国换了个办法,他晚上来,把电动车直接骑到了何书记家里。何书记正要吃饭,忙到院子里迎接他,说鲁书记,你这还挺时髦,都换成电动车了。鲁振国从车篮子里拿出一方便袋蚂蚱,说,自行车骑不动了,这来回三十多里山路,腿都打软闪。这不,特意买了辆车,专门上你这儿汇报拿文件的。你尝个鲜,这蚂蚱是我自己养的。何书记接过来,连声夸赞,你这真了不起,都学会养蚂蚱了。鲁振国说,那有什么办法,全村光剩下老幼病残了,我得带他们找点事干,增加点收入嘛。这不,我打听着去了三趟临沂,取了这养殖经。现在全村家家都养蚂蚱,一斤能卖到三十多块呢。何书记说,您老真了不起,什么时候都没忘了大伙儿。把他让进屋,让妻子再去炒俩菜。鲁振国也没推辞,直接在饭桌旁坐下了。

两杯酒下肚,何书记说,振国兄,我知道你这次来的目的,你是打算让年轻人来接班。我何尝不想啊,可你想想,现在年轻人有能力的都在外面打工、做买卖,谁愿意回来插手村里这摊子烂事?振国说,我清楚这个情况,可我总不能干一辈子村支书吧?我老了,都快要六十岁的人了,总要培养一个下一届鲁村的接班人吧。我是这样想的,年轻人思想解放,脑子灵光,说不定有好点子,能把年轻人拉回来,一块儿创业致富。要不,再过几年,村里就没有人了,鲁村就要变成一片荒草废墟了。我发现了一棵好苗子,当过兵,入过党,不到四十岁,现在在市里做水产生意,我去找他谈。要是他不答应,我再接着干。何书记说,也好,咱哥俩认识都有三十年了吧,那时我还在乡里干通信员,转来转去,转了大半辈子,老了还得转回来等退休。我知道這些年您老受了不少委屈,一直也没有脸面去看您……

鲁振国又干了一杯酒,放下酒杯,拍了拍何书记的手,无限伤感地说,老弟啊,过去那些事就都别提了。说完,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任何书记如何挽留,骑上电动车就走了。

鲁村发生的那件大事,一下子把鲁振国击倒了。

一夜间,他的头发全白了,人也像丢了魂魄,没了精神。想不到费尽周折想办一件好事,到头来却酿成了如此大祸。

几年前,各村的小学全部合并到镇上去了。鲁村离镇上比较远,交通又不方便,一早一晚,来回需要大人接送。可留在村里的大多数都是老年人,好多人根本接送不了。有几家没办法,夫妻俩只能回来一个照顾孩子。鲁振国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可村里没钱。正好,镇里招商引资,有一房地产老板,买下了归属村里的几千亩山皮地,准备将来搞旅游开发。鲁振国跑了几次镇经管站,好歹要回五万块钱。他又跑到镇上的信用社,想以村委的名义贷五万块钱。工作人员问他,村委穷得叮当响,你拿什么保证将来还?要贷可以,只能以个人的名义。就这样,他以自己的名义在镇信用社贷了五万元的款,买了一辆二手客车。客车买回来当天,村里人自发地在老柳树下燃放起鞭炮。一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上前抓住鲁振国的手,激动得老泪横流,说鲁书记啊,你可真是咱全村人的活菩萨。

可就在让谁开车的问题上,鲁书记却犯了难。倒是有人夜里提着烟酒去敲门,意思是让自己儿子回来开车。他不敢开门,答应是好答应,可这工资从哪里出?思来想去,他把电话打给了在县化肥厂开货车的儿子。儿子坚决不回来。最后鲁振国去了趟县城,说,这没工资的车谁也不愿开,可全村这些娃娃咋办?让他们不读书了,一个个变成睁眼瞎?儿子倔强地梗着脖子说,凭什么非要我回去开?鲁振国把眼瞪得和牛眼一样大,因为你是我鲁振国的儿子。儿子收拾收拾行李,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村里人开始说闲话,看看,鲁振国把这样的好事留给了自己的儿子,听说工资比在城里开车还要高呢。山皮卖了几百万,都在银行里存着呢,想什么时候取就什么时候取,想取多少就取多少。

对于这些话,鲁振国一直充耳不闻。车祸当天,他似乎有种预感。半夜披着褂子起来小解,满院子里的空气湿漉漉的,一弯月牙斜挂南天,等把尿撒完,一团乌云飘浮过来,把月牙团团围困。他一直站在院子里,想看到月牙冲出来,可更多的浮云像幔帐一样,很快连他也包围起来。他点上一支烟,蹲在院子里的磨盘上,烟火不时在浓雾里忽明忽暗,恍惚中,他看见妻子像仙女一样从雾里飘下来,妻子还是三十多岁时的样子,穿着那件红褂子,红褂子是她的嫁妆,尽管已洗得发白,可她还是很珍爱,平时根本舍不得穿。可那天要去石坑里采石头,她竟然就穿上了。

前些年,村里十年九旱,好多庄稼浇不上水,过着天老爷说了算的日子。鲁振国偏不信这个邪,带领村民挖了一口塘,为了解决砌塘的石头问题,他又把任务分派到各家各户。那时候,村里还没有人出去打工,把庄稼看得比命重要,所以纷纷响应书记的号召,有人把准备盖房子的石头运到了池塘上,更多人家要到多年废弃的石坑里采。那天,鲁振国要到镇上去开会,妻子说,咱不能落了后让村里人笑话,我先把石头采出坑,你回来咱一块往塘里运。鲁振国怕她有个闪失,毕竟石头重,都是男人干的活,不准她去。可妻子坚决不听,临出门,还冲他笑,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书记脸上抹黑的。

想不到这一去竟阴阳两隔。石坑塌了方,妻子的魂永远埋在了大坑里。鲁振国当场一滴眼泪也没掉,领着大伙儿没白没黑地干。等把池塘修好,鲁振国跪在池塘边,嚎啕大哭,涕泪俱下,那场面,惊天动地,村里人无不为之落泪。

突然,街上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叫声,鲁振国打了一个冷战,醒了。雾越来越大,连院子里的一切都看不见了。他走回屋,听儿子在西厢房里鼾声正浓,想明早这学生该怎么去送。儿子再有半年就要结婚了,也该提前粉刷一遍屋子,布置布置新房,也算是对妻子有个交待。

鲁振国思来想去,后半夜没有再睡。等天亮时,眼睛有些浮肿,他洗了把脸,走出屋子。街上的雾气更浓了,大团大团地在眼前飘,距离一步远彼此都认不清对方。

老柳树下,已聚集了不少大人、孩子。一个家长说,雾这么大,要不给老师打个电话请假吧。另一个家长说,那怎么打,孩子的功课不能耽误的,再说有司机开车,咱是花钱雇了他的,出了事他要负责的。

鲁振国听了,胸膛里像燃了一把火烧得难受。他故意咳了两嗓子。有人听出了是他,忙说,鲁书记来了,看这么大雾肯定也牵挂着孩子们。鲁振国压着心头的怒火,没好气地嗯嗯了两声,说,大家要是不放心,就各人自己去送吧。众人忙说,哪能不放心呢,有鲁栓柱开车,我们有一万个心都放得下。村里年纪最大的老太爷来送重孙女,他气愤地用拐杖戳着地说,鲁书记啊,你别跟一些小人一般见识,他们乱嚼舌头,也不怕坏了良心。我心里清楚得很哩。您在咱鲁村,没人能比。浓雾里,鲁振国的眼睛湿润了。他握住了老人的手,说,二叔,有您这句话,我干着就值。人们都不再说话。这时候,鲁栓柱發动起了车,轰了轰油门,车屁股冒出一阵阵浓烟,很快混合进雾气里。孩子们一个挨着一个上了车。鲁振国对儿子说,雾大,路上小心。儿子摇下车窗,冲他挥挥手,爸,您放心吧。

想不到客车开出不远,在一个下坡拐弯处,一头扎进了十几米的山崖。

张秋月晚上住在了村委的值班室。

也许是推车累了,也许是围着山路转了一圈累了,反正头一挨着枕头她就睡着了。半夜她被床底下老鼠“吱吱”的磨牙声惊醒,随手摸到床头柜上一副扑克牌,抓起来就朝床底下扔去。马上传来一阵窸窣声,老鼠逃跑了。墙上的挂钟却又不让人安宁,“滴滴答答”地跳动着。张秋月闻到被子和枕头有一股酸馊馊的霉臭味,瞬间睡意全无。她索性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打开相册,欣赏起白天拍的一张张“杰作”。首先是几张风景如画的照片,然后是弯弯曲曲像天梯一样爬到山顶的梯田,再就是一块块梯田墙倒田毁的照片,有好多因年久失修而倒塌的坝墙已连成一片,雨水冲刷,田地仅剩一小片,而且占压了下面的农田,离山顶近一些和倒塌严重的地块根本已无人耕种了,长满了像河水一样绿油油的荒草。

好在在山腰处,有一部分人正在垒着倒塌的坝墙。

通过闲谈她了解到,这部分垒坝墙的人都是鲁书记从很远的南部山区,每人每天一百五十元雇来的。他们在田间扎起帐篷,支上锅灶,二十多个人,已在山上干了十多天了。张秋月算了一笔账,这一天工资就是三千多元,再看看满山一道道倒塌的坝墙,村里人都清楚,那没有三五个月是垒不完的,算起来,这可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村里人就是因为这件事要告鲁振国的。大多数人不理解,田早已分到个人手里了,坝墙倒了田毁了是你个人的事,可现在要公家出钱垒坝墙算哪门子事?再说就算田整好了,村里年龄大的种不了,年轻人又不回来种,早晚还是荒着,又何必去浪费这笔钱?钱从哪里来,不会是鲁振国个人出,还不是村里大伙儿的。大家心里清楚,这笔钱是卖山皮的钱,要是分到每个人手中,那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马上有人传言:鲁振国从上面要下三百万,他请人垒坝墙是为了掩人耳目,好把账做明了,大头实际上都被他贪污了;还有人传言,他在县城养老院里定好了单间,等工程结束,马上就要往进去,享受的那可是县长级待遇。有人开始一家一户发动,联名写好了状子,签字画押。电视里正在播放《人民的名义》,大家异口同声说,要把鲁振国这只苍蝇打下来。

张秋月点了几张墙倒田毁的照片,又点了几张人搬石头垒坝墙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里。刚发出去,手机叮当响了一声,有人点赞,是前夫田勇发来的。

田勇现在是县财政局的局长。两人一块从省财经学院毕业,一块分配到县财政局,准确地说,是田勇追到了县财政局。后来两人恋爱,结婚,生子,十年工夫,田勇就从一名职员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可对于他那套,张秋月却一直看不惯,两人分歧越来越大,发展到吵架,分居,一直到分手。可过了半年,田勇不知是哪根弦受了教育,又死活纠缠起她来。张秋月对他的所作所为早已伤透了心,主动要求调到乡下来,组织上通过调查,就把她安排到镇上来了。

紧接着又有人点赞,很快手机上显示了七八条评论和伸大拇指的表情。谁在这大半夜的和她一样不睡觉?她懒得理睬。

窗外一轮瘦月斜挂中天,浅淡的月光透过老柳树的叶片洒落在院子里,斑斑点点,初秋的夜已经有些凉意,墙角旮旯里,蛐蛐和一些叫不上名的虫子在竞相弹唱,它们也许知道,这样的夜晚已经没有多少了。

张秋月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她想不明白,鲁振国是不是像村民说的那样。吃过晚饭,把电话打给镇经管办的王主任,证实已经何书记同意,镇里安排给了鲁村三十万块钱。当然,这笔钱是开发商打来的,是属于鲁村的,用途是基本农田修复建设。可为啥鲁振国放着路不修,非要去垒这没人愿意种,而且没有多大经济效益的山地坝墙?如果是修路,动用再多的钱大伙儿可能都会呼应支持。他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又图什么?

给张秋月做饭的是田婶。田婶的男人以前是村里的会计,前年得了癌症去世了。田婶干起活来很利落,洗碗、炒菜、烙饼,一样样有条不紊。听说以前村里来人都是她做饭,当然也是义务工。男人去世后,一听说上面来了人,她还是主动跑来招待。她告诉张秋月,鲁书记可是个好人,不过现在脑子是有点问题。三年前那场车祸,把他打击得不行,大家哭着闹着都去找他要孩子,埋怨栓柱把车开进了沟里,还有人说栓柱驾驶技术不行,本不够开客车的资格,是鲁书记照顾儿子,才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知道吗?田婶神神秘秘地趴在了张秋月的耳朵上,上头派了事故处理小组,调查说是刹车失灵造成的。这件事让鲁书记压下了。他和俺男人商量,说事出了,人也没了,没必要再查个水落石出。上头给每个孩子十万块钱的伤亡抚慰金,他儿子也有份,他让俺男人把一半分给了孩子们的家属,另一半去镇上银行还了贷款。过后还有人说,这抚慰金每家是十二万,那两万都让鲁书记私吞了。田婶说着说着,掉起泪来,张镇长,你说说,他这村干部有什么当头?张秋月问,鲁书记不是大伙儿选上的吗?是呀,党员也选他,群众也选他,你说人家有私心,干吗还要选他?田婶显得很气愤,偏偏他还乐意干,又带着大伙儿养蚂蚱,那些栽赃他的人还有脸跟着养。

早饭做好了,张秋月留下田婶一块吃。田婶说,这公家饭俺从来没吃过,原来是俺男人不让,现在是俺不愿占这份便宜。说着,解下腰上的碎花围裙挂在墙上,问她中午饭想吃点啥,张秋月说中午我打算到鲁书记家吃,顺便了解了解村里的情况。田婶嘴巴一撇,他那叫混日子,熬一锅粥喝三天,炖一锅菜吃两顿,你去他家能吃上什么饭?紧接着脸刷地红了,小声说,你要是想去,我去给你们做饭。田婶长了一张娃娃脸,显得还挺年轻,模样也算俊俏。张秋月发现了她的秘密,嘻嘻笑笑,说,行呀!田婶以前是不是经常去给鲁书记做饭?田婶忙申辩,我比鲁振国小十多岁呢,那都是村里人的传言。他怕人说闲话,玷污了我的名声,就不让我去做饭了。张秋月明白了田婶的心思,说田婶啊,以后咱把饭改在鲁书记家里吃,生活费由我自己来出。田婶点了点头,说行,行!

鲁振国早早地起了床,夜里胃不时阵阵痛疼,折磨得他难以入眠。他知道,癌细胞正像一群蚂蚁,在不断地啃食着他健康的躯体,留给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他胡乱洗了把脸,披了褂子走出门去。

三个月前,他突然发起了低烧,吃了些退烧药,也不见好转,便到县医院检查了一下。一检查,已是胃癌晚期,医生让他抓紧住院治疗,否则,最多能维持半年的生命。他说,我先回家考虑考虑。

他现在有两个心愿:一是把坡里倒塌的坝墙尽快垒好。这些年,他看到满地里的豁口,就像伤疤割在自己的心里。以前大集体时,村里每年冬天农闲时,首要任务就是垒倒塌的坝墙;后来地分到个人手里,大伙儿把土地看得比命重要,坝墙倒了随时垒,不让土地有一点流失。近几年,随着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把山地看得分文不值了,伺候一年庄稼能收入几个钱?垒一天坝墙还不如打一天工挣钱现实。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山上的地倒塌得不能再种了。他明白,土地永远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土地总有一天会值钱的。他要利用自己的有生之年,保住鲁村的土地。二是把进村的土路水泥硬化。这关系到鲁村未来的发展,鲁村自然风景优美,村子历史悠久,自古遗留下的古井、古屋、土楼遗迹众多;山间地头的樱桃、山楂、柿子在瓜果成熟季节,硕果累累。发展乡村旅游,得天独厚。可这条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难行,自行车轮子走几步都被泥巴黏住,不得一边走一边抠泥。性急的人出门干脆手提着鞋子,肩扛着自行车,一直走出这段十几里的山路。如果修好了路,村民谁还不愿回家发展。可修这十几公里山路不是一个小钱,尽管上面补助一部分,但缺口还是很大。

从医院回来第二天,鲁振国骑着电动车就去了镇上。他没敢把自己的病说出来,只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何书记。何书记说你又不是不清楚,开发商每年给的十几万块钱,上次处理车祸还差很多,全是从镇财政借出来的,到现在还没还清,镇上现在哪儿来的钱给你们。鲁振国这次是豁上了一条心来的,软磨硬泡,软硬兼施,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晚上十一点了还赖在他家里不走。何书记是了解鲁振国性格的,最后没办法,答应先借给他三十万元。

山野的风像一双温柔的小手撫摸着人的脸颊。沿着盘山公路一圈圈前行,一层层梯田随着山势连绵起伏,山腰下过去一道道龇牙咧嘴的坝墙现已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按这样的速度,在入冬以前,应该能全面完工。但鲁振国还是感到进度慢了些,他怕突然有一天,自己躺下了,这工程会半途而废。在山腰的帐篷里,他和包工头见了面,催促再加部分人。包工头哭丧着脸,说现在会干这活的年轻人太少了,年龄大的又干不了,他这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请到这么多人。

鲁振国心里清楚这事。不知是刚才走路急还是胃已经麻木,这会儿他反而没有了疼痛的感觉,只是脸色蜡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米粒大小的汗珠。

山脚下的村子,一排排红瓦房错落有致,家家户户炊烟袅绕四起。这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他能说出每块地的名称,清楚每块地的土质,了解每块地种什么样的庄稼能出什么样的产量。在这片田野上,付出了他一生的精力和心血。如今,眼看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鲁振国的心里像在滴血,他突然非常留恋起脚下这片土地……

他伏下身,捧起一把黑土,放在鼻下用力地闻了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一股浓浓的清香。他是多么不甘心啊,他才刚刚六十岁,如果上苍再给他十年的生命,他相信自己会带领鲁村的老少爷们把这里建设成一个人人向往的地方。

可这一切已遥不可及。

饭间,鲁振国问你相信我会把大伙儿的钱贪污了吗?张秋月说,我还没搞清楚,现在还没法下结论。但从您做过的事看,我不相信。鲁振国说,过去的账你可以查,账本都在田婶家放着呢。田婶忙站起身,说要回家去拿。张秋月一把拉住她,按回到座位上。鲁振国今天中午还特意拿出了一瓶“景芝”老酒,每人倒一杯。他一口把酒喝干了。刚才胃里隐隐作痛,这会儿在酒精的浸泡下,反倒只感觉火辣辣的像在燃烧。他又说,自从田婶的男人去世后,没人再愿干会计这摊子事,现在花的每一分钱我都有凭证。现在村里人告我,是嫌我没把要回来的钱用在修路上,或者是干脆分给大伙儿。可这钱能分吗?要是分了,再过十年八载,山上的田地都被雨水冲垮了,鲁村就没有希望了。

鲁振国提到鲁明水,说现在能担当此任的只有这个人,他人聪明,点子多,又是党员。去请过他,但他妻子坚决反对,不让他回来。

张秋月一开始漫不经心地听,后来一惊,问是哪个鲁明水,鲁村也有个鲁明水吗?鲁书记一说相貌特征,张秋月这才对上号。

二十年前,张秋月暗恋上了一个农村的小伙子。那时候,她还在念高中,两人是同桌。小伙子叫鲁明水。

二十多年前,只知道他家在山区农村,但不知道哪个村庄。

张秋月说,你把他的电话给我,改天我回城去做做他的工作。她没说和鲁明水是同学。

鲁书记说,我还有一事相求,你在财政局工作过,能不能利用你的关系,争取点扶持资金,把村里这条路修起来。

为什么不先修路?如果是修路,大伙儿也许就不会让我来调查您。张秋月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道。

鲁书记沉思了一会儿,语气有些伤感,路以后早晚会有人修,可田里的坝墙不会有人垒。

张秋月想了想,点点头,很郑重地说,我会帮鲁村把路修起来的。

张秋月回了趟县城。

她先给鲁明水打了电话。两人约在一家咖啡厅里见面。鲁明水现在是一家水产批发公司的老板。在北海边有自己的虾蟹养殖基地,全县百分之八十的饭店的海鲜由他供应。握过手后,鲁明水说,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张秋月的脸有些泛红,说你也一样,只是比过去更成熟更沧桑了一些。说罢,两人都沉思不语。想不到二十多年后,当初一对相互爱慕的男女会再次相遇。两人谈了各自的家庭和事业。当年,鲁明水高考落榜,家中父母突然得病,无力再供他复读,只好背着一捆铺盖卷回到了鲁村。在家种了几年地,后来由人介绍,娶妻生子。可他一直不甘心过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等到父母双双去世,他便进城,先是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后来又蒸馒头,开饭馆,贩海货,一步步发展到今天。两人谈论更多的还是鲁村。鲁明水说,老书记来找过我,恳求我回去带领大家一块发展,可那片荒山穷水能有什么发展?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待在家里,光靠种地,的确收入不了几个钱。张秋月说,我的想法和你完全相反。我倒觉得现在的形势下,农村大有作为,大有发展。鲁村有山有水,环境没有任何污染,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将来可以发展无公害农业,还能发展林果,发展旅游,发展农家乐。以你的思想,以你的经济实力,我相信一定能把鲁村带好。我已答应鲁书记了,先帮着想办法把村里的路修好,到时候,你可要出点力。鲁明水说,修路没问题,我可以捐款,怎么说也是我的家乡,我的祖祖辈辈还埋在那里,再说鲁书记也有恩于我,当年入党他就是我的介绍人,最初做生意,款也是他找人帮我贷的。可回村发展,我确实还没有这个想法。张秋月有些急了,脸涨得通红,进一步开导他说,你可以把鲁村的土地流转,成立农村合作社,建成高效农业大棚,生产无公害蔬菜,还可以搞家禽养殖,生产肉、蛋,利用你水产批发的优势,一条龙供应酒店、食堂。到时,鲁村人就不用到外地打工了,他们还可以分红,一块富裕,你说有多好啊。

张秋月越说越激动,高高的胸脯随着她的说话声一起一伏。

鲁明水最终答应她,可以考虑考虑。

下午,张秋月又去财政局办公室见了田勇。田勇以为她回心转意了,端着架子,躺在老板椅上跷着二郎腿。张秋月看惯了他这副嘴脸,懒得理睬。把事情一说,田勇“哎哟”一声,我的大镇长,你又不是没在财政局待过,这事我能一手遮天包办了吗?你要一级级报材料。张秋月“哼”了一声,你一手遮天办过的事少吗?材料我会上报,但到了你手里不许卡着不批。田勇说,那是当然,别人的不办,你的事我能不办吗?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说我们也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二十年嘛。

张秋月听了恶心,把门重重地摔上,出了大楼。她在家只待了两天,看了看孩子,处理了部分私事,就急匆匆地开车赶回镇上。车以前是田勇买的,离婚后判给了她,以前未曾开过,但这次为了方便,还是开出来了。

材料准备得很快,等把一切都办好。她跟何书记打了个报告,说要到鲁村去蹲点,要帮着村民把路修好。何书记很是支持,说,要有什么困难,及时打电话告诉我,我会积极帮你解决。张秋月道了谢,收拾了一下个人生活用品,重新回到了鲁村。

鲁村的好多村民都来找她,询问鲁振国的事查到点眉目了吗。还有人说,听说鲁振国给镇里何书记下过礼,他们是一伙的,以为你怕受牵连不回来了呢。更让人气愤的是,有人举报车祸事故,鲁振国割了每个孩子两万元的尾巴。

半月后,田勇果不食言,把款项批下来了,但离实际需要还差一部分。村里设了一个公用账户,鲁振国拟了一份在外人员的名单,有好多人竟然说不知道自己儿子的电话,不知道丈夫的电话。鲁振国也没有怪他们,按有了的号码,一个人一个人地打,不管是叫他叔还是爷爷的孩子,他一律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我是鲁村书记鲁振国,你们在外边生活得好啊,村里准备把通村的路修一下,想请你们帮帮忙……那语气听上去有些哀求,甚至有些可怜。

但过了几天,账上一分钱都没有见着。倒是鲁明水,打到了张秋月卡上十萬元钱。鲁振国把嘴里的烟头吐掉,骂,这小子他娘的好歹还没忘自己是鲁村人。

一日,张秋月到鲁书记家商量一下找施工队的事情,刚进院门,听他在牛棚里说话,壮壮啊,咱俩的缘分到头了。常言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也伺候不了你几日了,给你找了户人家,答应养着你种地用,要是买去杀你吃肉,多少钱我也不会卖给他。

鲁书记一手用簸箕端了豆子,一手梳理着牛头上的毛发。那牛一边嘎嘣嘎嘣嚼着黄豆,一边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鲁书记说,你多吃点吧,吃饱喝足了好上路。其实我也不舍得让你走,可没办法,早晚咱俩得分离,趁着我还能活动,替你寻了户不错的人家。你换来的钱,我一分也不花,全捐给村里修路。你在鲁村生活了这么多年,吃着鲁村的草,喝着鲁村的水,也算是为鲁村做了份贡献吧。说着,嗓子眼里像堵了口痰,竟然沙哑起来。

张秋月忙走了过去,说,这牛您可不能卖,以后谁和您做伴?要是没钱捐,我替您捐。鲁振国慌乱中擦了把眼睛,声音低沉地说,张镇长啊,我年纪大了,留着它也种不了地了,早晚是要寻户人家的。

正说着,买牛的人来了。两人寒暄几句,那人把钱交上,从鲁振国手里接过缰绳,那牛前腿叉地,牛头扭向一边,哞哞地叫着,死活不走。鲁振国上前拍了拍它的头,说,老伙计,咱不是说好了吗,你不走,我以后怎么能安心?那牛把头拱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伸出长长的舌头,像条热毛巾一样一遍遍擦他的手,擦得他心里酸酸的,鼻孔里呼出的气息湿漉漉、热乎乎的,让他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张秋月的心里也涌起一阵酸楚,她也害怕控制不住自己,扭过头去看了看买牛的人。那人把缰绳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怕他会突然反悔,脸上一副茫然,尴尬地咧着嘴僵笑。

最后,还是鲁振国牵着缰绳,把牛送出了村外。

回来的路上,张秋月说,这牛真不应该卖,它舍不得离开您呢。鲁振国已从伤感里走了出来,无限深情地说,是啊,它陪伴着我这么多年,在我失去亲人的时候,它就成了我唯一的亲人。如今,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话语里,充满了惆怅。张秋月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鲁书记,我以后就是您的亲人,有什么困难,您尽管找我就是了。鲁振国感激地拍了拍她的手,這已经很感谢你了,要不是你,鲁村的这条路不知何时才能有个眉目。如今这条路就能动工了。张秋月说,我找您就是想谈这个事情,水泥、石子、沙子,我都已联系好了,设备可以租赁,关键是这人员。鲁振国抽出一支烟点上,鼻孔里喷出两股烟雾,说,我想还是发动一下村民,自己动手,这样可以省下一笔不小的开支。张秋月不无担心地说,我怕村里这些人干不了这么重的活,再就是没人会听您的话。鲁振国骂道,奶奶的,这算多重的活,山里人哪有那么矫情?以后要不走进村的路,他们就别干!我还不信鲁村老老少少的良心都让狗给吃了!张秋月建议,要不这样,咱雇上两辆铲车,一台铲沙石上料,一台运送泥浆,这样能省出不少人工,也能加快进度。钱是多花点,我再从镇上想想办法。鲁振国想了想,说这样也好,马上天要凉了,赶进度要紧。

两人走进了村委院子。鲁振国打开了高音喇叭,上来就骂,要是你们的良心没被狗吃了,能拿动锨镐的,就到村里来报个名。钱不出,力不出,我看你们死了怎么去祖宗那里报到……

第一个来的是田婶,然后是拄了拐杖的老太爷,后面紧跟着呼啦啦涌进来一群男女老少。有人喊,好你个鲁振国,小瞧大伙儿了,修路和告你是两码子事。村里建桥修池,谁落后了?一提起修池,大家马上都不说话了,一院子人鸦雀无声。

鲁振国站在了台阶上,说奶奶个熊,我就知道咱鲁村没孬种。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大伙儿突然发现,几天不见,鲁振国身子瘦得厉害,腰也佝偻了,眼里也无了往日的霸气和神采。

有老者说,鲁振国,你小子可要注意点身体。别我还没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你倒先抢去了。鲁振国苦笑笑,说,您还真说着了,修完这路,我还真打算去阎王爷那儿报到。大家不是传言我贪了不少钱去敬老院里养老吗?那鬼地方,老子不去,老子就看中阎王爷那地方了。有一中年妇女站出来说,鲁书记,这样的玩笑话可不能开,大伙儿嫌你垒那坝墙是糟蹋钱,你要把上面拨下来的钱分了,谁还能去找您的麻烦?也不会让镇长跟着来查您的账啊。鲁振国说,这账查得好,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张镇长下来查我的账,咱村里的路猴年马月也修不了。张秋月也跟着站到了鲁振国身边,她说,刚才鲁书记把牛卖了,钱都捐出来修路,大伙儿还会认为他贪了不少钱吗?

底下有人小声叽叽喳喳。

鲁振国像是累了,挥挥手,大伙儿先回家吧,贪不贪的不是我一句话说了算的,老子家都没了,贪那玩意有个屁用!

大伙儿悻悻地离去。

只剩下田婶和张秋月一块把他扶进屋里。田婶当着张秋月的面,突然脸红脖子粗地说,鲁振国,我不怕人家嚼舌头了,我要嫁给你,照顾你!两人都吃了一惊。田婶继续说,六十岁怕什么,我乐意。他们背后说,咱俩早在一块睡了。鲁振国慌忙说,这话可不敢乱说的,天地良心,我可没动你一指头。张秋月笑了,她说,我看你俩挺合适的,要有田婶照顾,您这身子骨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样子。田婶撇了撇嘴,就是,一阵风都要刮跑了,还嘴硬。我就后悔,前几年人家闲话都说了,还顾忌这顾忌那,到头来还不是一盆脏水泼在了身上。鲁振国绷着脸,甩下一句话,这事坚决不行,就走了。

田婶委屈地嘤嘤哭出声来,他就这么一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黑锅都背了,他还想跳进缸滚成个面人儿。张秋月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这事别急,等把路修好,他心情好了,我去找他说。你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田婶破涕为笑,眼角的皱纹也一下子舒展开来,抓住她的手,有镇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鲁振国病倒了。

人怎样顽强,那也是斗不过病魔的。

他感觉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爬满了像白粉一样的螨虫,正在饱饮着他的血液,啃食着他的灵魂。窗外的天是蓝的,树叶开始慢慢变黄,风吹过,哗哗地穿行在他那麻木的意识里。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真的剩下不长时间了。

村里的医生每天上午都来给他打针,针扎下去没有一点感觉。医生说,鲁书记呀,我看你这病不轻,还是到县上医院看看吧,我这水平,一天天拖下去,怕耽误不起的。鲁振国说,这针管用着呢,上午打完,下午就舒服多了。

张秋月也来劝过几次,可鲁振国总说,等把路修好了,我就去住院。

路修得很快。

大伙儿自觉地分成三组,歇人不歇马。在外打工的青壮年不少人回到村里,自动编入修路的队伍里。他们见了鲁振国,脸上挂不住,憋红了脸讷讷道,在外面卖苦力,整天手勾不着天,没攒下几个钱,实在是没得捐。鲁书记您别见怪,可我们有力气,回来干几天,也算是为村里做了点贡献。鲁振国弓着身子,踢他们两脚,说,还没忘了这个家乡,也是好样的。

在轰隆隆的嘈杂声里,大伙儿扯着嗓子开玩笑。让人取笑最多的是田婶,她负责用剪刀豁开水泥袋子,有人说,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咱的书记,要不是他,修这路没人敢想的。小伙子说,女人五十似虎狼,夜里咱书记现在这身板可禁不住田婶的折腾。田婶抓把沙子扬过去,舞着手里的剪刀喊,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小心我拿剪子割了你那玩意儿喂狗。田婶虽这么说,脸上却洋溢着喜悦和满足。

鲁振国每天拔下针来都要到现场走一走看一看,隔个三五天,还要到山上督促一下垒坝墙的进展,有时一路上蹲下来歇好几次。

搅拌机旁边搭起了一个草棚子,算是临时指挥部,老太爷和几个年纪大干不了活的老人负责烧水,火舌噼里啪啦地舔着壶底。夜里,人累得不行,就在草棚子的桌子上躺一会儿。草棚顶上的高粱秸上,落了一层黑乎乎的苍蝇,还有几只夜蛾子,绕着头顶的电灯,来来回回地飞。

鲁振国觉得,这些日子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红的年代。那时候,他刚刚二十出头,领着全村二百多青壮劳力,修农田,搞水利,村东头的水库就是他领着大伙儿冬天一锨锨筑起来的。夜里加班,大家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好多人都累晕在了工地上,抬进帐篷里,一歇过来,喝碗热水,继续上阵,半夜炊事员把熬好的小米粥挑到工地上,喝着那个香啊,想想这辈子都没再吃过那么香的饭。水库建好,他领着十五个后生一块儿入了党,就在那大坝上,挂起红旗,跟着老书记一块儿举起拳头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那声音,激情高亢,响彻山谷。

他喜欢听这种嘈嘈杂杂的声音,他喜欢这种热火朝天的场面,身上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张秋月也没了城里女人的样子,头发像团鸡窝挽在脑后,脸上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情,沙哑着嗓子,一会儿安排沙石料,一会儿调配人员。

另一方面她还担心着鲁振国的身体,几次拉他去城里检查,可都被拒绝了。他说,张镇长,我都这把年纪了,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好怕的?孩子和他娘都在九泉之下等着我呢。以前没把村里的路修好,我牵挂着这桩心事,现在,你帮着把路快修完了,我巴不得早点到地底下和他娘俩儿团聚呢。

张秋月责怪他,您这是什么话?您要有这想法,我后悔帮村里修这条路。大伙儿离不开您,村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您去办呢。几个老年人说,你要是这样想,大伙儿宁愿一辈子走那泥洼路。还是听张镇长的话,到医院里检查检查吧。

不断有人到家里来,送把子鸡蛋或是一只杀好的母鸡,有时连屋都不进,放在外间的桌子上就走了。

可鲁振国早已咽不下任何东西了,每次田婶做好饭,他都是勉强吃一点点,然后把剩下的偷偷倒掉。

路修完的那一天,天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凉丝丝的风刮在人脸上,有种舒舒服服的感觉。鲁振国的精神突然特别好。人是铁,饭是钢,早上他喝了一碗田婶熬的小米粥,还吃了两个鸡蛋。

大伙儿正在往昨晚上打好的路面上蓋地膜,人人脸上洋溢着掩不住的喜悦。鲁振国脚踩着已硬邦邦的水泥路面,左脚用力跺了两下,右脚又用力跺了两下。张秋月赶了过来,问候了他一声,说您今天气色特别好,肯定是路修好了,心里高兴。鲁振国伸出双方握住了张秋月的手,说,高兴!今天真是高兴啊!多亏了你的帮助,才有了今天这条路。大伙儿都围上来,站在凉丝丝的细雨里,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很快掌声响成一片,一直把双手拍得麻木了才停止。鲁振国说,我看该给这条路起个名字,大伙儿想想该叫啥?众人叫好。有人说叫富民路,有人说叫希望路,还有人说多亏了张镇长,就叫秋月路吧。张秋月连连摆手,那可使不得。鲁书记为咱村操劳了一辈子,我看就叫振国路吧。众人再次叫好,鲁振国想推辞,老太爷上前抓住了他的手,另一手抬起拐杖在空中划拉,谁也别说了,就叫振国路。人们热烈鼓掌。等掌声停息,一个鲁振国的自家兄弟走出来说,大哥,对不住了,那份联名签字的名单是我带头搞的。大伙儿就是想让您把钱分了,没必要浪费在那山地坝墙上。如今路修好了,大伙儿也就没什么怨言了。我当着您的面,把这份名单撕了。说着,从兜里掏出那份签名摁了手印的纸,哗哗撕得粉碎,用力往空中一抛,那碎片像羽毛在雨雾里纷纷扬扬落下。

鲁振国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实话跟大家说,这修路的钱都是张镇长从上边争取来的。咱应该感谢的是人家张镇长。修山地坝墙的钱,是我从何书记那儿借的。等以后山皮拨了钱再慢慢还。我也告诉大家,我鲁振国自从干了书记,酒饭是吃过大伙儿的,可这钱,我一分也没贪过,钱这玩意儿,不是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揣着烫手。前年栓柱开车出了那事故,有人说我割了尾巴。不错,抚慰金名单上没有栓柱的名字,上面说他有责任。何书记晚上偷偷让人给我送来了十万块钱,我拿出五万元还了买车的贷款,其余的我让会计一家家给你们送去,说是村委里出的钱,村委里哪有一分钱啊?我知道你们疼孩子,心里不好受,怨恨我。可我的孩子我不心疼吗?

听到这,有人开始偷偷抹眼泪。

我老婆没了,孩子没了,现在孤苦一人。年轻的时候,老婆非要再生一个,可我是党员,是支部书记,计划生育我要带头啊,所以死活不同意。以后,坟头上连个压纸钱的人都没有,你们说我贪些钱来干什么?

说着,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田婶忙上前扶住他,冲着大伙儿说,放心,以后我要是活着,俺男人坟头上有纸压就少不了你的。我要是死了,叫俺孩子回来给你压。

张秋月也过来扶住他,说,鲁书记,您别说了,我来的第三天,就有好多人来找过我,说您是个好人,是个好书记,领着大伙儿没少操心。今天路也修完了,再过个十天八天,就能正式通行了。一会儿您收拾收拾,我拉着您去城里医院好好检查检查。

鲁振国苦笑了一下,抓住了她的手,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张镇长,这辈子临终前让我了了这桩心愿,也算是我为鲁村留下这点念想了。实话告诉大家,我半年前就已经查出癌症来了,我清楚,得了这病,多少钱也治不好的……这些年,我没攒下几个钱,也不想麻烦大伙儿,所以就没有去医院。现在,癌细胞已经大面积扩散,已经没得救了。

大伙儿愕然,一齐围到了他的身旁。田婶哭起来,更多的人跟着小声哭起来。

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如雾如烟,凉丝丝地缠绕在大家的心头。

鲁振国的身子突然往前踉跄了一下,在张秋月的怀里慢慢瘫软下去,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渐渐地流出来的是血水。大伙儿慌了神,赶忙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张秋月车上抬。鲁振国无力地摆了摆手,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没用的,没用的……我哪里也不去,在这路上走……我高兴……

张秋月禁不住眼泪也挂在了脸上。

鲁振国挣扎着抬起头,嘴巴俯在张秋月的耳边,拼尽了最后的力气,说,还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你给鲁明水……打电话……让他回来……话没说完,头就耷拉着倒向了一边。

张秋月用力喊,鲁书记,鲁书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滚落下来。

田婶双膝跪倒在地,捧着他的脸,泪如泉涌。

众人一齐跪倒在地,呼喊着,鲁书记,您一路走好,一路走好啊——声音低沉悲壮,响彻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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