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

1

我对大圣说，林小红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她一点都不爱我。

大圣捂着心口说，多多，不如我们换一个。

我才不要。美猴王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受不了唐僧的紧箍咒，大圣可熊多了，一看到他妈挥鸡毛掸子就腿软，还得强撑着挺胸收腹站直，训得比狗还听话。

林小红从不打我骂我，无论是中考考砸了，还是小男生送我情书被她逮着了，又或者我叉腰跟她顶嘴。她只是皱着眉看我，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样，第二天就过去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小时候一度以为我是林小红捡来的，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数蚂蚁，等我亲生爸妈来接我。可惜没等到，只引来一只上蹿下跳的大猴子。大圣那会儿还以为我被林小红虐待，同病相怜下不由惺惺相惜，天天觍着脸给我送蛋卷、曲奇之类的小零食。后来得知真相，他气得一个星期没理过我。

等我长大一点，我就猜林小红肯定是我后妈，特别温和客气那种。我偷偷告诉外婆，外婆就戳着我的脑门骂我是养不熟的小崽子。

大圣说，我真的很幸运，有林小红这么好的妈妈。

他说，我妈妈很爱我。

可我不信，一点都不信。

2

大圣最羡慕我的就是我有大把大把的零花钱，多晚回家都没关系。他经常在他妈面前打着照顾我的旗号跟我一起在大街上闲逛，敲诈我请他吃东西。

凌晨一点的霓虹灯长亮在我们眼前，仿佛一路星火点燃到天际。大圣拿着一串章鱼丸子，在晚风中肆意地眯起眼睛。他觉得这样的日子简直是人间极乐，可我觉得林小红肯定是故意的，她就是要我充分享受物欲上的满足，然后一辈子就这么堕落下去。我说到“堕落”这个词的时候，大圣像看傻瓜一样看着我。

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的感受。什么是爱？永远纵容我的林小红她爱我吗？她远远站在离我五步开外的地方注视着我，目光平静毫无波澜，像一个和善有礼的陌生人。这些年，我没有在林小红身上，感受到一丁点的爱意。

这天外婆赢了牌，瞅见邻居奶奶小孩子般不高兴的表情，心情格外舒爽，做了我缠了许久的糖醋里脊。没等我筷子伸过去，她一巴掌拍在我头上，指使我夹一小盘给林小红送过去。

林小红在骨科医院工作，不是紧急手术就是周末值班，很少有空闲。

去医院的路上，我看见两个人并排走进一家饰品店，左边的女孩扎高马尾，穿吊带红裙子，身姿绰约，面孔鲜妍明丽，像极了班花陈欢欢，而站在班花右边那个人竟然是大圣！昨天晚上他还在苦恼怎么跟他的小女神套近乎，这才半天呢，关系就“一日千里”了！

我边想着回头怎么套大圣的话，一边去医院。林小红的同事阿姨告诉我她去病房看病人了，我点头朝她笑了一下。依稀又听见她们在感慨，林小红多伟大，我又是如何可怜可爱。

住院部在六楼，我没问清楚具体是哪间病房，只好一间一间看过去。还好，看到第三间的时候我就认出了坐在病床边的那个白大褂是我妈林小红。

我小时候特别抗拒来医院找林小红，我讨厌医院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尤其是住院部，病床多到堆在走廊，一眼扫过去，全是病人苍白的、或是灰黄的脸色。林小红知道之后，再也没有主动让我去过这儿找她。反倒是大圣，顶着幼稚兮兮的脸，一本正经地问我如果我只是去医院看看就难受，那躺在病床上的人呢，在医院工作的医生护士呢，他们得有多难熬？

我刚想推门进去，就听见吊着腿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跟林小红撒娇：“林医生你喂我嘛。”

林小红笑话她：“你今年多大了，还要我喂你吃饭？不害臊啊。”

小姑娘一嘟嘴：“五岁啦！”病房里的人都笑了，我站在门口，迟迟不愿进去。

大概是三分钟后，那个同事阿姨走了过来，问我怎么不进去。我摇头把饭盒递给她，让她帮我给林小红。

我快步走出医院，出了医院门加速跑起来，太阳火燎燎地灼烧着大地，我只觉得冷，像大雪天我站在家门口等爸爸妈妈回家，行人越来越少，我冻得全身上下都没有知觉。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低头看我的目光，多可怜的孩子啊。

可是为什么？我根本说不出口。我能说我嫉妒她吗？我嫉妒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她能轻易向林小红撒娇，她能仗着年纪小享受林小红的关注和宠爱。

你五岁了不起啊！我五岁的时候别说喂饭了，林小红牵都没有牵过我。

可她明明是我妈妈。

3

我没有回家，糖醋里脊在短短几分钟内失去了吸引力，我感觉我像一只被大雨冲毁了家的兔子，一点点的甜根本弥补不了我的难过。

路过街角的时候，陈欢欢撑起一把印着大西瓜的遮阳伞从饰品店出来。我想都没想就叫住她，问她大圣呢，怎么没和她一起？

她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说了句“不知道”，扭头走了。

怎么可能？难道是我看错了？

我找了一个卖冷饮的奶茶店，点了两个甜筒，坐在这里等大圣。我就等半个小时，如果半个小时内我看到了大圣，我就给他讲我和林小红的故事；如果我没有找到他，我就自己吃完两个甜筒，回家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小红没有给过我爱，我只从她那里学到了透进骨子里的隐忍和孤独。每次夜里，我回家很晚的时候，外婆早就睡了，林小红在客厅里看医学案例，我走进来，她眉目不惊，只是低声让我早点洗澡睡觉。

她的背影笔直，连影子也笔直，一步一步消失在紧闭的房门里。我小时候曾经在这扇门前大哭，直到哭累了趴在她房门口睡着，她都没有出来看我一眼。

半个小时到了，甜筒化成了水，我没吃，把它们丢进垃圾桶里。

奶茶店门口，有两只毛茸茸的大猴子在卖红气球，其中一只毛猴子没拿紧，一大把红气球飘飘悠悠升上了天空，另一只毛猴子顿时怒了，气急败坏地骂他是蠢货。

我忍不住笑了，大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在毛猴子后面朝我招了招手，一步一步走过来。endprint

这个下午我们沿街吃遍了所有口味的甜筒，他走在我身前半步的位置，侧过身子看着我讲段子。我不觉得好笑，他只把自己逗得不行，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笑得蹲在地上走不动。我也蹲下来，戳他的肩膀，无奈地说：“你丢不丢人啊。”

之后我们爬墙翻进了一栋废弃了的老房子，它有一个特别大的天台，我之前经常来这和大圣一起弄烧烤吃，吃完就躺在地上，摸着肚皮看星星。

这个晚上，一缕云都没有，我们难得看见整个夜空的星星，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躺在天台上的时候，在视野的最边缘处都是星星，没有人间。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一件一件讨伐林小红是如何铁石心肠，她无视我的所有需要，让我一个人挣扎着长到这么大。

我今年16岁了，我还有多少时间能够每天都待在她身边呢？等到我长大了，离开她的时候，她就不会后悔吗？

我问大圣：“她为什么不快点来爱我？她以后如果后悔不够爱我怎么办？”

能怎么办？那个时候我都不在她身边了。

我第一滴眼泪流出来的时候，大圣凑过来轻轻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他和我并排坐在一起，左手抬起来搭在我头上。

他低声说：“乖啦，别哭了。”

我抓着他的手哭了出来。其实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林小红对我有多淡漠，我只是觉得如果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爱过我，那我有多可怜？如果十年又十年地过去，林小红始终不爱我，那我该去哪里？

我想问他，大圣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承诺，不必陪在我身边，只要让我能找到你就好。

他的左手还搭在我头上，我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眼前一片模糊，他坐在我旁边，我却觉得这儿安静到只有我一个人的抽噎声。

我没有问出口，他也没有给我这个承诺。

4

我爸爸曾经是一名警察，在一次追击毒贩中牺牲了。人人称颂他是英雄烈士，可是再多的荣耀也换不回我爸爸。

我在雪地里等爸爸妈妈回家。那天可真冷啊，雪水好像渗进了我的鞋子里，有过路的阿姨哄我回家去，可我不想听她的。

林小红回来的时候，我扑到她腿边，她把我抱起来，哑着嗓子说：“爸爸回不来了。”我抱緊她的脖子，没有说话。

从那天起，我怕惨了分别。

我开始害怕林小红不在我身边的每一天，每天追着她不愿意让她离开。可她不愿意看见我，有一天，她失手把我推下了楼梯，我呆呆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跪坐在楼梯上哭。我不懂，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外婆从老家搬了过来照顾林小红，她说她得了抑郁症，这是一种很难开心起来的病。

从她生病，到病好，从我五岁，到现在，她再也没有抱过我，再也没有靠近过我。

我恍惚间看到了林小红的脸，她低头看着我，眼睛里面全是温柔的关心。我想起来我小时候特别怕黑，磨蹭着不肯关灯睡觉，林小红走进我房间，不由分说地关了灯，替我关上房门后走开了。

我想对林小红说：“妈妈，不要关灯，不要走好不好？”

她说，好。

5

大圣说林小红特别爱我，他说他很羡慕我，有这么好的妈妈。

他说，林小红失手伤了我，在得病期间不敢再靠近我，怕再伤害我。可后来已经很难和我亲近了。

他说，其实每次我不回家林小红都很担心，可青春期的小孩子最烦爸妈管教，她就在客厅坐着，一直到我回去。

他说，其实林小红也很苦恼，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爱我了。

大圣问我信不信。

我点头哭着说：“我信，你能不能不要走？”

大圣低下头朝我笑，轻轻地搂了我一下。

“多多以后要听妈妈的话，别总叫她林小红，没大没小的。”

“多多不要怕，有很多很多人爱你，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们都会陪着你。”

“可是没有人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的，多多要学会自己长大了。”

妈妈说我爸是一个蠢兮兮的大男孩，一腔正义，热血沸腾。可再厉害的英雄都有克星，他小时候就是妥妥的见妈怂，看见我奶奶就低眉顺眼的，乖到不行。

小时候他总把我举高高来吓唬我，我就一巴掌拍到他脸上，我们俩滚得一身脏，妈妈回来教训我们，罚一人站一个墙角，一天都不许吃冰棍。

我苦着脸看他，他朝我眨眼睛，暗示我等妈妈一走我们出去吃，我就朝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大圣在爸爸走后出现，他递给我一块奶油栗子味的曲奇，一路陪着我跌跌撞撞地长大。只有他分享了我所有的秘密；只有他陪我走遍每一个凌晨；只有他不管何时何地，永远能找到我。

在这个繁星满天的夜里，妈妈陪在我身边，我好像看到了大圣朝我告别，又好像没有。

一觉醒来，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大圣。

外婆的糖醋里脊已经放凉，妈妈把它拿去热着，我走到客厅，妈妈回头，朝我笑了一下。我再也不孤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