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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越天山

2017-12-18李佩红

新疆人文地理 2017年11期
关键词:天山公路人类

李佩红

新疆大地上耸立着三座高山,昆仑山是神仙居住的太虚仙境,与人类隔着距离;阿尔泰山是动物享乐的天堂,也与人类隔着距离;而天山是属于人类的。

天山最早接纳人类,也被人类接纳。

天山东起哈密的星星峡戈壁,西至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的克孜勒库姆沙漠,东西绵延2500公里,南北横跨400多公里。除非是风雨和雄鹰,有限的生命里,任何人都不可能踏遍整座天山,丈量每一道皱褶,那怕是目光。人类可以轻而易举地炸平山的一角,但绝不能抹平整座天山山脉,如同可以拔掉几片龙鳞,而不能撼动整条飞龙。人类只能仰望,任天山在人心里掀起暴风的狂潮,夜光下安详的曼舞,抑或细水微澜。仰望,滋生敬畏,培养崇高,树立目标。

南北天山通公路的历史不长,不过五六十年,在此之前,从首府乌鲁木齐到库尔勒,及更远的阿克苏、喀什、和田,连接中亚各国,唯依山势河道旖旎而行。在离库尔勒8公里的地方有一座铁门关,铁门关襟山带河,两岸危崖绝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打通从乌鲁木齐通往南疆各地的公路之后,距离库尔勒300多公里的库车,修筑了一條国防公路,一直通达北疆的独山子,这条就是著名的天山公路,全长560公里,横跨三个大坂,最高海拔3 800多米。成为最著名的旅游线路之前的20多年,这条路一直作为战备公路秘而不宣,从南疆到北疆唯有一条218国道。如今公路开放,航线纵横,天堑变通途,人的意志、向往和目标,更容易抵达。

旅游的人多喜欢驾车穿越天山,其实,乘飞机横越天山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尽管是某段天山的横切面,从地面穿越和从高空飞越截然不同,地面是低处的微观,高空是俯瞰的宏观。天山是横陈天地之间的中国水墨,无论气的承合连接,势的移动转向,皆旺盛、蓬勃、生动。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横越天山方知何谓山河气象。在高空仿佛进入了神的纬度,“人间万里深”,人的出生、成长、欲望、恋爱、快乐、苦痛、迷茫、失败、成功、微笑、真实、虚假……都消失了,陷入大地的平面。剩下盛大的幻想和渺远的虚空,人似乎一下子看透了一切,认识了一切,也抛下了一切。

回忆30多年来,坐飞机飞越天山也有百余次了,或白日或夜晚,每次一小时,由于恐高,竟从未如此次这般,从起飞至降落目不转睛地饱览。舷窗框出的画面像徐徐展开的山河画卷。飞机冲刺起飞,很快,甩掉脚下的绿洲朦胧的烟灰色,前方像黄博望的山水,起笔处寥寥几点,微微起伏如音乐的序曲,巧妙的衔接,没有平地起高山的突兀,天山,光秃秃的天山,粗犷苍黄中的破釜沉舟,透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怆。接着,山崖越来越陡峭,一道一道耸立着,刀锋一样凌厉,烁射青铜的寒光,军士整装、撼天动月,大有“刺破青天锷未残”的气势。从细微处看像人的指纹,极其相似却绝不雷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类永远无法企及。再向前,山顶背阴处覆盖着积雪,像极了勇士披挂的白色斗篷,强烈的黑白对比,深邃而明晰,冷峻中略显柔情。前几日骤然降温,沿天山一带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绝大部分己融化。与古时的六月天山即飞雪相比,阳历九月底下雪不算早。前几年连续遭遇暖冬,天山雪线不断上移,这个季节的雪长久不了,不出一个星期将尽数融化。新疆南部的冬天,雪越来越少,人们盼望下一场透雪,可是雪不理睬人的愿望,越来越吝啬,越来越稀薄。稀少的东西,总是让人怀恋。再一看,山尖的雪像侠客,风吹起白色的披风,似枕戈待旦,准备一击而中,让你突然认识到,自然界并非都是美好和安宁,高山的崛起和存在同样经历了万劫不复的烈焰和欲火与残酷的裂变,在你之前有,在你之后还会有,而你看到的仅仅是一种状态。

“望望行渐远,孤峰没云烟”惊魂未定的刹那,那些寒光粼粼的冷渐渐退却,山峦呈现出驼峰的姿态,山峰的背阴处,阴影像树叶的脉络,贴附在山脊上。看多了,是一种黑,暗黑,如贪得无厌的爬山虎向着每一处山脊扩张、延伸,你开始担心黑暗会把整个的山系覆盖。显然,担心是多余的,黑白交替反复,谁也无法取代谁。和近处清晰的惊悚相反的是远处的柔和朦胧,山峦起伏显露出平滑柔美的线条,在迷蒙的雾霭中,神秘,又充满着诱惑。在蓝天与大地连接线之上,博格达峰散发着,圣洁的白,熠熠生辉。“山随平野尽,云生结百楼。”飞机向左拐了个弯,大地再一次改变了姿态,隆起的地面如龟壳般,雨、水及风在上面刻写自然的甲骨文、岩画和无法破解的线条,这是通往远古的神秘符号。眼球微缩成一粒铁屑,随着磁石的移动震颤。俯瞰,一块白色的牙板上,雕刻着发达的根系,盘根错节,一棵古老榕树的根系清晰可见,竖起可以假乱真;离此不远,是一片灰白的浅滩,形似一尾孔雀羽毛,甚至边缘根根斜向的羽绒纤毫毕现,令人叹为观止。自然界每一种物质,包括所有的植物、动物无不受辖于地球,和地球上的风雨雷电,有着当然的关联。画卷继续向北沿展,巨大的板块,仿佛顽皮的孩子打翻了父亲的染料瓶,赭红、土黄、深灰、浅青溅落地上,那么随意又那么浑然天成,像莫奈的印象画,热切而又惆怅,绵彩与荒凉交织。40分钟之后,飞机把天山甩在身后,回头望,苍茫中的天山,似一条巨鳄,安静中蓄势待发。此时,头顶一层薄云,河水般快速流动,明知是相对运动造成的错觉,依然惊叹好一条云的河!云可不是空中流动的水吗!从地面仰望,云缓慢的移动,目光无力判定云下一个变化的方向和姿势。在天空上看到的迥然不同,无论厚薄,云是有层次的,轻薄的云高高在上,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像水库里装满的水,下一秒,哪一朵云会坠落,被排挤出队列,接着再向前飘移,又是坠落,不知哪一朵是最后的云,环球一周又回归大海的天空。就在这条云的河流的下方,一朵极小的云,像一尾鱼,试图接近地面,倏忽之间,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

人类的心力毕竟有限,稼禾不敢离河过远,河岸两边人类开辟的板块,规则、平整,整体微微有些倾斜着向两侧机翼般的伸展,与茫茫的戈壁相比,形态和色彩乏善可陈。飞机在城市上空回旋,密集的高楼主宰了城市,绿色点缀其中,纵横交错的公路,奔驰的汽车如甲壳虫。

接近,快速接近,飞机冲向跑道,能听到轮子摩擦地面尖锐刺耳的声音,飞机,微微震颤,那些伟大的画卷,壮阔的虚空,犹如华美的妄想落幕了。落地,依然是摆脱不了的琐碎、繁杂、争闹,纷扰的现世;令人生厌又令人欢喜的现世;脚踏实地又孤独的现世。车驶往城市方向,想到老家,想到家里年迈的母亲和至亲,封冻的情感慢慢回暖、涨潮,温热了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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