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健

桂西有一块厚实的土地，被峻峭的山岭深深揽在怀里，只因城东坐落的一座山，酷似那扬鬃嘶鸣的奔马，当地人便“巴马、巴马”的叫开了（壮语音译），这一叫还叫成了一座县城——巴马县。

巴马人很诚恳、很朴实。春雨淅沥时，他们只顾埋头于綿绵不尽的播种，满怀的期望伴随着“滴答”的雨声植根春田；秋收金黄时，人在庄稼地头，豪爽地喊上几声，还喊出了些气派，多少证实了在这个博大的世界里他们一如既往地又在收获。他们任性地活着，活得平淡且有滋有味，很多人一不经意就活过了100岁，还觉得是小事一桩，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祖祖辈辈好多人不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吗！因而，该下地时扛起锄头就走，该砍柴时抓起柴刀上山，该绣花时穿起针线照样招蜂引蝶。群体老寿星的这些举动，使巴马想保持住原来的那份沉寂也就困难了，中外专家学者、旅游团体纷至沓来了解、体验，尤其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在日本东京召开的国际自然医学年会上，广西巴马县被公认是继前苏联高加索、巴基斯坦的罕萨、厄瓜多尔的卡班巴、中国新疆南疆之后的世界第五个长寿之乡。至此，“巴马”这两个字已不可动摇地烙进了地球的记忆。这让人想起电视剧里的一首插曲，拿来唱巴马也大体贴切：千万里我追寻着你，不知道你是否在意……

翻阅可查的历史文献，原来，巴马的山水曾接纳过一位高寿142岁的老人，那是清朝嘉庆年间（1810年）的事情。一位名叫蓝祥的瑶族老人为庆贺自己142岁的生日，乐呵呵地令人把棺材抬到晒谷坪上，四乡八里前来贺寿的人们看到：那幅量身定做的棺材已空荡荡地置放了几十年，面板由于长期用来当饭桌和下棋，早已被磨花。待铜鼓的敲打和唢呐的吹奏停下后，蓝祥老人底气十足地宣布：将在两年后重新打造一幅新棺材备用！这一宣言让在场的乡亲们纷纷表态，活过100岁再谈打造棺材的事。这样的事一传十，十传百，竟传到了远在京城的皇帝顒琰的耳朵里，他心血涌动之下抓笔题诗一首，并差人快马加鞭送到远山远水的巴马，碑文至今尚存，全诗如下：

星孤昭瑞应交南，陆地神仙纪姓蓝。

百岁春秋册年度，四朝雨露一身覃。

烟霞养性同彭祖，道德传心问才聃。

花甲再中衍无极，长生宝箓丽琅函。

且不说一个皇帝和一个平民百姓有着多么难解的情缘，但以文字记载了巴马长寿现象是确凿无疑的。年轮更替，改朝换代。到了清光绪年间（1889年），皇帝载湉的那一双眼睛仍不时羡慕地眺望南方的巴马，但他确实搞不明白，南方山野里的巴马人粗布裹身、杂粮填肚，怎么随便一活就过了百岁呢？听闻桃乡平林村又出了一位寿民邓诚才，载湉忙令当时的广西提督冯子材要有所表示。冯子材接到圣旨之后，思来想去，最后从《讨语·雍也》找出了一句“惟仁者寿”，赶制寿匾赠与邓公，至今，这块赠匾仍完好无缺地保留在邓诚才后代的家中，成为佳话。

历史上的巴马老人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就这样在这片崇山峻岭里一年年地走过，他们的生命是在劳动生活中创造的，归属于这片水土五谷杂粮的喂养。一切都显得清新柔和，人走进巴马，便会立即感到新鲜空气沁人心脾。村头那些苍老的大树冒出的嫩绿叶片，似乎也在作出一种常青的姿态。想起在巴马的那个中秋佳节，我看到五代同堂相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场面，让人感动。从乡里、从县城、从省城步履匆匆赶回来的后辈们，穿着西服或休闲服已是那么城市化，与在故乡穿着土布蓝衫、裹着包头的前辈相比，体现出一种很大的文化差异，但他们的一举一动又是那么协调。传统的尊老爱幼、和睦相处的家风，如果仅靠几盒月饼、几桌酒菜来维持，是远达不到其深层含义的。他们在一起聊着家族往事，常常是对上一两个世纪的回味，重孙依偎在老人的怀里是情愫与情愫的交流；而一家人分成几拨，对起山歌的幽默滑稽，又显得你来我挡的机警；爽朗的笑声带出了说不完的人间浪漫；当银色月光同样抚摸我们头顶的时候，想想，又有多少家庭能感受到这么稀有的快乐？！

巴马县长寿研究所所长陈先生谈起巴马，禁不住喜形于色：这里的空气实在是太好了，负离子比一般地区要高出20多倍。很多大城市的人每年都要来巴马住上一段日子，权当是休养吧。当然，良好的生活方式如“春夏养阳，秋冬养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是健康长寿的关键要素。巴马县曾对90岁以上的270位老人作过调查，由于遵守了长寿的基本法则，当中230人耳不聋、眼不花，还能摘菜、煮饭、喂猪和自理生活……

说起来，这些老寿星们都是热爱劳动，笑口常开的。无意间就能听到他们哼出的山野歌谣，这恐怕是最自得其乐的特定瞬间。在一哼一唱的过程中，他们神态始终如一的专注，并带出些醉微微的模样，感觉极好。在巴马的山水间行走，你会看到许多百岁兄弟、百岁夫妻、百岁姐妹，而穿梭于他们当中的时候，往往有走进现代寓言的感觉。看他们吃饭就是一种享受，饭桌上摆得最多的是南瓜、豌豆、苦麻菜等各种蔬菜，色彩分明，清淡至上，这使得老人们的胃口大开，捧着玉米粥呼呼啦啦一下子就是两三碗落肚。他们很有涵养，从不为争吵弄得个面红耳赤；讲起话来直爽得很，一是一，二是二，不拐弯抹角，不矫揉造作。那次，在一位93岁老人的屋里，我拿出一瓶城里带来的酒让他品尝，并说明这是一瓶不错的好酒。可老人呡了一口就直言告诉我：“再贵的酒也不如我们自己烧的米酒好，纯都纯得多嘛。你拿回去吧。”当我在夸奖老人红光满面、身体健康的时候，老人又说道：“其实你们城里人也可以做到的，少进点馆子，少吃点大鱼大肉；多动一动，不要一出屋门口就坐车，坐多了车子的人筋骨就变得松软了。”这几句话倒是真的把我说怔了。巴马人如水的心态，踏实且平和的活法，给了我们的灵魂一些启示。

我羡慕巴马人可以春华秋实地过着田园牧歌般的日子，就像山里的泉水始终在涓涓流淌，流向土地时，小草和树木就绿了，花就开了；流向庄稼时，庄稼的果实就会沉甸甸地全盘托出，喜庆的山歌就会自然地随风扬起；然后是又一年的孕育和又一年诞生……这些年，从美国、英国、意大利、德国等国家的医学专家及各路记者不停叩响巴马的大门，所追寻和求索的不正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一重大的主题吗？！

此刻，站在巴马的盘阳河畔，迎着秋风，打量婆娑的凤尾竹倒映在清澈的河面，听四围是一片欢快的鸟鸣，我再一次被长寿乡的性灵激动起来……

于是，我轻轻地问自己：今天你的性情平和了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