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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花开

2017-12-14张之路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玛丽院子爸爸

编者的话:

《吉祥时光》是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张之路老师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荣获第十届全国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承蒙张之路老师同意,我们特选发部分章节,以飨我刊小读者,同时向张之路老师表示祝贺。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许多家里松了一口气,不用再为取暖买煤花钱了。闲聊的时候经常议论一个简单而又“愚蠢”的问题:你们说,是冬天好过还是夏天好过?

大家就议论纷纷,通常是夏天的时候说冬天好过,冬天的时候说夏天好过。小祥最信服母亲的结论:“要说好过吗?富人夏天和冬天都好过,要说不好过吗?穷人夏天和冬天都不好过,不过好在夏天冻不死人……”

说到北京的夏天,小祥立刻就想起了最热的中午, 整条胡同里空无一人,人也不知道都去哪儿了?肉眼能影影绰绰看见从地上升腾的热气形成的微微有些发抖的光影。胡同西口的大槐树也显得孤孤单单,全世界都好像在睡午觉,只有那种被叫做“伏天儿”的知了“伏天儿、伏天儿”拼命地叫着。

小祥的印象中,夜晚睡觉前好像更难熬,尤其是“憋雨”的天气。空气纹丝不动,就那么安静地呆坐着,汗水还顺着脖子往下流。大人们一人一把芭蕉扇,坐在院子里扇呀扇呀,一直扇到半夜,有人说,落点儿汗了,或者说,有点儿风了,大家才各自回到屋里。

炎热的三伏天,小祥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在母亲扇子的挥动下进入梦乡。小祥问母亲:“咱们家是富人还是穷人?”

母亲苦笑着说:“咱们家光有个空架子,不算富人,可比起那些吃不上饭的,咱也不是最穷的……”

母亲说的“空架子”说的就是小祥家的院子。

小祥家有个很大的院子,中间被一道假山隔成了前后院。要看他们家的院子,怎么也该算富人。院门虽然不起眼,只是两扇对开的淡粉色的、油漆斑驳的木门,不过只要一推开门,便让走进这个院落的客人惊讶不已。

用“开门见山”来形容进门时候的景象再合适不过。人家说的是“出门”见山,小祥家是“进门”就会见到一道石头建成的假山。

透过假山石上的洞穴可以隐约看到前院里的房屋和树木。整个假山格局就是一横一竖,短的一横便是开门见到的山——充当影壁的作用,长的一竖则把大院子分成前院和后院。前后院的北面都有西洋式样的房子,整个房子被回廊连接起来,所有窗玻璃上都贴着米字图案的纸条,那是防空袭的,玻璃碎了也不至于成为碎渣伤人。

假山的右侧是灰色方砖铺成的甬道。甬道再右侧是开阔的草地,草地上有一池白色的芍药。靠着院墙的地方还有棵粉红色的海棠树,芍药和海棠花盛开的时候,小祥能听见旁边花草窃窃私语的声音……

北京除了四合院,还有些其它的格局,小祥家的院子就不是四合院,房子和院子都是西式的风格。听父亲讲,抗日战争之前,小祥的大爷买下了这个院子。可惜还没有住,日本人就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占领了北京。除了日本的军人,还有很多不拿枪的日本人也住进了北京。这所房子被他们霸占了。听说一共住进了四家日本人。房子又被改造了一下。每家都有能冲水的厕所,厕所隔壁的储物间有个大木桶,父亲说,日本人洗澡就这样泡在木桶里……前院的客厅很大,墙壁上有拉门,拉开以后就看见上下两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榻榻米”。日本人就睡“榻榻米”。

南屋就成了这几家人共同的传达室。

小祥家搬进来的时候,这里还住着最后一家日本人,他们住在前院的那间大客厅里。那家有个女孩儿名字叫玛丽,玛丽的眼睫毛很长,眼睛很大很黑。看不见玛丽的妈妈,只有玛丽的父亲偶尔在院子里抽一只烟斗。

玛丽的爸爸对小祥很客气,但是管教自己的女儿却非常的粗暴,小祥站在院子里曾经听到过玛丽被管教时候哭泣的声音。有时候,甚至能听见皮带的呼啸声。至今,小祥不知道玛丽挨打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

小祥就住在玛丽家的隔壁,每当听见玛丽的哭声,那些窗玻璃上米字图案的纸条就格外刺眼。小祥几次想走进那扇门看看玛丽,都被母亲拦住了。

和妈妈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妈妈总是叹口气说:“他们投降了,要回日本国了,心里不高兴就打孩子……”

“玛丽的妈呢?”

母亲摇摇头。看母亲不说话,小祥也不再问,玛丽的妈妈可能不在了。

说起日本人,母亲总要提起舅舅。听母亲说,在山东老家,小祥的舅舅开了一家叫泰和的饭庄,日本鬼子占领县城的时候,饭莊还开着。有一次一个日本人到饭庄吃饭喝酒,喝醉了,就把指挥刀架在舅舅的脖子上,说要杀死他。舅舅吓坏了,当晚就发高烧躺在床上。第二天,日本人酒醒了,还来道歉,可是有什么用呢!一个月不到,年纪轻轻的舅舅就去世了,他那年才三十几岁呀!

母亲说,这还是在县城呀!要是在乡下,庄户人就更惨了。日本兵让女人脱光了衣服,奶子上挂上铃铛在烧热了的鏊子(烙煎饼的饼铛)上跳舞……

母亲每次说到这里总是唉声叹气,很激动的样子。

前院的房子都有地下室,因此房子要高出地面很多,要上八个台阶才能进门。小祥无聊的时候,经常在这里跳台阶,一面跳一面希望玛丽能从那个客厅的门里出来。这个大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小孩儿,玛丽比他大一些,大多少说不准,可能两岁吧。

下过雨,院子里会出现许多蜗牛,青灰色,指甲盖大小,北京孩子都管它叫水牛(音妞)儿。可怜的水牛儿经常被用来做很残忍的比赛,比赛双方的孩子捡起水牛儿用壳上最尖的地方互相顶,被顶碎的算输……当然,个头大的水牛儿壳子是比较坚硬的。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小祥的大部分时间是看着水牛儿从壳里爬出来,先出犄角,再出身子,然后顺着长着青苔的墙往上爬,身后留下一条闪亮的痕迹……

小祥常常想,水牛儿的那两个犄角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黑色的顶尖,那么柔软,却又那么神气地挺直着……缩在壳子里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

小祥教玛丽唱水牛儿的歌: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儿哎,你爹你妈给你买的烧羊肉……你不吃,给猫吃……endprint

玛丽会说中国话,这个时候她就微笑着和小祥一起唱: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儿哎……

玛丽很少到街上去玩,有一天,院门敞开着,小祥看见几个小孩子在院门口玩“跳房子”的游戏,就叫玛丽一起出去玩。玛丽跟着小祥来到胡同里。玩“跳房子”的孩子都比他们年龄大,于是他们就站在一旁呆呆地看。也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背后突然出现了玛丽的爸爸。他没有一句话,似乎是按着玛丽的肩头往回一拽,就像拎一只小猫似的,可怜的玛丽被带回了家。

小祥忽然觉得大事不好。他飞快地跑到家里对母亲说:“玛丽要挨打了——”

母亲一面问着“为什么呀”一面就跟着小祥去敲玛丽的家门。这是他们第一次敲玛丽家的屋门。

门开了,玛丽的爸爸站在门口。玛丽呆呆地站在一个凳子的旁边。

“张太太有事吗?”玛丽爸爸问。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和一块画粉。母亲说:“我有个亲戚的孩子,要我做双鞋,她的脚和玛丽一样大,我想比着玛丽的脚画个鞋样子……”说着话,母亲把报纸铺在地板上。

小祥愣住了,妈妈不是来救玛丽的吗?怎么说起鞋样子来了?

玛丽爸爸点点头说“可以”,说着回头招招手,玛丽走到母亲跟前,脱下鞋,把脚放在报纸上,母亲用画粉围着玛丽的脚在报纸上画呀画呀!画完左脚画右脚,一面还说着玛丽很懂事很乖!可是关于玛丽将要挨打的话,母亲却一句也没有说。

小祥几次给妈妈使眼色,母亲就像没有看见。

鞋样子画完了,小祥跟着母亲走出玛丽家门,心里很不踏实。

回到家,小祥问母亲为什么没有说那件事情。

母亲说:“妈妈已经说了,你没有听见就是了……”

小祥还是不明白。

第二天,小祥问玛丽昨天挨打没有?

玛丽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好似院子里的海棠花。

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有人敲小祥家的房门。

母亲去开门,只见玛丽的爸爸拎着一个柳条箱子站在门口,身边站着背着个小包袱的玛丽。那天玛丽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里面的白衬衣显得她的眼睛更加明亮。玛丽爸爸举着一把钥匙说:“我们要回国了,钥匙请您收好,谢谢关照!”

小祥的父亲走出来,接过钥匙问:“要不要带点干粮在路上?”

玛丽的爸爸摆摆手:“不用了,我们有吃的!谢谢!”说完,玛丽的爸爸带着女儿走下台阶。

刚下到第二个台阶的时候,小祥的母亲忽然说:“等一下,我还有个事儿……”

母亲转身走进屋里,一会儿的工夫,她拿着一双崭新的黑色的女布鞋走出来。她把鞋递到玛丽的眼前。

玛丽抬头看看爸爸。玛丽爸爸嘴张了张,没有声音,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

母亲把鞋塞到玛丽的手上:“带上吧,你们前面还有好多路……”

玛丽爸爸开口了:“幸子,谢谢张太太——”

母亲和小祥都愣了一下,她不是叫玛丽吗?怎么叫幸子呢?从来没有听说过呀!

幸子给小祥的母亲鞠个躬,把鞋抱在胸前。她的爸爸拍拍她的肩,父女二人转身走了。小祥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好受。

“幸子倒真像个日本女孩儿的名字。”母亲自言自语地说。

父亲在一边说:“这孩子本名可能就叫幸子……她爸爸给她起个玛丽的名字,可能是怕大家恨日本人吧……”

小祥忽然跑出门去,他想看看幸子和她的爸爸并肩走在胡同里是个什么样子。跑到大门口,却看见了一辆大卡车。没有车篷,车上已经站着一些大人,也不知道幸子站在什么地方。

小祥喊起來:“幸子——”

卡车开始发动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几个大人的身后闪了出来。小祥看见了,那是玛丽的脸。就像那天一样,绽放出一个像海棠花似的微笑。

(节选自《吉祥时光》,作家出版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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