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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

2017-12-06

文学港 2017年11期
关键词:才子样子老婆

“才子”是我姐的高中历史老师。她的那些同学,则叫她“才女”。

我没有见过他,仅从我姐的毕业照中,隐约可以见出一点样子。不是特别好看,但也不难看,中等身材,长得白而斯文,一看就像知识分子。他是老杭大历史系毕业的正宗大学生。

“这还不好看?”我姐不服。

“比他帅的多着呢。”

我姐辩不过我,就说,你不知道,他一上课,那才叫神采飞扬呢。我看他的嘴唇薄而翘,想来应该是能言善辩之士。我姐说,他站在讲台上,高而挺拔,如果穿一件长衫的话,那就是朱自清转世。可是,我没见过朱自清啊。他手里夹着一支粉笔,就像夹着一支香烟,那手势,似乎就要放到嘴边吸一口,像极了鲁迅先生。可是,我也没有见过鲁迅先生啊。

“你傻!”我姐用笔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真的,照片是死的,我想象不出来,只能搔搔脑瓜,盯着我姐,笑眯眯地别她苗头,“你一定……”我姐就用书本打我,我落荒而逃,一边高喊:“我姐爱上她的老师啦……”

我姐的历史成绩,是年级段里最好的。可惜,她后来读的不是历史系,而是金融专业。

那时,他大概快三十岁了,还没有老婆。一个男老师,工资那么低,要想内部解决都困难——女老师都不屑与之为伍。我们这一带,就有很多女老师嫁给了小老板,或是强势行业。我想,在校园里,除了我姐那躲在暗处的崇拜的目光,他大概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吧。

他的老婆会是谁呢?反正,我是不关心这事的。

这样的过了好些年,我姐都已在银行上班了,突然有一天,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遇见“才子”了。我看她心花怒放的样子,肯定是旧情复发。我说,姐,你可要把持住自己,你是我家的希望哦。我姐努努嘴,白了我一眼。我说,他有没有变?姐说,他胖了,不如以前精干了。她侧头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感觉——多了——“风尘气”……

“什么叫‘风尘气,他又不是‘风尘女郎……”

“我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就这么个感觉……”我姐顿了一下,“他停薪留職‘下海了,没在学校里了……他是来转账的……”

从此,我姐经常遇见他,也不时在她心中掀起阵阵涟漪。我姐不止一次地猜度他老婆长怎样——难道她要跟他老婆比美,自惭形秽才死心?

终于,他老婆来了。那一次,银行里的人很多,大家排着队,我姐突然发现“才子”也在其中,她的心不由得突突跳。她有心让他先来办业务,但是,大庭广众之下,她不好明来。过了一会儿,许是等得急了,闯进来一个很结实的宽膀子的女人,脸上不知涂着什么,俗艳得要死,一对又大又沉的金耳环晃悠着,高跟鞋顶得她伸不直膝盖。她咚咚咚地一会儿走到队伍的这边,一会儿走到那边,瞧着里面,很急躁的样子。就在前一个人办完业务的当口,她一屁股抢到了前面,说我们有点急事,先办一下好不好?我姐很为难。幸好前面是一个很腼腆的小伙子,他没怎么计较。“你过来呀,你过来呀!”她叫着人,没想到,侧上前来的竟是才子。“你把折子拿出来,我来办!”我姐就估摸出他们是夫妻了,“真是的,让你办点事,人像瘟虫一样……”她自管自念叨着。

我姐不时偷眼瞧他们几下,发现才子磨蹭着避开了。

“哟,我瞧着你好眼熟……”那个女的对我姐说道,“哦,对了,你是不是‘长脚泥师的囡?”

泥师,就是泥水匠,我们周塘是这么叫的。我姐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剌剌地叫我爹的绰号,像什么样子。

“我是‘兑糖阿三的囡,我们还是自家人呢,我是前祠的,你是后祠的,听我爹讲,我们是同一个祖宗呢。”

她与我姐套着近乎,也自称绰号,我姐才心气平和了些。

“兑糖阿三”,我是知道的。他们家原来是靠“鸭毛鸡毛兑小糖”起家的。现在,靠压鞋底发财了,俨然是老板。我姐很是为才子悲哀。没想到,自己离开这里读大学的这几年,才子也沾染上了周塘的恶习——专找有钱人结婚了。

后来听来的消息是,女方主动托媒,才子正婚姻无着,就半推半就了。

这样地过了些年,渐渐没听到我姐说才子了。有一天,我在本地的报纸上看到了才子的文章,特地把报纸带给了我姐。尽管我姐早已嫁人,但她还是读了好几遍,似乎想读出点什么,但这文章并没有牵涉私事。后来,我从一个曾与才子共过事的朋友那里听说,他现在已调到了县城的重点中学。他生意折本,早已“上岸”了。朋友私下说,他是为了躲他的老婆,才调走的。他曾亲见才子忘情说笑,突然老婆出现,他瞬时屏息无言,手足无措。有一次开玩笑,排惧内名单,才子自笑必列榜首。别人是幸福地笑,他是真苦笑。

但是,在课堂上,他想来该是口若悬河的吧。我姐说,那时他语速极快,普通话里总会蹦出几个土音,讲到兴奋处,唾沫飞溅。而现在,他是得全县英才而育之,更有用武之地了。

我姐虽不说,但总还关注着,可惜他的文章越来越少了。

大概两年前,有一次,我姐回来,魂不守舍。她偷偷跟我说,才子突然到银行找她,把她叫出去,向她借钱。他的眼睛游离不定,浑浊而闪烁,说话也不是很连贯,搓着手,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姐没有拒绝,但她毕竟不再是那个读高中时仰视他的少女,她在脑中飞快地运转着,拿捏着应对的分寸。她感觉他的整个神情与当日大相径庭,背后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刚买了房,多的钱没有,我卡上还有一万块,你先拿去吧。

“那好,那好……”他高兴地搓着手。

“很不好意思,我现在就这么点……”我姐又感到很歉意,她猜想他不到万不得已必是不来借钱的。

她把他送到公交站台,不断向他招手。他也是,但瑟瑟缩缩的,很落魄的样子。

我姐对我说,你可千万别告诉你姐夫哟。她开始时,还指望他十天半月来还;半年后,提起过一回;后来,就不说了。再次提起,是在她参加同学会时,有同学告诉她,才子到处借钱,从来不还,完全是另一个人了。我姐心里忐忑了一下。那次,别的老师都来了,就他没来,不知为什么。

天大的消息是在这之后的半年传来的。他先是从单位失踪了,过了大半月,被遣送回来——他竟跑到天安门广场乱发传单!

可是,他并没有被关起来。有人告诉我,因为他发的传单是:

外争主权,内诛国贼!

打到卖国贼曹汝霖!

……

——都是历史教科书上的。

有人说是忧郁症,有人说是精神分裂症。但好在,政府宽大为怀,并没有开除他,只是让他到图书馆养老。而一有风吹草动,还须时时汇报——毕竟,他曾到天安门广场发过传单!

终于,我见到了他。

那次,我姐和我们一起在森林公园散步。突然,我姐捅捅我的后背,轻轻说——就是他!

谁?我不明就里。他呀……我姐加重了语气。哦……我就明白了。

只见对面走来一个男人,五十开外,头发花白,耸着肩,神情木讷……

我姐一直看着他,看着她的历史老师,当年杭大历史系的“才子”,“兑糖阿三”的女婿,直到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姐还回头又看了一眼。她长叹了一声说:

我上次已遇见过他,他早已不认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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