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世界

2017-12-05文/海

作品 2017年4期

文/海 男

小世界

文/海 男

海 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有诗歌、小说、散文多卷,现为云南师大特聘教授。

一、孤独论

孤独其实是与生俱有的,或者说是从童年就开始的。我隐约记得母亲将我们载往一座小镇,开始她栽桑养蚕的那些时光,作为农艺师的母亲将滇南的蚕桑带到了滇酉永胜,她所辗转之地必然成为我们几兄妹后来的出生地。小马车将我们的行李载到了永胜县的三川坝,亦称金官公社。所幸运的是我们可以安居在金官公社的院落里,我们拎着箱子,三只箱子均都是母亲结婚时用过的,在之前母亲使用的是另外一只棕色小皮箱,当时母亲曾在离碧色寨最近的草坝蚕桑养殖厂工作。多年以后,我走近了碧色寨。那年秋天,我沿着滇越铁路往前走,在枕木铁轨间看见了四野之上碧色寨金色的屋顶,这座百年之前的特级火车站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之后,我完成了长篇小说《碧色寨之恋》。我现在想叙述的是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离碧色寨几十公里之外的草坝小镇,因为与碧色寨的渊源我沿着铁轨而下前去寻访母亲曾经生活过的草坝,这座属于蒙自区境的小镇上出现了大面积的石榴树,我对石榴树有着太多的情感……在生命的过程中无论是植物和山川河流都与我们个体有着根深蒂固的某种神秘联系,我之所以写下这些从手中铺开的文字,其中的愿望也是为了在时间环循不已的魔法中寻找到我记忆中的途径。

母亲生活过的草坝蚕桑厂依然存在,我找到了那一座座寂寥的院落时,同时也找到了母亲同时代的那些工人,他们如今已经像母亲一样老去,在院落中晒着太阳,数落着过去曾经发生过又记忆犹新的事情。我曾走在草坝小镇的小巷深处,想象着父亲将母亲带走的那一幕:一个早春二月的背景之下出现了年轻的母亲,她身穿一身五十年代最为流行的列宁服装,剪着黑呼呼茂密的短发,右手拎着那只纤巧的棕色皮箱,那是我在时光中见过的最秀美的皮箱。皮箱之所以那样小,足以说明母亲的身体是轻盈的,她的身体中没有负载时间的芜杂,所以,只需要一只纤巧秀雅的箱子足矣。我想着拎着这只箱子离开草坝小镇的一个年轻女人,因为爱情而离开了小镇的蚕桑厂,自此以后,这个女人跟随我的父亲来到了滇西的永胜县。

孤独,就像一只只形状各异的箱子,它们出现在命运指定的地方。起初是年轻的母亲拎着小小的棕色皮箱嫁给了我的父亲,再后来我们又跟随母亲迁徙到了那座滇西小镇。我们没有多余的家具,只有母亲和父亲结婚时的几只箱子。孤独,足可以显现在箱子的内部和外在的气质和风格中。因为有了箱子,我们带来了简单朴素的衣物,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家庭的组合和空间。面对新的家,在金官公社的一座老房子里,在我们的家安居下来之后,我才发现了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和两棵紫薇树的存在。那是春天,也正是石榴树和紫薇开放的时辰,花,这似乎是我头次看见花,其实,花存在亘古已久,尤其是在一个还没有流行工业文明的大地上,在我们的地球上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在我的云南,花不仅仅是一匹匹锦绣,也同样是一些狂野而自由的灵魂。那是附在我脱离母亲子宫之后,视野中的颜色和变幻。谈到孤独,它是从自己的肉身胚芽于母亲子宫时就开始了,那是潮湿的水土,我们蜷缩着小小的肉身,直到我们的头有一天从子宫中游到了出口:从这一天开始,意味着我们将以个体的生命迎接更大的孤独。

金官公社的后院有当时的招待所,也有我们的安居之屋,当我们收理好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时,我似乎才真正看清楚了台阶下庭院中的石榴树和紫薇……突然间从空气中弥漫过来的香气,它淡雅而忧伤,那一年我年仅六岁,对淡雅和忧伤这些生命中的词汇体验不深,或许我那时候的感受中的淡雅是一种香味,我下了台阶走到石榴树下开始往上攀援,在一个没有幻儿园的时代,我们会在生活的外在空间中寻找到我们的戏嬉,其中的爬树就是我们的戏嬉之一。沿着树身从下往上,这也是孤独者的一幕,我够到了石榴树的花冠,但我没有摘下来,因为我的母亲曾告诉过我,别去摘花朵,它会痛的。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或许是从这句话中我领会到了生命的关系。孤独是需要培植,包括悲悯良善都需要像一棵树面朝阳光风雨,沉濡于白昼和黑夜……之后,院落中的石榴树和紫薇成为了我六岁到十六岁之间的日常世界,每天起床后下台阶就会看见这两种不同植茎的树棵,它们寂寞地生长着,成为了我视触下最柔软的生命景观。多年以后,我的写作背景中出现了疯狂的石榴树,紫色中弥漫不尽的紫薇树上淡雅的香气;多年以后,我握着一支钢笔开始寻找一个个词汇时,从石榴树和紫荫中荡来的不仅仅是春夏秋冬变幻不尽的时间叙述,更为重要的是它们伴随我孤独成长的证据。

每个生命个体都需要来自属于自己的一片孤独的领地。我幼年看见了这一幕幕的场景:我的父亲因为工作关系,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在外,只有到了过中秋和春节时,父亲会回家。节日之前,父亲会肩扛甘蔗带着给我们的新衣服回家,那无疑是我们最为喜悦的时刻,我看见父亲回来了,我无法想象他常年在外时一个人的孤独,他回家时与我们团聚时的眼神,是我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最温柔和深情的眼神。我们住在金官公社时,每天凌晨母亲就要出发到她所管辖的乡村,通常我们会背上书包追上母亲的影子,但我们始终是要告别的。我们面对着两条不同的路线时,母亲戴着她的宽边草帽朝着小镇外通往乡村的小路走去了,我们则背着书包朝着学校的道路走去。放假时,我会跟随母亲去乡村,我由此看见了田野上孤独的水牛和一个农人在一起犁地的场景,古老的耕地术缓慢中没有任何抒情的旋律,只有犁耙插入泥土时的声音,农人专注而认真地站在属于他的土地上经营着他的现实生活……我所融入其中的这一幕幕现实场景,都是孤独者的日常生活状态,而我自己也必然要面对自己孤独的成长。

我在这座小镇上生活了几十年,其中有几件事都在重复地经历着:经常停电,我在天黑以后就会坐在一盏油灯下做作业,我仍记得那是用一只墨水瓶做的小油灯,那个时代的人们还没有迎来工业文明铺天盖地的状景,亲自动手制作一盏油灯无疑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金官公社门外有一条小河流,我想说那是一条途径我身体中的河流。我和兄妹们会手牵手从小河的下游一直往前走,那是我们合伙中的一次以集体主义名义的小小探险,脚踩着光滑的卵石往前走时,我们看见了栖居在田野中的白鹫,它们忽儿飞忽儿又落下来。再往前就是一座大山丘陵了,那时候天快黑了,我们又回过头朝着河流而下,这条河流并不著名,它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河流,却影响了我的一生。在我生活的小镇上有铜器手工制作坊,每次上学的路上必途经它们的制作坊门口,我都会看见制作坊一两个男人赤裸着上半身在举着铁器敲击着,再将定形的铁器投入炉火中熔炼……我就是在那些日子里看见了铁器在水与火中的熔炼术……

孤独是需要熔炼的。我认识了孤独中燃烧的火,还有比火更为孤独的铜器坊中的制作者,在他们赤褐色的脸上,我似乎感悟到了一个人从出生以后就面临着要做一件每天重复的事情,由此,我的母亲天蒙蒙亮就戴着宽边草帽投身于她座落在每座乡村的桑园和蚕房,这件事从我们迁徏到金官公社时,每天都在重复中上演着。这是属于母亲的个人戏剧,通常是早晨出发时迎曙色而去,而黄昏归来时则沐着落日尽头的余晖而来。再就是铜器制作坊的那些晃动着赤褐色面孔的男人们,倘若他们的面孔静止几钞钟,你会感觉到这是活生生的青铜器物……所有这些场景都呈现出孤独者的个人轶闻录。

谈到个人轶闻,有必要重温我与妹妹海慧在1986年沿黄河流域行走的故事。这个故事,似乎已经离我们太遥远,因为从1986年以后,我的现实生活中经历了太多的人生磨炼。它之所以变得遥远,是因为时间划分着命运中每一段与每一段的历程,仿佛一首交响乐中的音符,有低缓的停顿,这停顿意味着冥息降临了;还有波澜起伏的时候,这是个人史在大海中的远航,它正随同每一朵细浪融入波光荡涤之中去……1986年春天,我和妹妹海慧从滇西的永胜县城出发了,我们肩背着两只军绿色的行襄,里面装有照相机、药厢、指南针、笔记本……照相是为旅途中的风景所准备的,那是从别人手里借来的一小台最简易的照相机。药厢,是用一只小纸盒制作的,它预测着朝陌生区域旅行中我们身体的变幻莫测。指南针是圆形的,摊在手掌心,就像一面小小的镜面,它与镜面不相同,一块小圆镜可以每时每刻辉映出我们现实中的面孔,而一小块圆形的指南针则将在漫长的旅途中辗转出荒野中未知的方向。笔记本则是为心灵的倾诉而准备的……后者在旅途中似乎不具有实用性,因为它是为心灵而服务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个体轶闻录中寻找孤独的生活方式,关于黄河流域所历经的故事,很有可能要到我老态龙钟时才有勇气慢慢细诉。这里只是一次小小的重温,在很多遗忘的生命事件中,每一次短暂的重温都是在抵达失去的记忆,那一年四月,我们来到了青海巴颜喀拉山下,来到了果洛藏族自治洲伟大而辽阔的荒原之间……

写作是孤独的,这是命中之命,大约每一个写作者都会经历不同时代的写作者的故事。我的写作之路来得很早,在滇西的永胜县城,年仅18岁我就开始了那些写在稿纸和笔记本上的文字……人,为什么写作?这是一个简单而复杂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写作的渊源大约来自读书的启蒙,在我上初中时,也就是十一岁那一年,我意外地发现了中学图书馆的藏书,那是一座不大的图书馆却改变了我的命运,我记得我总是心慌意乱中在午间休息时奔向那座图书馆,在这座只有15个平方米的中学图书馆里我首先认识了人类的书籍,它们排列有序像阶梯样呈现在眼前。我将书带进了书包和黑暗中的个人阅读……之后,我就爱上了语言……这是一个渊源的开始。当我掩上门躲藏在一间房子里写作时,我并没有去猜测我未来的命运。

写作随同日复一日的现实生活成为了铺开的稿子格和笔记本上的文字,就这样,我经历中的石榴树和紫薇都在悄无声息之中进入了我的文字,包括母亲的桑园蚕房、金官小镇铜器制作坊的水与火的焙炼术等等,这些成长记忆中与孤独相关的一幕幕场景,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成为神秘的元素,在推波逐浪中以轮回的力量让我不间断地往前走去。

孤独,除了与生俱有的魔力,更为重要的要有享受和承载孤独的艺术感受力和勇气。这一点,随同时光渐远,像是埋藏在我心中的一颗蓝宝石,如此的纯净,有了它,哪怕独自一人在狂风暴雨中行走,也能通过自己被狂风暴雨所淋湿的身体感知雷雨电三者之间的奥律。孤独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会使我们突然间安静下来,就像泛着细微波纹的大湖需要在静寂中孕育出理想主义的又一个梦想。

二、房屋论

房屋,是我们在天与地之间的避难所,此时此际,我想重温在不同语境和房屋中居住过的经历。

整个六十年代初期到七十年代,我们兄妹几人都跟随着农艺师的母亲居住在滇西永胜县的金官公社。这是我记忆中最初的房屋,里面还有一个院子可以种菜,面积不大,二十平方米左右。就是在这里的泥土中我们埋下了种子,几天以后白莱青菜的胚芽竟然就从泥土中冒出来,那当然是我们兄妹们最为惊讶的时刻,我们伸出手去触摸那一根根嫩绿的芽胚时,就像发现了宇宙间的新大陆。我想说的是在幼年时期,如能遇到一片泥土种上自己食用的菜蔬或栽上花果等等,那么,一个人的幼年期将遇到了神佑的泥土上奇异的事物。我们兄妹几个并非生长于乡村,只是因为跟随农艺师的母亲来到了离乡村最近的地方,我们在这座小镇读书生活,每到星期天就在小小的菜畦中发明游戏的世界,很多时候我们从头到脚都是泥土,手里抓住了一小只蚯蚓,将它们举在空中看它细小的粉红色的肉身在抖动,仿佛看见了未来的世界我们的肉身在逃亡中寻找着真理。也会有养兔子的时候,几只小白兔懒洋洋地在院子的围墙下晒太阳……幼年时与家禽接触会培植我们的柔软之心,让我们知道这个称之为地球的地方,除了有人类居住之外,还有别的生灵在居住。而当身边出现别的生灵时,我们会与它们沟通并学会与他们相处。房屋是为每个人每个家庭而建立的小世界,因为身份职业命运的不相同,我们遇到所安居的房屋也不会雷同。就这样除了房屋外的小院,我们为它调配着春夏秋冬的色块之外,它的存在同时供给我们贫瘠年代的菜蔬。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小小的菜畦中竟然长出了土豆的紫蓝色小花朵,再之后,我们就从泥土中挖出了土豆,那一只只带着沉土的土豆呈现在阳光下,真是让我们兄妹几个爱得要命,于是,我们将土豆洗干净后开始用炉火煮沸,那天的晚餐是一生中最美的,因为这是我们亲自种植的土豆。简言之,我们有幸在幼年时代的成长期安居于一块有菜畦的房屋内外,我们的手参与了劳动并知道万物都具有灵性,我们相融其中并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了生长的经验。

房屋,从一开始就应该是灰蓝色的,它们不仅仅是幼儿园的积木和糖果物,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天真无知构筑的梦想。在我的幼年时代,没有幼儿园的积木玩具,我们所有的同一代人都在幼儿时代玩石头、溪水,在有石头和溪水的地方,我们玩手中捕捉到的小鱼、空中的蝴蝶飞鸟……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所以,后来,当我们看见全球化的城市和乡村的孩子都在玩同一种类型的塑料玩具时,我感觉到了孩子们很可怜,他们的成长期失去了自然的体温,表面上他们似乎拥有了许多来自物质生活中的大型游乐场所和玩具,实际上他们的内心已经没有了我们幼年时代的发明和快乐。

一个人的房间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尤其重要,大约是在18岁那年我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有了四壁间小小的一架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书,完全的纸质书是来之不易的,除了阅读永胜县图书馆的藏书外,我的书大都来自县新华书店,排队买书的场景出现在新华书店的门口,饥渴了很长时间的书痴们在第一缕曙光降临时,已经站在门口排队,就这样我认识了新华书店的营业员杜玺,她绝对是那个时代的美人儿,自此以后,每到新书到来时,她就为我私自留下新书而免除了我花大量时间去排队。整个八十年代都是我疯狂买书的时代,我当然也是那一时代的书痴者之一,我将一本又一本书携带到房间,先是放在枕边,因为将新书放在枕边可以让我在第一时间内随时看到它。那是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间,这时的房间是人一生中最单纯而素静的,除了一架书,两只木箱,一张书桌之外,房间里就没有多余的东西了。多少年以后,我在回首中再次进入到这间属于18岁到25岁之间的小房子里去,它的单纯中完全保持着两种气息,书和我自己的气息似乎不可分离。首先是我的存在,没有我不可能有书的进入。然而,在没有我之前人类之书早就已经存在了。每天晚上躺下之前就会将枕头垫高,不读书是不可能的,在这里我通过一个人对于读书的需要,为此想表达清楚的是你在冥冥中相遇的生活一旦成为了你迷失其中的花园,那么你的命运将由此在漫长的迷失中沿着花园错综复杂的路线走下去。感恩书籍在我青春年少时降临,因为它,我的命运中浮载着一本又一本书的体积和纸质的香味。书,不断到来的新书总是会来到我的枕边和书架上,房间里有了书的位置,似乎就有了书的幻影,很多个在黑暗中冥息的夜晚,我都在隐约中感觉到那些一本本书下了架,正在房间里行走着。

永胜小县城那间十二平方米的房子,使我有了读书写作的初始。当天蓝色布帘合上时,我就开始了写作。过道上会传来脚步声,然而,布帘和门的存在抵御着外在的噪音……倘若一个人要写作的话,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这是弗吉尼亚·伍尔芙后来告诉我的。房间可以很小,但通常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床,这是所有世俗者所需安置身体的位置,在此除了可以闭上双眼进入睡眠,也可以乘梦中的扁舟和云图去另一个世界。一个人在床上的时间是生命中的三分之一,床之重要,就像粮食之于牙床味蕾的关系,床虽然堆集着棉絮枕头却是与我们的肌肤每日相处的地方。世界上如果没有床榻、枕头和柔软干净的床单被褥,那么,我们的生命就会失去循环不已的与夜与白昼牵连的神秘处境。此外,就是房间里依墙壁而直立的书架,后来并非为大多数人所需要,因为书架是一个看上去并无实用性的存在,对多数人说它具备粮仓所拥有的一切功能,然而,一旦将书架筑造于墙壁的人,已经将书视为秘友了。我大约就是这样的人,书对于我来说,除了供给我阅读之外,最重要的是帮助我制造幻念。当然,幻念同样是虚无主义者的一种远景,它来源于现实,却游离于现实之外。就我对幻念的感受来说,就像小小房间里从书架中走出来的天使与魔鬼的具像,天使帮助我在特定的空间里长出了翅膀,魔鬼则让我在周游黑暗的旅途中训练着勇气和智慧。生活之所以迷人,是因为永远有天使和魔鬼在捉弄我们的想象力。

从永胜县城的一间房屋开始,我的青春开始了写作。当窗帘合拢我便开始在笔记本和稿纸上写作,那个时代如此的美好,所有人均在用钢笔写作,写作最初是私秘的,以后也必将是私秘的,对于写作者来说,世间没有任何一件事像写作,充满了私秘之中的偶然性,它因偶然使一个人手中有了笔,但仅有笔还不够,笔力之下还需要一个与心通灵的时间结构,是的,结构也很重要,就像房间的结构,在它的四壁之下是人生活的地方。一间房子隔离开了外在的扰心,它使心灵蓦然间回到自我,所谓家和房间里的小世界,亦就是让人找到自我的时刻。

人,不可能永远只安居在他们幼年和青春年华的房间里。路,永胜县城的路向着金沙江大峡谷之外的世界正绵延出去,我的心和足迹也在绵延出去的路上寻找着另一间房屋。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春季,我乘着慢火车从鲁迅文学院与北师大合办的研究生班毕业了,我重又从首都回到了省城昆明。当火车终于穿越了大半个中国的田野山川后抵达昆明时,我将头探出车窗外,那一年我29岁。这个年龄似乎仍然停留在青春期的探险之中,下了火车箱后,在月台上有前来迎接我的胞妹海慧和她的朋友们。之后,海慧便将我接到了滇池路上的一座乡镇中学的宿舍里,一路上我们搭公交车,朋友们帮助我拎着几大纸箱书籍,书,从古至今都很有重量。书,几乎都是我在北京鲁院时买下来又读过的书。我们可以在人生中舍去很多东西,唯有书籍是不可以舍下的,哪怕它已被我们读过,里面有我们读书时划下的痕迹和在书中的每一页潜游的气息。书,无论它像棉花样轻还是像岩石一般沉重,它都是我们身体中携带的隐喻,当那些像棉花样轻的书收到箱子里时,可想而知,书籍中那些属于精灵般翅膀的飞翔已带着我的肉身往上飞。而那一部部犹如岩石般沉重的书正压在我们的身体之上,我们将承载它们的轻或重结束一段旅途,然后再寻找安置它们的地方。

滇池边岸的那座中学成为了我暂时的居处,海慧当时就在这座中学执教。她和另一个人的居所接纳了我,当时,房屋对于我们所置身的世界来说,还没有出现房地产开发商,即使有也还没有看到无以计数的挖掘机推平了山丘或占据了农田。当时的祖国大地上,俗世者对于房屋的梦想生活才刚刚打开,对于我来说,在我将户口、工作调到昆明的时空中,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只要有一张睡觉的床就足够了。为此,我和海慧同床了近一年,在她们的小房间里,我写下了三个中篇小说《疯狂的石榴树》等,写下了长诗《虚构的玫瑰》,读了几本小说诗歌散文。我想说的是写作者在任何环境之下都可以找到笔,而在找到笔之前,写作者已经寻找到了一间自己的房子,这间写作坊可以在命运旅途中的不同区境中出现,可以出现在乡村荒野的土建筑和小木屋中,也可以出现在原始森林用藤蔓扎起的营帐中。

之后,我在昆明城区的莲花池畔租了半年多的出租房。一个人如果一生中没有租过房,那么,他们对于房屋的幻想力是单薄的,倘若一个人刚出生以后就居住在豪华的宅子里,那么房屋的天顶结构偌大的庭院花园定会阻挠他们对于另一间房子的幻想。这不仅仅是对一间房子的幻想,而是对于生命历程中许多陌生事物的期待和探索。在我出租房的外面,完全是1992年一座城市边缘化的现状,在一座座两层楼的出租房中没有洗沐间,但在一条条幽暗的过道上从早到晚总是飘忽着外省人的声音和气息,他们说话声音很大,在出租房中未能解决的矛盾和冲突都会带到过道上来解决,我的耳边经常是一场场意想不到的扰乱,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推开门,我看到了一男一女的夫妇,站在过道上时仿佛是前世的敌人。然而,他们的生活继续着,一旦他们停止了战乱中的焰火,他们又会将全部精力投入世俗生活的繁芜中。在这片很大的出租区域,我看到了躲藏在出租屋中超生孩子的夫妇,他们对于生育孩子似乎有很大的梦想,也可以这样说孩子就是他们现实中的未来。他们经营着批发小商贩的活计,同时也经营着出租房中乱哄哄的被褥孩子们的戏嬉和哭声……我在这里居住的半年多时间,是我人生中一段对于世俗生活的旁观录:何谓世俗,它也就是那些生存和死亡中诞生的与肉身、活着、疼痛、财富、男人女人等相关的现实。直到如今,我似乎仍然能够清晰中再现1992年初春到夏季的那一幕幕场景:一个女人蓬头垢面从出租房中走出来,懒洋洋的脚踩着一双拖鞋下楼去上公共厕所;一群在计划生育时代没有出生证的孩子们在楼下的树林中奔跑着;一个单身的出租房中的男人经常会将一个个陌生女人带回来……我感受到了那座出租楼中充斥着一种俗世的烟火、混乱和忧伤,出版社终于为我调配了一间小屋,之后,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搬走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暴雨后出现虹练的上午,我的朋友们来了,将我的几大纸箱书籍搬到了车上,又将我的行李被褥也搬到了车上。自此以后,我人生中的出租房生活真正结束了,我站在二层楼下往上看了一眼时,我又看到了那座唯一的露台上晒着的男人和女人的衣服,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们的尿布……房屋,在这里,就是维持着俗世者生活的呻吟与欢笑的居所。无论房屋宽敞或窄小,居住在这座出租楼上的人们都在演练着他们日复一日的吃饭睡觉挣钱的理念,在这里,我说不清楚幸福是什么,苦难又是什么。

最有秩序结构和美学理念的房屋应该在云南盆地上的一座座乡野之间,每每我进入一座村寨之前,远远地就会看见黑灰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当然如果在离高速公路更远的地方,你就可以看见青瓦的屋顶和土红色的墙壁。在乡村,房屋离众神更近,在我心目中的众神都在天与地之间守候并管理着万物万灵的日常生活。乡村的房屋多是两到三层结构,第一层是畜厩、厨房,外面是一座有水井的菜园。第二三层是仓库和卧房……当你来到乡村时,会看见墙壁上挂满了农具,这些锃亮的器物,也要有自己的栖息地,我们到乡村时喜欢站在挂有农具的墙壁下拍照,这些农具显示出了古老的耕织术,它的存在会让我们想起稻谷是怎么成熟的,豌豆是怎么开花的,荞麦是怎样由青涩转黄的。最接近天籁的房屋座落在云南的半山腰,这是干栏式的建筑,可以嗅到纯木的芬芳,住在半山腰的基本上是千年以前因战乱从青藏高原等地逃亡迁徙到此的土著们,他们在山冈劈地盖房,从而构筑了祖先繁衍居住下来的家园。每次我坐在他们客堂的火塘边,无论多么浮躁焦虑的心顿时就会安静下来。炉架上的茶壶、屋顶的黄木早已被烟彻底熏黑,屋梁上还吊着烟熏肉……如果当你走了很远的路就只想坐在这火塘边。只有在这里,我深深体会到:手机涮屏时众多纷繁的信息是多余的,豪宅中的所有家具是多余的,争执不休的答案是多余的,银行卡的数字是多余的,语言是多余的,通向火车站和飞机场的路是多余的……甚至所有的文明史和书籍中的虚构和真实的处境都是多余的。坐在云南半山腰海拔在2880米左右的干栏式建筑屋的火塘边,我只愿意忘却世间存在的名份和荣耀,忘却我们日复一日在烈火冰雪中熔炼心灵之路的时间。这时候的我,被火塘边弥漫过来的烟熏着的眼睛,半睁半闭的状态仿佛是从原始森林中走来的一只小野兽。耳根下荡漾着水壶中的山泉水开始沸腾的声音,如果你运气好,会在温暖的火塘边遇上这个家族的长者,他们头上裹着一层层黑色的土布,着黑衣黑裤,皮肤像火塘边被烟熏过的屋脊,上面有深深浅浅的皱纹;如果你运气好,你就会在火塘边看见长者从怀里掏出了一种乐器,你虽然无法为这种乐器命名,然而,在突然飘来的乐音中你突然想忧伤地低泣……

房屋是这个地球上所有俗世者生活的地方,也同时是人们避开战乱征伐的避难之所。而此际,夜晚降临,我正置身在离星空最近的一座半山腰的建筑中,我从火塘边走了出来。在夜晚,唯有那些陪同我沉溺于星宿下游戏人生的精灵们,才会使我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在云南的半山腰,我倾听到了最古老的天籁之音,我遗忘了斗争或乱世中的舞台,我忘却了出生以后累积不清的忧患。而当我再次走近火塘边时,我知道,今夜,我是世界上那个心想事成者,我实现了一个梦想:睡在火塘边,倾听着余下的柴火最后的燃烧声。之后,炭火之下的余烬散发出萤火虫般的光亮,我渐入梦境,世界上最美好的下半夜载着我的梦境从这座火塘边上升,它将上升到月黑风高的众树之上,去寻访我的又一个灵魂。

三、论爱情

爱情,到底是何物?

现在,我想起了一双手,另一双非常年轻的手。他来云南写生时看见了我,他当时二十四岁,我十八岁,他来到了我的小房间,因为我当时已经开始读书写作,他在这座偏僻的小县城中看见了我房间里的书架,笔记本上的诗歌。他的手纤长,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对异性的手有兴趣,在他伸手取下书架上普希金的诗集时,我正在观察他的手,他翻开了书,一页一页往后翻。之后,他又翻开了我桌子上的黑色笔记本,他开始低声读我的诗句……我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北方口音,因为我一直在观察他的手。有一个多月时间,他除了在县城外的山区写生之外,只要有时间就会到我的小屋中来看我。每次来,他都会跟我谈论艺术和诗歌,同时也会翻看我写在笔记本上的诗歌,房间里没有沙发,我们就坐在床边,有一次他读到我的一句诗时,突然就变得激动起来了,他的手伸过来触摸到了我放在膝头上的右手……一阵阵意想不到的电流迅速地开始从指尖弥漫到全身,这是传说中的电流吗?也就是从这种电流开始,他喜欢上了我,他从来不在口头语言中使用爱情这个词汇,我当然也还不会使用……这是我记忆中最初始有关男人和女人交往中发生的故事。

现在我要使用爱情这个词汇去复苏从年轻时代开始,保存在我记忆深处的那些属于已逝时间中的故事。因为爱情仅仅有理论是不够的,谈论理论只会让我们看见剔得很干净的骨头。只有故事,哪怕只是片断式的插曲也会让我们看见一只只羽毛斑斓的候鸟,从形而上的意义上讲,每一个爱情的故事,都是一只只鸟儿拍翅飞翔的空中之旅。在我年轻时,除了自己经历的故事,最主要的是在感知周围小世界中人们的爱情故事。

八十年代的许多爱情故事是从看电影开始的。爱情不会受到时代背景的影响,但每一个时代的背景又都是启动爱情故事的舞台。电影票,六十年代出生者对电影票应该是敏感的,森林里的树是敏感的,田地里的庄稼是敏感的,流云和风向是敏感的……简言之,万物都是敏感的,它们因敏感而相互致意。八十年代又是寂寞的,我喜欢属于整个八十年代的那种寂寞:在一个没有电子产品的时代,八十年代的人又是幸福指数最高的。在小县城的下班族中,凡是中午和晚饭以后都可以选择时间看电影。永胜县城的那座电影院,外貌呈灰蓝色,屋顶上有青瓦。人们手里捏着电影票,那小方块形的电影票上映着电影名和排座号。如果是刚来的新电影,则要排队或走后门才可能迅速地买到好位置的票。电影院在整个八十年代都是永胜县城的一座充满磁力的地方,它能让人们从吃饭穿衣的空间中走出来,人们手里捏着电影票时的期待,也就是对于一座可以容纳几百人电影院内的场景的期待。在一个还没有电视、手机电脑的时代里,走进电影院仿佛就走进了一个帮助你身体造梦的磁场,最为重要的是无论外面是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只要你进入电影院就会感觉到光线暗了下来,于是,我们正在往下走,灯光暗,会看见抽烟的人划亮了火柴,一束光迅速地照亮了旁边的行走者,你会看见手拉手正在寻找座位的青年男女们……毋庸置疑,电影院是八十年代最隐蔽、最为安全、也是最浪漫的地方。当一个青年男子邀约你一块看电影时,有可能就是喜欢上你了。

电影院里的屏幕上出现的是另一座有故事的舞台,里面有人物表演着喜剧和悲剧,观看者不知不觉中就开始融入了场景中去,对于正在谈恋爱的青年人来说,看电影会触景生情,当电影屏幕上出现抒情的场景时,坐在台下看电影的恋爱者们会在黑暗中出现一男一女的手,它们捉住了对方的一只手,仿佛是在相互暗示在黑茫茫的人世间,手与手的相遇是多么美好。手,是恋爱者的暗器或通向自由之路的定力。很多在八十年代坐在电影院在黑乎乎的光线中寻找到手的恋爱者,无疑是已经进入电影叙事浪潮的又一对叙事者,后来,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验证了八十年代通过电影院的背景约会而最终进入婚姻的一对对恋人的因与果的关系。

爱情,如果在年轻时代像风暴一样卷来,那么,恋爱者将相互承担来自身体的磨难。在这里,身体是一种诗学,它在未碰到外力时,属于个人主义者的身体完整地延续着它的成长,同时也延续着它在时间中的微妙变化。身体一旦碰到了异物,就像树枝碰到了闪电,有些树枝在与闪电碰撞之中依然完美地保持着自己的原型,另一些树枝则被闪电所劈开。她只有19岁,怀上了他的孩子,那个时代未婚女子怀上孩子简直像是洪水猛兽降临。那天黄昏她约我见面时,我们来到了县城郊外的麦田地,青麦地的涩香味从空气中袭来,我们坐在麦田的田埂之上,当她说怀上了他的孩子时,我身体痉挛了片刻,我们同龄,为一个男人怀上孩子,却像是地狱中的故事。在我们的周围,不间断的有某某女子又到医院堕胎的消息,传播消息者的语气中总是添油加醋,对堕胎女子的道德行为评头论证,仿佛真理就掌握在他们手中。此际,我们坐在麦浪起伏中,她说:我好害怕,就那么一次,我怀上了。我说,你爱他吗?她说:当然,我一见他就爱上他了。我说:他知道你怀孕了吗?他说: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诉他,他是不可能留下来的,我们刚开始认识时,他就告诉我,结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如果永远只谈论爱情将是最美好的。我说:你将如何对待怀孕这件事?她说:留下孩子是不可能的。我和他都没有能力接受这个孩子。我说:你想怎么办?她说:你可以陪我去堕胎吗?我说:到县医院吗?她说:当然不可能到县医院,这里人杂嘴碎。我想去一个离我们县城很远的地方,一个别人不认识我的地方。通过上述简单明了的对话,我明白了一件事,她想让我陪伴她去一个偏壤之地堕胎。我们从麦地里站起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们的身体带着麦香似的波浪开始奔向一座边壤小镇,起初我们搭上的是一辆拖拉机,后来没有路了,我们再搭上了一辆牛车……这是一次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旅足,也是来自另一个充满青春身体的磨难之旅,我们去了很远,来到了在云南北回归线上的一座小镇,牛车以打哈欠般的速度疲惫中在沉坑中前行,我们还是见到了一座被碧绿的大青树和巴蕉叶枝撑开后带来凉意的热带小镇。接下来我们就找到了小镇卫生院,她填写在白纸上的是另一个名字,终于,她躺下去了,我站在一块白布帘子外,这块用白布改做的布帘有少许的血迹,已经变得暗淡。我凝视着这块布帘,仿佛凝视着一块画布,多年之后当我画画时,我在涂鸦中眼前又飘忽过了这块布帘,然而,人生很快就帮助人们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来自现实处境中的困难。

我听到了几声尖厉的呻吟后,就再没有声音了。之后,她掀开布帘走出来了,她的脸色很苍白,仿佛浮云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的那种白。然而,她什么都不说,一句话都没有。我们又搭上了牛车,沿来时的路回去,她重又回到县城,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她到另一座小镇堕胎的故事。以后的她依然跟那个她自认为爱上的男人在一起,但好景不长,男人到外面闯天下去了,她告诉我说,男人都是不可靠的,这个让她遭遇到身体磨难的男人并不想与她结婚也不想带她走。她认命了,她说爱情是不存在的,于是,过了没多长时间,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并让我去做扮娘时对我耳语道:其实,我依然爱他,我可以为他去堕胎,也可以跟另一个男人结婚,但我仍然爱着的是他。这个故事很简单,许多人都在经历着不同的爱情故事,爱情是没有理由的,大凡有理由的爱情,也许只是平衡器中晃向一边或另一边的轻重而已。

爱情,这个词汇是乌有之乡的去处。爱情一旦融入现实生活中就会失去它的奥律,我周围有许多带着爱情走入婚姻之中的人们,最终都在日常事务的繁芜之中消磨尽了爱情的虚无主义精神。爱情的功效有几种是长久的:其一,旅行可以将爱情延伸到远方。两个人的旅行如果燃烧着爱情的火焰,那么,这束火焰就像黑暗中的灯光,恋人需要灯光,因为相爱者都喜欢黑夜,有一对恋人来到了一座山谷中的客栈,他们会在客栈外的山谷中缓慢散步,更多时间是静守着客栈中的那座露台,他们似乎是为露台而来,从客房就可以通向露台。她是我的好友,有一次她一定要带我去这座客栈,那时候她的男友已经死了,死于一次突发的车祸。我无法安慰她,事实上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她手中拖着行李箱带我去乘飞机,她说,如果你想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曾经幸福过,你一定要跟随我走一趟。那时候,我又恰好是对爱情比较着迷的年龄,我被她拉上了飞机在云层中飞了一小时再着地。她说:我今天只不过在带你重返我和他奔赴的一座爱情的客栈而已,接下来,将有来自客站的车子来接我们。车子在黄昏中驶进了飞机场后离开了,我和她还有几个旅客坐在白色的面包车里,车子驶向了一片荒原,将近两个多小时的路程结束后,我们抵达了一座丘陵深处的客栈,站在客栈门口的男人很像我看过的一幕鬼异电影中的男主角。我想不起这幕电影名,这一整幕电影故事都是围绕一座古城堡中所发生的异灵故事。这座滇西客栈外型采用很有时间感的装饰材料,里面的所有功能却又很现代化。她说:爱情就仿佛梦一场,置身在梦中的时候无疑是最为幸福的。

她取到了客房的钥匙,为了让我更深地感受她曾经在这里享受到的关于爱情的幸福感,她让我跟她同屋。我当然同意了,如果这里真有我感觉中的那种诡异气氛的话,我还有一个伴。我们打开了客房的门后她就开始煮茶,房间里竟然配备了煮茶的所有工具,我已感觉到茶意弥漫,我是一个喜欢品茗的女人。上午喝绿茶,下午晚上喝普洱茶已经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她说:我们可以在露台上喝茶,露台上很凉爽。我打开房间里通向露台的门,确实的,门刚打开,我就明显地感觉到了一束银色的天光重照着露台,露台上有竹式圆桌,两把竹椅。看上去,场景虽小却显得很舒服。她与我面对面地坐着开始品茗,月轮突然从漆黑的夜色中跃出,她说:我和他每天晚上就坐在这里看月亮,他仿佛知道自己要死,他曾经暗示我说,如果他有一天走得太远了回不来,就让我每天晚上替他看月光那皎洁的光泽。我们就坐在这里观月光的变幻,很奇怪的是每次来我们都能看到月光。恋人们的世界其实是最为简单的。我们坐在这里喝茶,看着月光怎样变幻,当然,我们少不了谈论爱情,我们说得最多的是彼此间在一起的感觉,我们谈到了触觉、味觉等等……我们往往要坐到半夜,然后再回房间睡觉。她说,现在他走了,他走得很快,我们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谈论过死亡,也许因为太年轻离死亡还很遥远。我们的这段爱情虽短暂却充满了幸福,我预感到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爱情。她的故事很简单,又过了几年,她结婚了,完全是另一种状态,她像所有女人一样结婚生育忙碌于家庭中永无尽头的烦琐,又见到她我想起了那座在丘陵中的滇西客栈,她似乎已经猜透了我在想什么,她说:我明白了,多年以前我为什么会体验到了爱情的幸福,因为我们的爱情离现实的垃圾桶很远,离婚姻中的厨房卧室卫生间也很远,离生育书也很遥远……婚姻生活长久了就是一段繁殖虱子的过程,那些无聊的至命的虱子来到了你的肌肤之上,附在头发衣服中,令你不安、厌倦,于是,你使用种种手段开始清理虱子……她一边说一边笑,直到自己笑出了眼泪。

人,只要你出生于这个星球上就要经历一次或几次爱情故事。爱情之所以短暂或长久,全凭经历者投身其中的时间和命定的裁决。有些爱情在春天开始,亦在春天结束,本来,春天开始的爱情是最美好的,为什么要在春天就结束了呢?这是一种心花怒放者的爱情,也是在满眸春光中来又在春光中远逝的爱情,或许是因为春光美得眩目,相爱者不想让爱情进入烈火和暴雨之下,他们理智地掐断了爱情,想收藏这个春天中的爱情故事。有些爱情是在烈日炎炎下降临的,这时候,人仿佛孤独的走在沙漠深处,于是,另一个人出现了,他们相互看见并彼此成为了对方寻找到的甘泉,这样的爱情故事因孤单寂寞会相对走很长时间,会行走在地平线上升起闪电的地方,一束明亮的闪电让他们突然之间看清了对方的脸,此时暴风骤雨降临淋湿了全身,他们终于结束了沙漠上的旅行,而此时,他们正在旷野上寻找栖身处,一只鸟飞来了引领他们往人群中走去时,他们互拥着彼此的气味就这样走到了婚姻之屋。而那些发生在秋天的爱情故事,意味着成熟凋亡并直抵冬日苍茫的大雪……没有一种爱情故事完全像蜜糖那般甜蜜,也不会完满到像十五的月亮那般丰盈。爱情无法经受住时间的考验,是因为它置身在社会史和自然界之中,并无法从繁芜和公众道德意识中完全抽身,爱情这个词汇可以有千万种辞条,又可以汇集到汪洋大海中去,所以,它在短暂和永恒之间的礼赞中彷徨不息,它是世人眼眶中的泪水和海洋,也是磁轮下一束束飞速逝去的光阴之火焰照耀和熄灭的幻念。

四、食物论

食物,这个词汇很容易激荡起我们舌尖上的味蕾。我更愿意回忆人生旅途中所经历的一些影响我们世界观的食物。还是先回到幼年吧,我们对于食物的认识和品尝是从幼年开始的,在一个贫瘠而使用票证的时代,满天下的食物都隶属于户口册名下每个人的票证,其中与食物相关的票证有粮票、肉票、茶叶红糖等。我记得有三条不同的路线,母亲小心翼翼地从家里的抽屉中找到一只铝饭盒,那个时代铝制品很流行。她取开饭盒撕票据的声音告诉我说,母亲又要去粮管所买粮了,或者要去排队买肉了。在那个初晓的时刻,我钻出被子,我是一个参与感很强的孩子,母亲已经默认了我的参与——毕竟,我们所成长的时代太寂静也太贫乏了,所以,小时候我们就可以从母亲的脸上判断出现实的需要,粮袋里的大米没有了,家里已经断肉很长时间了,盐罐也空了。我起了一个大早,在星期天的早晨陪着母亲去买粮,这条路只可能出现在滇西永胜县金官公社外的田野小路上,这是一条土黄色的小路,两边是庄稼地,母亲肩背竹篮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这个场景中的我从幼年到了十一二岁后,有一天,从母亲肩头接过了篮子独立地走向了通往粮管所的路。而紧紧捏在手心的购粮本似乎丢了就会要我的命,从这条路上我买回了大米,只有用肩头背过大米的人才知道大米有多香。第二条路,是陪母亲早早去肉食品公司排队买猪肉,我们穿过了小镇的小巷来到了唯一一家店铺窗外排队,我看见母亲紧紧地捏着票据手里还端着一只瓷盆,那时候我们国家还没有生产出铺天盖地的塑料袋。我站在母亲身边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鲜猪肉味从不远处的窗口飘出来,我的舌头上正分泌着口水,人为什么要吃肉,这应该不是一个太大的问题。还有另一条路是奔往副食品店,这条路无疑是我最为喜欢的。路面上结着冰霜,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又跑起来追赶上了母亲。真好啊,只有当我双手趴在副食品商店的柜台前,我的心才变得踏实起来。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七十年代记忆中的这间店铺,里面斑驳的柜台上有红糖、盐巴、白酒、茶叶,小时候真是馋,可食的东西又那么少,我们最想吃的东西就是几分钱一根的棒棒糖,而父母奖励我们的唯一的礼品也只有棒棒糖。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发明了棒捧糖,它真是特殊的诱饵啊,只要有一根棒棒糖,我们就可以面对父母承诺许多生活学习中独立成长的愿望;只要有一根棒捧糖,就可以将它放在嘴中小心地吮吸着,这来之不易的吮吸让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克制,简言之,一根棒棒糖的存在是有限的,我们可以让它尽快在嘴中溶化,也可以慢节奏多品尝它一会儿。

在我记忆中食物最初是简单的,那时候的简单是因为整个地平线上的城镇和村落,都深陷于一个巨大的饥饿而贫穷的时代。小时候,我记得家里的餐桌上的饭菜刚好让我们三分之二的胃获得温饱,另一个三分之一的胃是饥饿的,这饥饿的胃带着我们在四野中戏嬉时,总会遇到果园菜地。记得那年秋天,我们在田野尽头看见了一座梨园,满园的金黄色叶枝上挂满了青绿色的果子,我们环顾四周看似没有一个人,于是,几个小男孩开始攀树,女孩就负责蹲在树下拣果子……抬起头来时,男孩子们已经攀到了树的半端,我看见了一只只鸟巢,一个男孩竟然从鸟巢抓出了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男孩很理智地将小鸟放进了鸟巢,然后专心地摘果抛下地……我记得这次以饥饿和游戏的名义偷梨的过程只持续了几分钟后就被守园人发现了,我们不知道在这座梨园深处有一座守园人的土屋,守园人大约是在巡园时发现了我们这群孩子的恶作剧,于是,他吆喝着,挥舞一根竹竿过来了,男孩们纷纷滑下树,女孩们在惊恐中并没有忘记将手中的梨塞进衣袋裤包,我们朝着果园外的小路像小兽一样奔跑,准确的说应该是逃跑。直到我们跑到了另一片树林中回头看时,已不再看见守园人的竹竿在空中飞舞。这时候我们一屁股坐下去,嘘了一口气,从包里掏出青绿色的梨贪婪地咬了一口又一口,甚至连梨核也呑了下去。食物在这个时期除了充饥也滋生了我们寻找游戏的功能,我想,在饥饿年代奔跑起来后发现的一座梨园,它或许是上苍赐予我们的乐园,男孩们攀树女孩们蹲在地上拾果——我似乎仍然能感觉到我们的喜悦中充满慌乱和惊恐,直到守园人吆喝着,从果园中向我们奔来,这真是一幅饥饿年代的画卷:浸透着来自另一个时代的食物和身体史记的画卷,它朴实的画面中跑出来的几个孩子将一只偷劫而来的梨喜悦地送到嘴边。咀嚼吧!饥饿的孩子,咀嚼吧!亲爱的孩子!

作为六十年代出生的我们是真正经历贫瘠的一代人,这贫瘠不仅仅来自文化,也来自食物。从我记事起到七十年代,整个家庭史的食谱基本上是单一的,尽管如此,从今天的角度再回到过去,我们惊讶地发现,那些简朴的食谱也正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们所追求的。那时候的菜蔬没有人施化肥和喷洒农药,来自田野中的谷米、菜疏、水果也是我们古老的祖先们品尝过的,鸡鸭肉品是靠家禽们自然生长而供人类享用的。所以,在那个年代,我们吃的食物品类不多,但每一种食物都受过大自然的光泽滋养,成为我们食谱中的充饥之物。除了家里的食物外,我们没有任何通向外在世界的可食之物,当然,孩子们可以偶尔闹一场恶作剧到果园上去偷劫人间仙果。

时间穿梭而过,当二十一世纪突然拉开帷幕时,我们的食物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蜕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食物发生变革的前夜,首先是来自街景的店铺多了起来,除了原来的百货公司,还有了五金店服装店糕点店……毫无疑问,在我生活的那座小县城,自我们看见糕点店的那天开始,味蕾中似乎就已经飘忽过了一种甜品的味道……事实上,糕点是我们这个古老国度很早就发明的一种民间和宫廷点心,它细小的局部中充满无数人工制作的工艺,品精美的点心就像喝茶一样需要逢着好心情。我记得母亲给我们从乡下带来的一大箱米糕糖,那可能是我此生中品尝过的最香甜的食品,我的舌尖上过了许多年后都还保持着它的原味,里边混合着麦芽花生的浆汁味,还有一种秘窖过的糖精的味道。

九十年代的商品开始大量地批发上市,我们的命运已同样像祖国的商品一样辗转着。我们已记不住饥饿史是怎样远离了我们,我从小县城来到了省城,在火车站看到了一节节货运车厢中的食品,之后,是整个高速公路时代的降临。在今天的中国,即使你去一座最为偏僻的乡寨,你也会在小卖铺的窗口中发现可口可乐、红牛等饮料。食物可以从大城市批发到县城乡镇再批发到乡村小寨……在元阳梯田还未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前,我曾在元阳梯田边的许多小村寨住过很长时间,关于食物,我发现了两种食物文化的剧烈碰撞:我最喜欢到小镇的菜市场走一走,在里面我会惊喜地与许多在大城市根本不见踪影的瓜果野菜相遇,我还看到了用稻草捆绑起来的梯田鸭蛋……摆摊的都是当地的哈尼人,他们或男或女都身穿自家土布绣制的民族服装,在这里的菜市街巷中你会看到竹篮中活生生待卖的鸡鸭,还有一只只黑乎乎的羊拴在旁边的石柱上……这是一个纯原生态的菜市场,偶尔路过此地的车辆会将车停在路边,将菜市场大量的蔬菜瓜果采购上车,采购者们个个满心欢喜,看得出来,他们终于在这个地球上最边远的一隅,发现了他们梦想中的那种食物的原形。当大量的外来人采购当地的原生梯田红米、瓜果菜蔬时,我同时也发现了另一个全球化的现实,当地的孩子们一旦从大人们手里要到了零花钱,跑得最快的一件事就是到村里小卖部窗口买饮料、辣条等食物,如果一旦细看这些食物,你就会发现这些包装好看的塑料袋里的可食东西,充斥着地下造假工厂脏乎乎的伪证,这是一个满天下都在力图挣钱的时代,钱,是纸币,也是黑心人的爪子,它无处不在的企图只是为了超速度的将这些伪劣产品换成纸币。令人可悲的是孩子们生长在原生态的村庄里,并不喜欢喝从树根下造出的泉水,也不喜欢这里的青菜萝卜,他们盲目追求城里孩子可食的东西,诸不知道在这些食物碳酸饮料中潜伏着可以破坏孩子们身体的毒素。

进入二十一世纪,市面上的食物就像茂盛的向日葵般丰富而诱人,林立的一座座大型超市尽可能地满足俗世购物者。在里面你可以走上几小时,购物也是一种信念,它可以让你携带着你的身体在购物天堂中花光你的纸票,让你的银行卡的数字向下递减,也许,唯其这样,才能让你更努力地去挣钱。在那些小巷中的超市你可以看到居住在附近的居民,他们中有老人中年人,年轻人要少一些……食物在我们的国家丰富得像辽阔大海中的层层波澜,尽管如此,在我们的周围以及更大的区域内,人们对于食物就像对待心灵一样已开始觉醒,当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寻找着自己的修行方式时,对于食物的追求同样也需要一种修行的理念。

信仰,成为活着的空气。人之信仰朝向天空的那部分,可以模拟鸟的翅翼,当你的信仰在飞翔时,你可以遗忘全世界去寻找自己的色空世界,这色空可以装下云絮和琴弦。当你的信仰垂向大地时,你必须学会在尘埃中呼吸,咀嚼来自土地的食物,这信仰是色香也是菩提珠子环扣你手腕时出现的,一条血脉激荡的路。

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对于食物的选择出现了以下三种现状:年轻人依然追求时尚的食物,口渴时畅饮大量的碳酸饮料,吃淘宝上的零食呼叫外卖来充饥等等;一些整日呼朋唤友者以聚会为由,出现在城市的餐馆饮美酒品昂贵和低廉的圆桌上的食物;另一类人正在摆脱上述两种世界,他们开始追求简朴的饮食观,喜欢在家烹饪,寻找原生态食品以此满足自己越来越简单的味蕾。

在香格里拉的德钦县,从博里雪山沿澜沧往前走,在阳光灼热的地带看见江岸的茨中教堂和一座村庄的原貌。走进去,除了法国传教士以神的名义建造的茨中教堂,还有云南红葡萄酒的酿酒术,沿着青灰色斑驳的茨中教堂往外走,这座名为茨中村的村庄弥漫着自酿红葡萄酒的魔技,几乎每家都有酿酒的习俗,山坡上种满了葡萄树,这也是法国传教士引进的种植术,我曾在茨中教堂的后院中看见了葡萄树,看上去它们应该轮回了百年的历史。每次进入茨中村庄,一条从满坡葡萄树的中央衍生出来的小路会将我们引领到茨中教堂,同时也会将我们的呼吸引领到这座澜沧江岸上独特的村庄。在每一个村庄的庭院中也会看见葡萄树,总之,当你恰逢秋天进入茨中村时,你会看见满坡的紫葡萄垂悬在绿色的枝头,那些饱满的紫葡萄将我们引进了村民们的庭院中的酒窖,几只硕大的石缸密封在背阴的房间里,一阵阵葡萄酒在酿制中的时间之味诱引着我的舌尖,终于,村民给我递上来一杯萄萄酒,我端着那只当地人烧焙出的土杯,我看见了紫红色的葡萄酒,那个秋天,我住在了茨中村,有一星期的时间我每天在葡萄园中漫步,最幸福的时辰在正午和日落之前,在这两个不同的时间里我和一户纳西族的家庭用餐,我们坐在庭院中的葡萄树下,餐桌上有煮熟的鲜玉米,菜地里的青菜萝卜和腌制的腊肉等等,最重要的是每天都有葡萄酒。这无疑是我生命中品尝到的最美的食物,食物也充满神性,当我坐在葡萄藤架下与当地的纳西族村民们分享着食物和美酒时,我们可以在两个不同的时辰中看见茨中教堂的钟楼,我看见了正午时热烈的时光和落日临近时的余晖,正是它们照耀着人间并赋予了茨中教堂以神性的光芒。除此外,当我略带忧伤地坐在木椅上品尝葡萄酒时,我会看见山坡下那条深蓝色的澜沧江正西流而下,它将途经滇西北曾撼动过我灵魂的峡谷和山脉……

我曾在两千多年前的博南山古道行走,与当地的文友来到一座座被核桃树掩映的村庄用餐,这是两千多年前云南最古老的道路,是无数将士、神秘的僧侣、乐师们走过的道路,我们坐在半山腰的村庄,这无疑是神仙走过的地方,我们有幸坐在当地村民的四方桌前,品尝着那些用山坡森林中的野菜松针烧制的美食……在这样的时刻,我欣慰地感觉世界是纯净的,这简朴生活中的纯净,让我再次拷问世景:如果地球如此缓慢地将速度减慢,从食物开始延续我们人类祖先们的食谱录,那么,人类就不会制造如此众多的原子弹,地球的污染就不会像中国北方天空中的阴霾覆盖人心之肺;如果我们视大地草木为春秋之神,我们的挖掘机和钢筋水泥就不会一寸寸地使大地失去种植术的乐园……食物越简单越好,而此刻,我所热爱之食物,像水一样清澈,像谷物果实一样饱满。

(责编:王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