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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汉语提宾助词的使用特点

2017-12-02周广干

关键词:古汉语国语左传

周广干

关键词:汉语史;古汉语;先秦汉语;提宾助词;《左传》;《国语》

摘要:古汉语中有一类结构助词的语法功能是提取宾语,使宾语前置于动词,可称为“提宾助词”。《左传》《国语》是上古汉语代表性文献,分析并比较这两部文献中提宾助词的用法和特点,发现提宾助词在两书中的使用没有实质差异,表明提宾助词在先秦汉语中的使用有较为严整的规律。在使用提宾助词的前置结构中,前置的宾语形式灵活、富于变化;动词一般是简单动词,少有复杂形式;提宾助词在使用中趋向凝固化和习惯化。

中图分类号:H141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17)04-0036-08

Features of Objectpreposing Auxiliary Words in the preQin Chinese:

A Case Study of Zuozhuan and Guoyu

ZHOU Guangg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119,China)

Key words: histo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early ancient Chinese; Chinese of preQin period; objectpreposing auxiliary; Zuozhuan; Guoyu

Abstract: The grammatical function of “object preposing structural particles” in ancient Chinese is to make an object come before the verb. Zuozhuan (the Commentary of Zuo) and Guoyu (the Discourses of the States) are two representative documents of early ancient Chinese. By analyzing the usage of “objectextraction structural particles” in both books, the author finds that the verbs in such situation are usually simplex verbs, with flexible and changeable prepositional objects and few complex use of verbs. Accordingly, the usage of structural particles tend to be fixated and habitualized. The analysis also concludes that the two classic books have no substantive difference in their usage of objectextraction structural particles as well as the usage features. And this is quite common in ancient Chinese in preQin period.

关于古汉语语法系统中宾语前置的分类和特点,一般认为有一类是用“是”或“之”复指的宾语前置,特点是宾语和它的复指成分都放在动词前。比如王力先生指出:“宾语虽是一个名词。但有一个指示代词复指。主要用‘是字,偶然也有用‘斯字复指的。”“代词‘之字和‘是字有同样的作用。”①郭锡良等指出:“在宾语前置的同时,还要在宾语后面用代词‘是或‘之复指一下。‘是或‘之也要放在动词的前面。”〔1〕持此类观点的学者很多②,他们在相关论著中,都将“是”“之”处理为代词。

在语法史研究中,也有一些学者不把“是”“之”处理为代词,而是处理为结构助词。杨伯峻、何乐士在谈及古代汉语宾语的词序问题时指出:有一类前置是“宾语借助于增添结构助词而位于动词前边。”该书还提出将“是”“之”称为结构助词的原因有二:一是处在相同位置的除“是”“之”外,还有“於”“于”“来”等,很难说都是代词;二是前置的宾语除名词或名词短语外,还有不少直接由代词充当,不必再用代词复指③。周秉钧认为宾语前置有一类是“名词宾语提在动词前,宾语和动词间有助词‘之‘是‘焉等”〔2〕。易孟醇认为“是”“之”也是结构助词,功能是“谓宾倒置的标志”〔3〕。同类用法的词语还有“实”“焉”“斯”“来”等。

我们同意以杨伯峻、何乐士先生为代表的观点,即将这一类词语称为结构助词,主要语法功能是在句中辅助提前宾语,可以称为提宾结构助词(文中简称“提宾助词”)。因为“之”的结构助词用法用例较多而且情况较复杂,限于篇幅,文中暂不讨论“之”的提宾助词用法,而将讨论的范围限定为结构助词“是”、“实”和“焉”。

一、提宾助词“是”

“是”在上古漢语时期一般用作指示代词,有时也可以同一些词语固定组合,用作连词,比如“是以”“是故”等。还可以用于宾语和动词成分之间,用作结构助词。作为结构助词的“是”最重要的语法功能在于提取宾语,起强调宾语的作用。本文统计这种功能的结构助词“是”在《左传》中出现82例,占“是”全部用例838次的9.8%;在《国语》中出现23例,占“是”全部用例481次的4.8%。两书的结构助词“是”在使用数量和所占比重方面存在着较明显的差别。

(一)《左传》《国语》中的结构助词“是”endprint

根据“是”所在的句法结构,可以大致归纳为以下几类,其使用特点如下。

1.“唯/惟·NP·是·V”

这种句式中的“是”在《左传》中共出现29例,占“是”的提宾助词用法全部用例的35%;在《国语》中出现7例,占30%,两书使用的数量差距较大。该形式可理解为“唯/惟V·NP”,如:

(1)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僖5.8)④

(2)虽然,城下之盟,有以国毙,不能从也。去我三十里,唯命是听。(宣15.2)

(3)魋之不共,宋之祸也,敢不唯命是听。(哀14.4)

(4)盟以信礼也,有如卫君,其敢不唯礼是事而受此盟也?(定8.7)

(5)自今日既盟之后,郑国而不唯有礼与强可以庇民者是从,而敢有异志者,亦如之!(襄9.5)⑤

《左传》中“唯NP是听”出现了11次,其中“NP”有10例是“命”,1例是“子”,由此可见这一结构在这一时期的汉语中相对固定,可以看作固定表达。

除“听”外,用于该结构中的动词还有求、卜、瞻、暴、与、闻、利、视等。该结构既可以用在一般陈述句中,如例(1)(2);也可以用在反问句中,在加强肯定语气的同时,重在强调提前的宾语,如例(3)(4)。《国语》用例如:

(6)公子有辱,寡人之罪也。唯命是听。(晋语四)

(7)是时也,王事唯农是务。(周语上)

(8)吾闻之,“天道无亲,唯德是授。”(晋语六)

(9)君子之行,欲其道也,故进退周旋,唯道是从。(楚语上)

《国语》中“唯命是听”1例,用于该式的动词还有务、授、从、征、崇、待。7例动词不相重合,可见这一结构的包容性。相对而言,出现在这种格式里的动词,《国语》不如《左传》丰富。

2.“将·NP·是·V”

《左传》中出现10例,《国语》中出现2例,可以理解为“将V·NP”,比如:

(10)高子相大子以会诸侯,将社稷是卫,而皆不敬,弃社稷也,其将不免乎!(襄10.1)

(11)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僖5.8)

(12)王子相楚国,将善是封殖,而虐之,是祸国也。(襄30.11)

此外,《左传》该结构中的动词还有“务去、训定、以、望”。其中“务去”“训定”以及例(12)中的“封殖”是较复杂的动词结构,我们将在下文进行讨论。《国语》2例为:

(13)将民之与处而离之,将灾是备御而召之,则何以经国?(周语下)

(14)彼无亦置其同类以服东夷,而大攘诸夏,将天下是王,而何德于君,其予君也?(鲁语下)

例(13)“将民之与处”和“将灾是备御”都是宾语前置结构,只是前者用“之”提宾,后者用“是”提宾,二者作用是一致的,后面的“而”都表示转折;例(14)中的“王”是名词活用为作词。

3.没有标记的前置:“NP·是·V”结构

这种情况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该结构前有较固定的状语(主要是副词)修饰。

有时,在“是”作为提宾助词的结构中,有些词语在两部文献中都使用、句法形式相对固定,且具有普遍性。这些固定的词语也是该结构的特点,比如:

(15)庆郑曰:“愎谏、违卜,固败是求,又何逃焉?”(僖15.4)

(16)世胙大师,以表东海。王室之不坏,繄伯舅是赖。(襄14.8)

(17)谚曰:“非宅是卜,唯邻是卜。”(昭3.3)⑥

(18)夫为四邻之援,结诸侯之信,重之以婚姻,申之以盟誓,固国之艰急是为。铸名器,藏宝财,固民之殄病是待。(鲁语上)

(19)今王非越是图,而齐、鲁以为忧。(吴语)

(20)君今非王室不平安是忧,亿负晋众庶,不式诸戎、狄、楚、秦;将不长弟,以力征一二兄弟之国。(吴语)

《左传》中此类固定词语为“固、繄、非”,共4例;《国语》为“固”“非”,共4例,没有“繄”。可以看出:上面几种结构中,“NP·是·V”前面的“唯”“将”“非”“固”“繄”都是副词。这些出现在名词前的副词,并非名词的修饰成分,而是后面动词的状语。因提宾助词把宾语提到了动词前面,作状语的副词和谓语动词就被隔开了,这是值得注意的一个特点。

另一类没有标记的前置,就是“NP·是·V”结构前面没有副词修饰,而是由提宾助词直接将宾语前置,《左传》《国语》中都有用例,如:

(21)能为人则者,不为人下矣。吾不能是难,楚不为患。(昭1.1)⑦

(22)告之以临民,教之以军旅,不共是惧,何故废乎?(闵2.7)⑧

(23)叔熊逃难于濮而蛮,季紃是立,薳氏将起之,祸又不克。(郑语)

(24)蠡闻之,上帝不考,时反是守,强索者不祥。(越语下)⑨

以上各例中,宾语分别为“不能”“不共”“季紃”“时反”,宾语的结构形式多样,前面没有其他成分。以上用例中“是”的提宾作用很明确,语义可理解为:动词+宾语。

(二)提宾句及助词“是”的使用特点

1.动词(V)的特点

從前举用例来看,用“是”作提宾助词的前置结构最明显的特点为:前置宾语多是简单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动词多是单音节及物动词,很少有复杂的动词结构。“是”的最主要的功能就是提取宾语,在“(唯/惟/将/固/非……)·NP·是·V”结构中,宾语被提前之后,结构最后往往是一个光杆动词。不过也有动词是较复杂形式的用例,如例(12)(13),再如:

(25)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隐3.7)

(26)闻二先君之出入此行也,将郑是训定,岂敢求罪于晋!(宣12.2)endprint

这些例句中的“务去”“训定”以及“封殖”“备御”等是较复杂的动词结构,有些容易被误认为是动补结构,比如“务去”,实际上“去”并非“务”的补语,而是与“务”表示递进关系的动词。其他几例与此例同,都是近义动词的并列结构,语义上相当于单音节动词。也有个别名词用作动词的用例,如“王”。

2.前置宾语(NP)的特点

前置宾语“NP”以体词性成分为主,可以是单音节名词,如前文例中的“德”“命”“道”等;也可以是双音词,比如“天下”“社稷”“伯舅”等,都是简单的体词性词语或结构。也有一些较复杂的体词性结构,如例(5)中的“有禮与强可以庇民者”,是由“者”字结构作为宾语;例(18)中的“国之艰急”“民之殄病”,例中的“NP”是偏正结构;例(20)中的“王室不平安”是主谓结构。有些用例则需要谨慎判断宾语的性质,如:

(27)寡人其君是恶,其民何罪?天殃流行,国家代有。(晋语三)

(28)我君是事,非事土也。名曰君臣,岂曰土臣?(晋语九)

“寡人其君”和“我君”是主语和宾语在线性上的紧密连接,而将动词置于结构最后,这是需要注意的一种结构:“寡人其君”看起来不合先秦语法,是因为“寡人”是该例的施事者(主语),而“其君”是动词“恶”的宾语;“我君”表面上是偏正结构,结合语义来看,“我”是施事者,“君”是“事”的宾语。结合下文来看,前置结构后都出现了与宾语相对的词语:分别是“其民”“土”。此外《左传》中有与例(27)的相同记载,即:

秦伯曰:“其君是恶,其民何罪?”秦于是乎输粟于晋。(僖13.4)

结合两文来看:“恶”的宾语是“其君”,指晋国国君;而“寡人”(即秦伯)是“恶”这一动作的施事者。在类似的例句里,这种前置结构要引起足够的重视,才能准确理解句义。

另外“NP”还可以是谓词性词语或结构,如(21)(22)中的“不能”“不共”,是由动词充当前置宾语;例(24)“时反是守”中的“时反(时返)”是主谓结构。再如:

(29)譬如田猎,射御贯,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厌覆是惧,何暇思获?(襄31.12)

(30)小国失恃,而惩诸侯,使莫不憾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昭1.1)

例(29)中“败绩厌覆”是动词并列结构;例(30)“有所壅塞不行”是“有·所VP”结构,该结构可看作动宾结构,充当“惧”的宾语。

由上可以看出,充当前置宾语的成分丰富而复杂:不限于简单的名词或名词并列结构,还可以是偏正结构、主谓结构,也可以是几个并列的动词性成分或动宾结构等。

3.“是”的作用以及需要注意的问题

提宾助词“是”在宾语前置结构中,最明显的作用是突出和强调宾语。而宾语形式复杂且富于变化,说明在《左传》《国语》时期“(唯/惟/将/固/非……)·NP·是·V”结构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发展。一种句法结构的广泛使用和不断趋向复杂,说明该结构已经高度成熟,这是语言发展的基本规则。在宾语形式不断复杂的情况下,将宾语提前就有了另外一层作用:排除了动词后的宾语因为复杂、过长而显得结构拖沓的可能,而且同时能够强调宾语。从上述的分析和比较中可以看出,“是”用作结构助词在《左传》和《国语》中除了使用数量有差别之外,在语法功能、语法性质以及宾语、动词的特点和变化等方面不存在实质性的区别。

此外,提宾助词“是”还有几个需要注意的问题,此处一并指出。

①主语宾语同处“是V”之前的问题

(31)老夫罪戾是惧,焉能恤远?(昭1.5)

(32)吾不免是惧,何敢告子?(襄22.6)

(33)诸侯唯宋事其君。今又争国,释君而臣是助,无乃不可乎!(昭21.6)

(34)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僖28.3)

再如前文的例(27)(28),不细加分析很容易产生误解,尤其是例(28)(31)中的“我君”和“老夫罪戾”容易理解为偏正结构,而实际上“君”“罪戾”分别是“事”“惧”的宾语;例(32)中“吾”和“不免”虽不致产生误解,不过“不免”和“是惧”之间极可能产生误解:“是”被理解为指代词,于是“不免”和“是惧”之间容易被理解为动宾关系,由此产生误解;将例(33)和例(34)相对照,我们发现“释君”“舍其旧”分别与后面的“NP是V”结构对应,分别用于强调宾语“臣”和“新”,这样有利于我们辨别“是”的代词和助词用法的区别。

②状语宾语同处“是V”之前,状语基本上都是由副词充当。如:

(35)抑君臣日战,君曰“余必臣是助”,亦唯命。(昭22.2)

(36)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襄25.2)

前文已述及该结构有副词“唯”“将”“非”“固”等修饰,再如(35)中的“必”作状语,这些状语与体词性成分线性排列而居于“是V”之前,副词修饰的是结构中最后的动词。

③句法格式完全相同时,该如何区分“是”是指代词还是助词?

(37)元年始受,实沈之星也。实沈之墟,晋人是居,所以兴也。(晋语四)

(38)大火,阏伯之星也,是谓大辰。辰以成善,后稷是相,唐叔以封。(晋语四)

(39)君弗蚤图,卫而在讨。小人是惧,敢不尽心。(晋语四)

(40)无乃非盟载之言,以阙君德,而执事有不利焉,小国是惧。(襄28.8)

(41)若不恤其患,而以为口实,其无乃不堪任命,而翦为仇雠?敝邑是惧,其敢忘君命?(襄22.2)

(42)有令名矣,而终之以耻,午也是惧,吾子其不可以不戒。(昭1.1)

上述6个例句中,后4例全部为“NP是惧”结构,这一结构在《国语》中仅(39)一例,在《左传》中共有9例,上述例(40)(41)(42)三例都是指代词“是”直接前置于动词“惧”,其他6例中“是”都用作提宾助词,比如例(21)(30)(31)和(32)四例。相较而言,“是”作提宾助词的前置结构中,“是”前的宾语有的相对复杂,有的在提宾之后,主语和宾语或状语和宾语同处在“是V”之前。多数情况下,“NP是V”结构出现在前一分句,后续分句多是反问句,或者转折句,无疑更加突出了前置的宾语。上面6个例句中,我们可以明确地识别出“是”的指代性:指代词“是”直接前置于动词时,“是”前的成分是句子的主语而不是宾语,而且这些主语都很简单;不过在“主语是V”结构之前,“是”所指代的内容在前文全都已经出现,而且往往是较长、较复杂的,所以,用“是”来指代,除了强调之外,还可以使句子结构更趋和谐。endprint

二、提宾助词“实”

“实”除用作名词外,还可以用作副词和助词。用作结构助词的“实”同用作结构助词的“是”相似,一般用于宾语和动词之间,也起到提宾的作用。《左传》中有5例结构助词用法,而《国语》中仅出现2例,不过有些用例是值得注意的,此处我们一并提出并进行分析。

(一)《左传》《国语》的结构助词“实”

《左传》中用作结构助词的“实”共4例,《国语》中有2例。《左传》用例如下:

(43)陈侯曰:“宋、卫实难,郑何能为?”(隐6.4)

(44)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僖5.8)

(45)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昭10.4)

(46)鸡其惮为人用乎!人异于是。牺者实用人,人牺实难,己牺何害?(昭22.3)

例(43)宾语前置的句式同“是”结构相同,“宋、卫”是“难(患)”的宾语,正常语序理解为“难宋、卫”,沈玉成的译文作“宋国和卫国才是真正的祸患,郑国能干什么?”〔4〕将“实”看作是加强肯定语气的副词,将“难”理解为名词“祸患”,译文不够精准。我们认为王引之和杨伯峻的看法是正确的:将“实”处理为提宾助词,“宋卫”作为动词“难”的宾语,这样理解起来文义更晓畅:“忧虑的是宋国、卫国,郑国没什么值得忧虑的”⑩。例(44)中“非人实亲”与下文“惟德是依”对照,“实”与“是”位置相应,“实”的提宾作用更为明显;例(45)中“难”与例(43)的“难”词性一致,都用作动词,沈玉成译文作“并不是难在懂得道理,难在实行”〔4〕。此译文便比较贴切,“实”是提宾助词,该结构可理解为“非·难(在)知之,(难)将在行之”。例(46)可以在《国语》找到相同记载:

(47)人牺实难,己牺何害?(周语下)

《国语》韦昭注:“人牺,谓鸡也。为人作牺实难,言将见杀也。己:子朝。己自为牺,当何害乎?人君冕服,有似于牺,故以喻也。”〔5〕王引之云:“实,是也。难,患也。‘人牺实难,言唯他人为牺是患也。”〔6〕该结构可以类化为“人牺是难”,“是”作为提宾助词,宾语“人牺”前置,下文有表示反问的分句,这也正与“是”的提宾用法相同。由此认为例(46)和例(47)是相同的,“实”为提宾助词。《国语》另1例为:

(48)夫戮出于身实难,自他及之何害?(晋语八)

此例中,“难”仍当解作“患”,表忧虑的意思,“实”用以提宾,可理解为“夫难戮出于身”,意谓:忧虑的是因为自身出了问题而受到惩处,如果是其他的原因,就没什么可以忧虑的了。句子宾语由“戮出于身”这一形式充当,是较为复杂的宾语。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实”能否用作提宾助词,判断时需要对上下文细加斟酌。两书中结构助词“實”在使用上的最明显特征是:结构最后的动词几乎都是“难”(5例),意谓忧虑、忧患,只有例(44)中用的是“亲”。可见提宾助词“实”在两书中的用法是相同的。

(二)“实”语气副词和助词用法的区分

《左传》和《国语》中还有一些包含“实”的句子,在句法形式上与作为提宾助词的“实”所在的前置句式没有区别,用法和功能看似也是相同的,但细加分析可以发现两者之间是截然不同的。例如:

(49)子大叔曰:“若何吊也?其非唯我贺,将天下实贺。”(昭8.3)

(50)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襄31.11)

(51)君子曰:“弗知实难。”知而弗从,祸莫大焉。(昭3.4)

(52)有吴国者,必此君之子孙实终之。(襄31.9)

(53)岂唯寡君与二三臣实受君赐,其周公、太公及百辟神祇实永飨而赖之!(鲁语上)

(54)若得天福,其当身乎?若刘氏,则必子孙实有祸。(周语下)

(55)武族唯晋实昌,晋胤公子实德。晋仍无道,天祚有德,晋之守祀,必公子也。(晋语四)

上引诸例中,“实”所处的句法位置与用作提宾助词的“实”所处的位置相同,在句法形式上看不出什么区别。例(49)中有“非”“唯”和“将”,跟典型的有标志的“NP实/是V”结构相像,可以将其处理为“其非唯贺我,将贺天下”,这样理解表面看来也是可以的。不过联系上下文,我们发现这句话表达的并不是上述意义,杨伯峻先生认为句意为:“盖谓非但我贺,诸侯皆将来贺。”句中的“实”是用作加强肯定语气的副词。沈玉成译文同〔4〕。例(50)中“小人实不才”比较容易理解,“实”为副词。此例中“其郑国实赖之”看似与宾语前置结构相同,不过动词“赖”后面有宾语“之”。这一点在提宾结构助词的用法中是不允许的,也就是说提宾之后,动词的宾语被提前了,后面不会再有其他成分(如“之”等)。例(52)的动词“终”后也有宾语“之”,“实”也为副词;例(51)“弗知实难”中如果“实”是结构助词,那么这句话应理解为“难弗知”,而下文陈述的是“知而弗从”,揆之文义,有所不通。只能将“实”理解为副词,这样前后文义才能保持一致;例(53)(54)中动词“受”和“有”后面都有宾语,不符合提宾结构的特点和要求,所以“实”都是副词;例(55)中“武族”和“晋胤公子”都是用作主语的,如果把“实”处理为结构助词,那么“武族”和“晋胤公子”都是受事主语,与原义不合,“实”也是结构助词。

据此,判断“实”是语气副词还是提宾助词的方法在于:首先观察核心动词的特点,当“实”作语气副词时,动词的附加成分是自足的,即动词后面往往带有宾语或者带补语,或者是复杂的动词结构。这一点在“实”作提宾助词的结构中是不允许存在的,这与“是”“之”的提宾助词用法相同。其次我们可以将“实”去掉,去掉后对原意的理解没有影响,则“实”为语气副词,“实”在句中只是加强肯定语气的作用,去掉后语气上有所减弱,但不影响句意;如果去掉“实”后句式不通,或者意义上解释不清,这样的“实”是结构助词,需要把句子还原,找到真正的宾语才能解释得通。最后,我们还可以从句子本身出发,如果句式结构可以转变成动宾结构,“实”应当是结构助词;如果句式无法转变,“实”当是语气副词。有时还需要借助语境和上下文来帮助判断。endprint

三、提宾助词“焉”

“焉”在句中用作结构助词,与提宾助词“是”“实”的用法相同,都起到提取宾语的作用,“焉”在句中无义。用作结构助词的“焉”在《左传》中有2例、《国语》中有1例,共3例。《左传》中用例是:

(56)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隐6.7)《左传》中用例

(57)郑书有之曰:“安定国家,必大焉先。”姑先安大,以待其所归。(襄30.13)

《左传》的结构助词“焉”,王引之在《经传释词》中已加阐释B11,何乐士也有专门研究〔7〕。先看例(56)。王、何均指出此例可以在《国语》中找到相关异文材料,即:“我周之东迁,晋、郑是依。(周语中)”。《国语》例中“晋郑是依”的“是”乃提宾助词,通过对比可以看出“焉”与“是”用法、结构一致。

再看例(57)。何乐士认为:“‘必大焉先即‘必先大的倒装,‘大是动词‘先的宾语而前置。对照下句‘姑先安大,‘先是副词,‘安是动词,‘大是宾语,刚好把‘大焉先的顺序乙正过来,清楚地说明‘焉作为结构助词的作用。”〔7〕何先生的结论是正确的,不过在“必大焉先”中认为“先”是动词,恐不确,而且下面的分析,对照下文之后又指出“先”为副词,前后有矛盾之嫌。我们认为“先”在“必大焉先”和“姑先安大”中都是用作副词的,所修饰的动词都是“安(定)”。“必大焉先”中“大”作宾语无疑,而前文还有“安定国家”之说,已出现动词“安定”,所以“必大焉先”一句中实际上是承前省略了动词谓语“安定”,原义当为“必大焉先(安定)”。《国语》例为:

(58)今王播弃黎老,而孩童焉比谋,曰“余令而不违。”夫不违,乃违也。(吴语)

韦昭注:“播,放也”“孩,幼也。比,合也。”〔5〕王引之云:“焉,犹‘是也”,举此例,云“言孩童是比谋也”〔8〕。“播”和“弃”、“比”和“谋”都是同义动词并列连用。前文“播弃黎老”是普通的动宾结构,而下文为强调宾语“孩童”,用“焉”将其前置,当理解为“比谋孩童”,转变成动宾结构,可与上文相应。

综上可见,《左传》《国语》的结构助词“焉”用法和意义是相同的,不同点在于:《国语》提宾助词“焉”后的动词稍为复杂,是动词的同义并列形式,这种用法在结构助词“是”“实”中也可见到。

四、结语

从本文的分析看出,提宾结构助词“是”“实”“焉”等在先秦漢语句法表达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正确分析这一类较特殊的句法对句意的理解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把这些提宾助词理解为其他用法,往往会导致文意理解的差失。通过对《左传》《国语》两部文献提宾结构助词的分析,我们发现提宾助词所在的宾语前置句往往有相对固定的结构特点,有的成分可以看作是标志,比如“唯/惟”“将”“固”“非”等形式标志。有些没有标志的前置在形式上容易与其他相关句式混同,因此这一类宾语前置是需要重视的。这种宾语前置句中的动词一般都是简单的动词,以光杆动词为主,偶有稍微复杂的动词组合;句中的前置宾语形式较为灵活,富于变化:可以是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也可以是复杂的结构。说明宾语前置结构可以把复杂的宾语形式提前,避免了原来位于动词后的宾语过于冗杂的可能,使句式更加和谐。“是”作提宾助词,有时会出现主语和宾语、状语和宾语位于“是”前的情况,需要细致分析,才能准确地理解句子结构及句义。另外,作为提宾助词的“是”“实”分别易与指示代词、语气副词相混,区分时既要借助文义,有时也有相应的形式标记,辨明后才能准确理解文意。

本文选取《左传》《国语》作为语料,通过比较分析,发现两书中提宾结构助词的使用和特点没有明显的差异。两部文献中提宾助词的用法和特点具有代表性,大致能反映上古汉语提宾助词的一般用法和特点。以“是”“实”“焉”三个提宾助词为例,虽不够全面,不过也可较大程度上反映提宾结构助词系统的用法和特点。提宾结构助词是结构助词内部的一个次类,作为一个系统,其语法功能、语法分布及使用特点等都表现出严整的系统性。下一步还可以继续扩大范围,对先秦汉语宾语前置句中的提宾助词进行穷尽性的分析和研究,应该能对先秦汉语提宾助词的性质和特点有更深入的了解。

注释:①

见王力《汉语语法史》第233-234页,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王力先生早在《汉语史稿》“词序的发展”一章中即已提出该观点,可见《汉语史稿》(中册),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

②一般《古代汉语》教材或古汉语语法专著都将“是”“之”处理为用于复指的代词。除王力、郭锡良等外,代表性的论著再如潘允中《汉语语法史概要》,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王宁主编《古代汉语》,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李佐丰《古汉语语法学》,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姚振武《上古汉语语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等。

③详见杨伯峻、何乐士《古汉语语法及其发展》(修订本)(下)第799页,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用作结构助词的“是”“之”在这一类结构中,实际的指代作用已经相当弱化,在句中不再有具体所指,而只是辅助“宾·是/之·动”结构的形成。

④文中《左传》引例格式为:鲁公谥号+年份+“.”+《左传》正文分节号。正文分节号依据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如“僖5.8”意为鲁僖公五年第8节传文。《国语》引例格式为:某语第几,例如“晋语四”意为晋语第四。

⑤两个“而”在此例中都用作假设连词,意为“假如”“如果”,在宣誓中常可见到。

⑥“非宅是卜”中“非”作为否定副词,修饰动词“卜”,也可以看作形式标记。

⑦此例中动词“难”与“患”相对,作为动词的“难”在《左传》中同“患”是相通的。此处据杨伯峻注:“(吾不能是难)此倒装句,吾难于不能,言吾以不能信为难。”当作“吾难不能,楚不为患”,语义上理解便是:我忧虑的是我的“不能”,楚不是我所忧虑的。

⑧此例中“不共是惧”义为“担心的是不能完成任务”,因此“不共”是“惧”的宾语,由助词“是”提前。另外结合该句的下文“且子惧不孝,无惧弗得立,修己而不责人,则免于难”,“惧”作动词,与后面的宾语是“V·NP”语序,也可证明“不共是惧”的结构为“NP·是·V”形式。

⑨此例中,“时反”为主谓结构,“反”通“返”。

⑩王引之《经义述闻》云:“实,是也;难,患也。宋、卫实难者,言唯宋卫是患也。”杨伯峻注:“实为用于动宾倒装之结构助词。”见《春秋左传注》第50页,中华书局1990年版。

B11王引之云:“焉,犹‘是也。”条下举例除文中56-58例之外,另举其他例句,其中《左传》有一例:“昭九年曰:‘使偪我诸姬,入我郊甸,则戎焉取之。言郊甸之地,戎是取之也。《正义》曰:‘焉,犹何也。若不由晋,则戎何德取周之地也?失之。”见《经传释词》(黄侃、杨树达批本)第38页“焉”字条,岳麓书社1984年版。王氏认为此例中的“焉”同本文的3例相同,用法同结构助词“是”相同,不确。此例的“焉”同提宾结构助词“是”“实”最明显的区别在于:其后的动词“取”后紧跟宾语“之”,前面“戎”是动词“取”的施事者,这与提宾作用的结构助词用法原则上是相悖的,所以不可能是结构助词。王氏失之。另外孔颖达的《正义》释“焉”为“何”,也与文义不合。杨伯峻注“焉,于是也”,揆之文义,是最贴切的。

参考文献:〔1〕

郭锡良,等.古代汉语(修订本)〔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6:292.

〔2〕周秉钧,编著.古汉语纲要〔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1:445.

〔3〕易孟醇.先秦语法(修订本)〔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6:420.

〔4〕沈玉成.左传译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1:11,427,421.

〔5〕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国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43,603.

〔6〕王引之.经义述闻〔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397.

〔7〕何乐士.左传的“焉”〔C〕∥何乐士.《左传》虚词研究(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61-362.

〔8〕王引之.经传释词(黄侃、杨树达批本)〔M〕.长沙:岳麓书社,198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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