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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旱地里的环县

2017-12-01葛水平

飞天 2017年11期
关键词:环县垄沟水窖

葛水平

我期望环县有一场饱雨。黄土沟梁上的草都旱死了,那么好的景致,既羸弱,又矮小的草,尽管是开花结籽的季节,因为干旱,它们可能遗传给下一代的也是羸弱。今年比往年歉收,从庄稼的长势看,开春地里也还是有墒,看那些农作物的阵势就知道,只是七月无雨,农作物的叶子干了,在阳光下给人揪心的疼痛。

农业,人类最初的故乡,它和民间有着我们难以描述的亲切,包括它给我们带来的甜蜜和苦涩,希望和失望。云从头顶走过,云里无雨,雨对环县有多么重要!当地人告诉我,今年的农作物大部分绝收。无收成的土地,对当地老百姓是一个苦笑。

有一只燕子飞过。在北方,燕子伸展矫健的翅膀,它是要把雨的消息剪落在人间的先行者。当大片的燕子飞落时,那一定是燕子喜不自禁地逐雨而来。轻声而鸣的燕子飞过,一切归于辽阔的沉寂。旷野的风火燎燎热,一粒种子回不到种子本身,发芽、开花,不等结果时就旱死了。

环县落座在甘肃省东端,地处毛乌素沙漠边缘的丘陵沟壑区,辖内山大沟深,山、川、塬兼有,干旱少雨,全县耕地面积359.17万亩,农业人口32万,靠天吃饭,雨养农业是环县的基本县情。他们的县长告诉我,环县年降雨量只有300毫米左右,且多集中在7、8、9三个月,而年蒸发量却高达2000毫米。这一气候特征,注定环县农业生产的艰难,春季干旱下不了种,越冬的庄稼也常常被旱死,每年春夏两季,环县四野赤地千里,群众往往用“种了一料子、收了一抱子、打了一帽子”来形容广种薄收的农业四季现状。

提起吃水,环县人给我讲起了2006年夏天的事。那一年的六七月份,该有雨时,空气干猎猎的,云轻薄得很,从环县上空走过时没有一丝害羞的样子。环县辖区:八珠、耿湾、樊家川、虎洞、毛井、合道等川塬乡镇的“一线四川十塬”赤日炎炎。路上的拉水车穿越,人吃水都是高价,谁舍得浇地?庄稼是彻底旱死了!对于常年干旱的环县百姓来讲,一年旱不怕,祖辈留下了经验,家藏粮食够几年吃。辽阔的黄土地上人烟稀少,有的人家一口人可拥有100多亩地,一辈子种地打粮,就为了应对干旱。我不忍心想象他们的四季,春种秋收,这中间要付出多少辛苦?

拉水的路上,鸟雀拦在车前。鸟们的世界是我们不知道的世界,也是宗教不知道的世界,更是文明世界不知道的世界。它们停留在干旱的地方,它们只是要喝饱肚飞翔。拉水人取桶提水放在路当央,一群鸟飞落在水桶前,有秩序地饮水,饮饱水后鸟飞走。我不想演绎鸟对人的感恩,它们是另外一种生命,无论它们在干旱中经历了什么,它们迷恋、痴醉和旷日厮守的地方,就是它们不想去很远地方的理由。

那些从乡村漂泊到城市的人们,还有多少在怀念家乡的炊烟乡邻和睦劳动的笑脸?我一直在梳理自己纷乱的心绪,尽量调整自己的心情,好使自己进入到另一种状态。年复一年和土地打交道,风吹日晒,起早搭黑,天空中哪一疙瘩云会停留,哪一疙瘩云会快活一方土地?云朵来了走了,他们坐在田间地头,抱着腿,托着腮,从不急躁,谁有本事喊得动老天爷呢?既然喊不动,从来他们就不想留住或改变什么,人不是老天爷的睥睨者,是老天爷的盘剥者,老天给人太多,多到多少是个够呢?没有比农民更知道用劳动换得感恩了。我和当地的农民聊天,我说,既然常年干旱,不如离开。他们笑着摇着头说:离开是最后的事。

我们每个人最后都会离开土地。

土地离我们饥肠辘辘的生命最近,离我们对田野的热爱最近,只要信赖和欢喜,土地让我们习惯,既然已经习惯,那就守着土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吧。

2006年大旱之后,由环县县委、县政府统一抽调的651名党政干部从县城统一出发,奔赴甜水、山城、南湫等县北13个乡镇,进驻134个行政村,启动了环县几十年来涉及面积最广、距离农户最近的一项工程——县北部人畜饮水工程。此后几年时间内,在县北6000平方公里范围内,包括乡镇干部在内近1000多名干部蹲点督阵,三万劳动力挥汗作业,数百名县直乡镇干部住到了村子里,数千名在外打工的农民回到了村里,开始做同样一件事情——打水窖。

水窖,夏雨到来的时候,或者秋汛开始的时候,老天闭眼给水,水涨自满的沟壑倾泻而来,下雨的时候,集流场里的水会自动流进窖里;雨水不足的时候,主人们会提前拉水灌进窖里。雨季会消失,水会退去,水不是这里的永久居民,它们去往很远的地方。干旱侵入,然后,干旱用盘根错节的方式杀死了这里的青绿。

一口口水窖,也因此成了环县山区一个个“农家乐”。县水利部门的同志说,人饮工程的实施,不仅可以基本解决正常年景下全县21个乡镇、246个村、4.4万户群众的吃水问题,也把广大农民的一大部分精力从水里面“解放”了出来。可是,土地无法“解放”,依旧干旱。土地上栽种下的树木在大面积死去,如果没有风沙刮来,它们就以树的形象站着,它们慢慢变黄,干黄,那些叶片来不及等到秋天就死在树枝上了。在风沙刮过之后,天色会交替、草地会枯萎、人会老死泥下,干死的树很简单地就做了农人的柴禾,一把火点燃,就这样,那些一代一代人的辛苦,总是叫你看不见。一棵树的成活对环县的土地有多么重要,浸满着环县种树人的苦。

又一个春天来了,锁住墒情,打响粮食“保卫战”是环县人挂在嘴上的口号,口号激发了人民的斗志,可激发不了老天的斗志。老天和隆冬一样没有作为,它猫在天上,它从来不知道饥渴,既没有承诺,也没有兑现。老天固定在一个无法走开的位置上,哀巴巴望着老天的农民,不哭,他们的眼泪是他们最后的珍藏。

过去说十年九旱,现在几乎是十年十旱了。靠天吃饭靠不住,他们开始在地上想办法。全膜双垄沟播栽培技术由此进入环县人的视野。2006年,首次引进全膜双垄沟播栽培技术,在耿湾乡万家湾村试种2000亩;2007年,在耿湾乡示范推广全膜双垄沟播作物1.05万亩,经受住了70年未遇的春旱考验,并获得了好收成;2008年,县上提出了以曲甜公路为主线,辐射布设方案,推广全膜双垄沟播种植21万亩。其中11.02万亩全膜双垄沟播玉米,在生长关键时期连续80天无有效降雨的情况下,平均亩產达到442.6公斤,较半膜种植增产52.1%,较露地种植增产119.1%。双垄沟播玉米因此被广大农民称为旱不垮的“铁杆庄稼”。

今年年成不好,旱大了,“铁杆庄稼”的叶子也开始泛黄。一位捂着头巾的环县女人挑着担子往山上走,我问她:“七月没有下雨吗?”她说:“没有。六月后半月也无雨。”我说:“没有想过离开环县去有水的地方居住吗?”她说:“不想。好地方都是人家的。”

船在没有水的对岸守着河。只有船会痴心地守着河,因为其他不是河的亲人。

环县人是环县土地的亲人。他们不想背井离乡。干旱的土地给了他们成长,任凭风吹日晒,这是他们今生拥有的日子,他们懂得好,他们的好里有刻骨铭心的苦难岁月。

十年十旱也就到头了,干旱的抗争和农作物的粗粮笼罩住了环县人的欲望,干旱的背景中衬托着黑黝黝肤色上挂着的笑容,比我们的笑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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