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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侠的突围

2017-12-01宋毅萌

雨花 2017年19期
关键词:纤纤意涵职称

宋毅萌

女侠的突围

宋毅萌

吴纤纤接到夏主任打来的电话时,正走在夏塘医院旁边的甬道上。左手边是污迹斑斑的垃圾桶,桶口边的黑色塑料袋朝外翻着,像一只张大了随时要呕吐的嘴。右手边则是夏塘医院矮墩墩的砖红色门墙,上书“夏塘镇中心医院”几个大字,电子系统控制的推拉门年日已久,不再闪着金光,偶尔勉为其难地执行任务,也是别别扭扭、咯咯吱吱;几盏残存的提示灯像老人的牙口般参差不全,大口喘着破败的粗气。

再往前两步是一个公交站台,站台边等公车的人或蹲或站,统一朝着一个方向伸长了脖子张望。或许是等的时间太久了,有人开始不耐烦,来来回回在站台边踱着步子,这情绪又迅速蔓延给其他人,人群逐渐骚动起来。拖着编织袋的姑娘,赌气似的把袋子往马路牙子上一放,甩甩已经酸胀的胳膊,揉捏着涨红的手指,皱起眉头去看公车到来的方向;中年大叔就更豪放一些,大力咳出嗓子眼的痰,再远远啐出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心中的不满。

吴纤纤站得离人群稍微远一点,在满街的人声、车声、摁喇叭声、骂骂咧咧声中,仔细辨识、倾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

“吴纤纤啊,我问过教育局人事科了,科长说你们今年可以参评,直接认定!……哎,那你尽快把材料准备一下,填个表格交给我,越快越好。”梁主任的电话,对本已不抱什么希望的吴纤纤来说,不啻是个福音——她今年可以直接认定小高职称了!

小高职称几乎是每个小学老师的终极梦想,一方面是因为僧多粥少,每年参评人数多、岗位名额少,竞争非常激烈;而另一方面,对大多数底层教师来说,评上小高之后,如果不在学校担任行政职务,几乎也就再无机会去竞争更高一级的职称了。

不过吴纤纤有点不一样,她和同届的数学老师陈意涵是夏塘小学三年前招进的研究生。研究生进入小学任教,当时虽然已经有了先例,但并不是太多,二人一直属于夏塘小学里的“奇葩”——花开两朵,仅此一双。也许是出于鼓励和扶持,市里政策明文规定,研究生工作满三年可以直接认定小高职称,大多数人苦求一生的梦想,对于二人来说唾手可得,吴纤纤甚至一度有些迷茫:然后呢,然后这一生还有什么可以追求呢?

学校里经常有人戏言,等咱评上了小高,就怎样怎样,万千憧憬总归为三个字:躺着教。吴纤纤刚入行时,对这些想法颇为嗤之以鼻。她有些刻薄地对许子敬说,还从没见过有一个职业像老师那样,从刚开始工作就数着日子盼退休的。她自以为不同,毕竟是从一万人的招考中,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考进编制内,还能没有一点职业理想吗?当然了,作为中文系正儿八经毕业的研究生,扎扎实实读了几年线装古籍,突然进入小学,整日面对让人提不起精神来的语文教材,她心底也是有几分不甘的,不都是为了稳定吗?她这样劝解自己。还有研究生为了能捧一个铁饭碗,考环保局的清洁工编制呢。再说现在大学扩招的后果早已显现,满大街的研究生,学历不值钱。十几二十年前,可不这样,记得她小的时候因为成绩格外优异而得到奶奶的欢心,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纤纤考上了大学,咱们就雇一台大戏,唱上她三天三夜。结果真等到吴纤纤考大学的时候,大学已扩招了好几年,新闻里铺天盖地都是大学生“毕业即失业”的论调,一家人讪讪,再无人提搭台唱戏之事,再说,多少年了,早不兴戏班子那一套了。吴纤纤她们这一代,正是乘着社会飞速发展的浪头而成长的一代。她还隐约记得小时候乡村里适逢重大节日搭起的高高的戏台子,台上穿着蓝布印花小袄、梳着一条油光水滑粗辫子的女人是怎样一开口就博得满堂彩的,那时候的夜晚,经常停电,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生活,村里来了放电影的,来了唱戏的,几乎都可以称为一件盛事。而仅仅十几年的时间,社会文化的发展却已经让人目不暇接。比如到了吴纤纤要上大学的时候,手机、电脑、MP3早已遍地开花,谁还稀罕一台戏呢?戏班子也早已记不起是哪一年就从人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像沙漠里的水,悄无声息地就没了。吴纤纤记得小时候写作文,总爱写什么“知识大爆炸”的时代,“争做时代的弄潮儿”之类半懂不懂的词语,那时候的心境总是豪迈,以为未来多有不同,人可以掌控整个世界似的,其实随着成长,吴纤纤才发现,人能掌控的东西太少,尤其是她们这一代,乘着社会发展的浪头,就以为自己真是时代的弄潮儿了,充其量也只是个浪花上的泡沫而已。

接完梁主任的电话,吴纤纤有被馅饼砸中的感觉,晕乎乎,甜蜜蜜。也不怪她难掩兴奋——年初学校里职称评定工作还没有开始之前,就有领导多次明示暗示、路边谈话:你们是8月份入职的吧?到今年6月份放暑假之前,你们的入职时间满打满算好像还不到三年呢,如果老同志需要评职称的机会,年轻人就该高风亮节,让出来嘛,明年再报也是一样的。吴纤纤本来就是“条文盲”,对于各类公文条款天生免疫,读也读不懂,在领导的解读下,一直以为自己要工作到第四年才能报名参评。现在突然通知她能够报名了,还是直接认定,怎么能让她不兴奋?

她赶紧给许子敬打电话,那边也是一脸惊喜:真的?终于可以不用太辛苦了!把表格交上,就安心请假吧。晚上回去我给你们娘儿俩做点好吃的,庆贺一下。

嗯。吴纤纤羞涩地笑了,她低头瞥了一眼尚且看不出任何动静的小腹,显然对于新晋为母亲这个身份,还不是很适应。不过想到这正是她日夜以求的宝贝,她充满爱怜地用手摸了摸小腹上的衣衫。那里暂时一片安宁。

陈意涵显然也很兴奋,素日里平静的她也忍不住再三问:这是真的吧?隔着电话线,吴纤纤都能感受到那边声音里幸福的震颤。

二人约好周末去塔可一聚。

“你就这样请假了?”两人刚一落座,陈意涵就迫不及待地问吴纤纤。

“是啊,打算生完孩子、休完产假再回去上班。”吴纤纤笑着说。顿了顿,她隔着桌子捏住陈意涵的手,“你知道的,在我们学校即使怀孕也还是要挺着大肚子做班主任,我怕我吃不消。”

“唉,你走了我可怎么办?”陈意涵低叹一口气。

吴纤纤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两个人一起进入这所学校,学校里的老师对二人所持的学历,态度很是暧昧。大家用新鲜的目光打量着这一对天外来客,心思复杂。既怕二人的到来打破原有的学校生态——那种温水煮青蛙般的混沌,那种暖风熏得游人醉般的惬意,让身处其中者有深深的迷醉和依赖,害怕任何一种竞争和改变,又对二人有一种“何以至此”的好奇和探究,甚至快意。一面口中啧啧,说着可惜了可惜了,表演着痛惜和惋惜,一面却在神情里透露出相比之下对自己职业选择具有前瞻性的满足——看,你们兜兜转转多念了几年书,还不是一样要回到我们的地盘?回到我们的土壤?甚至还有明里暗里的言语和比较:看看教学成绩,研究生也不过尔尔嘛;班级纪律更是涣散!学生怎么可以和老师勾肩搭背呢,成何体统……甚至一起游园,一起野炊?她们大摇其头,愤恨着两个年轻人的活力和爱意——那让她们照见自己的影子,照见岁月和爱的流失,而这种照见,多么让人难以承受。于是她们索性以攻击的形式、以劝诫的姿态表达出来。好在吴纤纤和陈意涵是两个人一起并肩承受,相互分担,境遇还好一点,许许多多掏心窝子的话,不足为外人道也,只有身处同样境遇的对方才能明了那样的处境。于是学校操场上的茵茵草坪绿了又黄、枯了又长,不变的总是二人携手同行的足迹。

“您的热百香青桔。”服务员的话打断了她的遐思。在玻璃壶中幽幽飘浮着的果茶,透明的心事一望即知。热百香青桔——用自己的心泡一壶苦涩的茶。不似玫瑰红柚蜜的温婉舒展,橙橘类的果香在吴纤纤的印象里总是属于青春。时间之水再三地冲淡了它的颜色,唯香味隽永。

吴纤纤把手抽回来,给两人各自倒了一小杯:“别多想,干嘛在乎她们的看法,等过两年再来几个研究生,她们也不会总盯着我们看了。”

“是啊,不管怎么样,这次上小高的是我们俩,而不是别人。”陈意涵转为笑靥,可说出口立即又犹豫了一下:“你听说了吗?学校里曹丽娜她们认为是我们占了她们晋升的名额,正在闹呢。”

“管她!认定表格都已经交上去了,还要怎样?”吴纤纤嘴硬,但心里听陈意涵这样讲,还是咯噔了一下: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曹丽娜的手腕她是知道的,心思活络,后台强硬,在学校里是个能呼风唤雨的厉害角色。

吴纤纤决意不去想这类事情,徒增烦恼,她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礼物,推到陈意涵面前:“生日快乐!”

陈意涵显然是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她惊喜地叫到:“你这家伙!你怎么还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啊?”

“是啊!哪像你,年年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吴纤纤得意地冲陈意涵一笑。

哪知陈意涵眼睛里竟起了一层雾,她把头转向窗外。塔可位于市中心的繁华之地,二人于高楼临窗而坐,窗下是熙熙攘攘往来如织的车流、人群。原来,陈意涵不是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她每年都是刻意在忘记: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死去,她的生日是母亲的忌日。自长大后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个秘密,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这一天。

“你上次去我家,见到的是我的继母。我六岁起跟她一起生活。”陈意涵知道吴纤纤的惊讶来自哪里。“朋友们都羡慕我的母亲热情开朗,但大家都不知道她其实是我的继母。”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显然老友此刻倾吐这样一个秘密,意义不仅仅止于获得安慰。吴纤纤坐到对面,揽住意涵的肩膀,深深体会到这是一种信任,是一种风雨同舟的交付。在意涵之前,她拒绝任何人向她吐露秘密,因为在她看来,秘密的托付,实质是一种情感的绑架。你知道了他人的秘密,就和这个人结成了情感上的同盟。她一向不喜欢被绑架的感觉。

但此刻,获得珍视之人的信赖,让吴纤纤壮怀激烈,她觉得自己对陈意涵有了道义上的义务,而这义务,对她来说,是一份心甘情愿的承担。

不上课的日子,悠然自得。

吴纤纤有了大把的时间,她小心翼翼地护佑腹中的孩子,按时产检,遵照医生的嘱咐注意休息和适当散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她任日子自己悠悠然滑过。偶尔也会去常青藤,看长长的绿萝在风中调皮地悠来荡去,心形的叶子螺旋而下,宛如一片舒朗有致的瀑布。但这样悠闲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这天是周五,傍晚下班时分许子敬堵在路上,吴纤纤已经做好了晚饭,便安慰他不要着急。凉风习习中,她随手翻阅着一本菜谱,琢磨着明后天是周末,怎么变着花样给家中两个爷们儿弄点饭吃——自她怀孕以来,学校里眼尖的老教师们从她走路的姿势,早期的反应,已经推断出她这一胎必是男孩儿。她自己直觉也是个男婴,也暗自庆幸是个男婴——女人这一生受的苦注定绵绵不绝,如果自己的孩子能够免于受苦,岂非乐事?她对腹中胎儿的性别简直是笃定的了。其实往细里说,这里面也有她自己深入骨髓里的重男轻女的观念作祟,念书越多,她对社会现有观念就越感到悲哀。就算是西方社会,男女平等也还是一件进程中的事情,远未有想象之美好。她自己是女人,但也为若能怀有男孩儿而感到点点隐秘的骄傲,哪怕是不输给学校里的一张张嘴呢?她发现自己这要强的毛病简直无药可救了。

电话就是在此刻打进来的,当屏幕显示是梁主任的电话号码时,吴纤纤的心提了一提。她故作淡定地接起电话,果然就听到梁主任几近无奈的声音:“纤纤,不好意思啊,之前是我理解有误,你们,今年要和本科生一起交材料打分参评,不能直接认定了。”

这个荒谬的世界,每天都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胖妇人的肚子里长出了肿瘤,而这肿瘤竟然又生有牙齿、头发、骨骼;新婚之夜新郎因彩礼与新娘起了争执,一言不合就用榔头对着新娘的头敲了下去;年迈的婆婆莫名抱着小孙子消失在离家百里的人工湖中。这个世界还会好吗?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这个话题,本能地挡回去:“可是我们只工作了三年啊,让我们和工作六七年甚至十几年的老师一起打分,这不公平啊!而且,那两个名额不是说是市级教育系统专门拨给学校研究生的吗?”

梁主任说名额的事情都在学校一个大盘子里,并没有专门拨给谁一说。打分对于刚刚工作的研究生来说是不太公平,但那也没有办法。现在僧多粥少,谁也不想退出,只能用交材料打分来评出高低。材料截止到下周一。说完便匆匆挂了电话。

“阴谋!绝对是个阴谋!”下班回来的许子敬听说之后,气得要拍桌子。“如果决定让你们一起参与打分,为什么不提前通知?现在做出这个决定,明后两天又不上班,想找人问问情况也来不及,那就只能参与打分,任人宰割了?”

陈意涵与她的老公第二天也赶过来,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想办法。但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四个都是刚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又都是外地人,这座城市对他们来说就像它古老的城墙一样固若金汤,她们都没有坚船利炮,攻不破那坚固的城门。对于生在长在这座城里的曹丽娜来说,这个城市可能到处是机会,是关系,是门路;但那门路,从不对来自外地的她们敞开。

一挨到周一,她俩立刻结了伴来到校长室。校长姓辛,白净瘦弱,架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很得吴纤纤的好感,她曾感慨辛校长说话温文尔雅,穿上长衫就是当代的徐志摩。辛校长亦貌似爱才,多次听吴纤纤的课,也是对吴纤纤的才华和底蕴赞赏有加。二人倒有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谁知现在竟面对面坐在学校的会议室里,进行着一场谈判。

辛校长说话云遮雾绕,深得“神韵说”之真传,讲究朦胧之美,因素爱提出各种概念,而被学校里的老师爱称为“辛概念”。辛氏言必有三,比如三重境界,三个关系,三条路径,三种方法,等等,无三不成话,凑也要把三凑出来。这是一种结构之美,辛概念是有美学追求的人。

吴纤纤到底是嫩手,哪里能够谈过老江湖。更何况陈意涵只能坐在一边抹眼泪打同情牌。吴纤纤试图用自己的“才华和底蕴”再次征服辛校长,可辛校长“想万民所想,急万民所急”,这次他代表的是学校里“全体教职工的根本利益”。他甚至很真诚很无私地提出“公投”这一概念,意即全体教职工坐下来举手表决,是否同意吴纤纤二人和广大本科生一起打分参评。

吴纤纤强忍住内心泛起的恶心,脱口而出:“这叫什么公平!这是披着公平外衣的掠夺!”

辛校长原谅了这个年轻气盛的女孩子,对她和蔼地说道,“如果你对政策理解有误,你可以打电话到市教育局、区教育局去咨询。我们学校是跟着政策走的。不能因为之前理解有错,就将错就错,我们有承认错误的勇气,也有改正错误的勇气。”

吴纤纤简直要被他绕晕。二人走出校长室,学校里已然流出传言,说吴纤纤和校长拍了桌子,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又打电话到各级教育局,得到的答复均是回本校解决。

事情闹得如此轩然大波,再回首已无可能,索性咬着牙走下去。梁主任单独给吴纤纤打电话,说她虽然工作只三年,但是材料不少,如果打分未必不能上,建议她还是试一试。怎么可能?把陈意涵独自扔在人们的舌尖上?吴纤纤想都不要想,就拒绝了这一建议。

吴纤纤本性要强,如果一直没有参评也就罢了,如今认定表格都已经填好,却被人生生拉下马来,这口气让她怎么咽得下?当天晚上就见了红。后来在家里躺了整整一个月,才勉强保住胎。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黑色呢?”

“想把自己藏起来。”

吴纤纤带着几乎是凛然的心情,又回到了她的战场。面对面走来的同事,都含着笑。

只是那笑里的意味,实在太深长。踩着吴纤纤和陈意涵的名额而在今年评上职称的两位老师,没有丝毫愧疚,反而笑得春风得意;紧随其后的一大批即将在明年评职称的本科生,看着吴纤纤挺着大肚子上下楼梯,就像看一个笑话:她们早已听说吴纤纤跟着陈意涵自动放弃了今年的打分评聘——如果那是出于友谊,未免太傻,要知道一个职称名额耗着人等上十年功夫,也是有的,就这样为了“友谊”二字,就把自己的青春搭进去了?这吴纤纤的脑回路也够清奇。所以她们才不相信吴纤纤是为了与陈意涵的友谊,而主动放弃晋升的,在她们看来,吴纤纤不敢打分那就是材料不够,还装什么清高?新学期还敢来上班?与辛校长拍过桌子的人,在这个学校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公开课、论文获奖都不会再有你的份儿,拿什么与我们争?

至此,吴纤纤是把学校里拜高踩低的人心看了个透,也就更加不后悔与陈意涵共进退。在她心里,人的一辈子就是活一份情谊,且不说她十年评不上小高职称,就是她一辈子与那劳什子职称没有半点关系,她都不后悔,因为曾经有一个人和她在风雨里相拥而泣。那一个时刻,你是对方的全世界,就算后来雨霁天晴,你也再不能对那份无条件的信赖作出背叛。

她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就算用你们的规则,我也能找回自己的尊严。她心里的江湖气被激发出来,不顾方子敬的再三劝阻,重新回到学校。

陈意涵作为“拍桌子”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新的学期即将被调入另一所偏远的分校上课,以儆效尤。送陈意涵离开的那天中午,是暑假的最后一天,学校操场上,草木疯长,陈意涵眼睛红红的,却不忘叮嘱她,身体最为要紧,孩子最为要紧,切不可因为他人议论而不顾自己的安危。

吴纤纤心中感慨好友在此刻还牵挂着她,更觉得这份情谊没有错付。只是她与陈意涵性格不同,多一份敏感,也多一份执念,她没有办法轻松下来,对过去视而不见。

学历的对峙、分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泾渭分明过,一边是一大批工作已经六七年甚至十几年的本科生,另一边则是单枪匹马、孤零零的一个她。本科生几乎同仇敌忾,见到她,怀有一种终于将侵略者赶出地盘的快意,而她,每每被这些意味深长的笑容所凌迟,亦是深怀着一种复仇的绝望。她决意把自己铸成一柄剑,瘦成一把刀,一旦刀剑出鞘,必削铁如泥,怀着绝望和深情,刺向岁月深处。

她和校园里的树木一样长久静默,和周围的空气和水一样静寂。她甚至化身为她伏案写字时的那张宽大的、有着木头纹理的桌子,化身为墨水瓶、玻璃杯,她把自己在人前深深掩埋,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无声的论文上。

这是她为自己选的路——这本就应是她的优势所在,毕竟也曾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可如今几年不碰书,专业知识离她越来越远,潇潇才气,俱已成明日黄花;帘卷西风,亦只留花如旧、人空瘦。以前那些驾轻就熟的语汇变得生冷、陌生,冷冷地翻着白眼,与她对峙着。毕业后,她的理想一度是“洗手作羹汤”,她自觉地将自己归入菜市场大军的洪流中,自觉地挎起菜篮子,走向超市的肉制品专柜。然而,她总是忘了要先问价格再买菜,总是忘了还价,忘了在买菜之后顺便问老板搭把香菜或者小葱……出不能建功立业驰骋职场,入不能下得厨房红袖添香,她上了近二十年学,竟是无用的蠢材。

如今重拾书本,她方大彻大悟——这才是她的归园田居,是她一生最熟悉的地方,能够让她“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她如饥似渴,想要吞下从眼前滑过的每一个字。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仿佛是与阔别已久的爱人做爱,她伸出双手用尽全力去扣紧怀中那片躯体,带着一种青砖味的陌生感与之搏斗。

是的,青砖之味。她空怀有一片巨大的热情,可书本里的字体及其所承载的内容、蕴含的思想,却如一块巨大的青砖,散发着生石灰的味道,以坚硬无比的、难以理解的、难以消融的生冷面目和姿态,面对着她。

现在她以满腔热情化为熔炉,准备秘炼那块青砖。

“来日茫茫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天色黑下来,她的手指泠泠然在空心钢管的楼梯上滑过,那金属的声音在静寂黑默的楼道里被双倍地放大。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只有来回胡窜的穿堂风和一个加班到深夜的她。从小就怕黑,此刻她更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块橡皮,能够把她所到之处的所有声音擦掉,让自己隐藏于黑暗里——她害怕。对面街上一个老人“阿——嚏”打了一声喷嚏,她的心脏陡然漏跳了半拍。她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双脚踏上楼梯飞奔起来,她急于逃回自己的办公室,逃回那个温暖明亮的所在。学校大理石的楼梯为了防滑,在每一阶的边缘处镶了铝合金的板材,她慌乱错杂的脚步踩在其上,楼道里叠响起一连串啪啪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在追着另一个人。仓惶之中,她终于爬上四楼,啪的一声关上办公室门,她成功地将恐惧甩在了身后。

出校门时,夜已经深了,喧嚣了一个白天的街道安静下来,鼎沸的市声、人声逐次平息,只有一盏盏路灯发出温柔的光。牛肉面馆、皮肚面馆撇下门前油渍渍的水泥地,兀自打烊睡去了;包子铺、粉丝店也都早早地下了卷帘门,不再笑脸迎客;再往前走,她看到一辆神气的摇摇车正被店员推进母婴店的橱窗内。也许等孩子大了,会笑会跑会叫会闹了,他也会很喜欢坐摇摇车吧?想到这一点,吴纤纤坚硬的心变得柔软起来,紧绷了一天的疲惫也趁虚而入,像浓浓夜色包围了她。

趁着夜色,她打量着街边小店。寒来暑往,路上的店铺开了一家又一家,外贸服装店生存下来,水果零食店生存下来,烟酒糖茶店生存了下来,甚至配钥匙的老工匠也能常年守着自己的摊位屹立不倒,为这条拥挤的小街贡献着一曲京剧的吟哦。唯有鲜花店倒闭了。

这是否是一种隐喻呢?古老的日子在封闭的空间里流动,夏塘镇的人们对于超出自己生活经验之外的感情、事物,都不会接受。在夜色里,吴纤纤有一瞬间感到自己抗争的徒劳。

路边的小石墩像一只只沉默不语的小兽,静静蹲守在她回家的路旁。那一团团圆乎乎的影子静静陪伴着她,抚慰着她的心房,让回家的路不至于太寂寞。

刀剑出鞘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年前在12月份会有一次小岗晋级,被视为是第二年职称竞争的预演。因为职称材料只能截止到前一年的12月底,所以小岗晋级公布的名单,基本就是第二年晋升职称的名单。如果说以五到十年为期的职称评定,是对教师制定的职业发展规划,那么小岗晋级两年一评,它几乎是随时挥舞在每个人头上的鞭子,是懒驴将要卸磨时那凭空响起的一记,让你时时刻刻绷紧那根弦,不得半刻的放松和喘息。

周三全体教师会上,辛概念一如既往地端坐讲台,带着温和的笑容,云淡风轻地宣布了这个消息。之所以说云淡风轻,主要是从大会的精神和布局上考虑的。大会的主题并不是职称和小岗晋级,领导很高明地把它处理成了一个象征着光明和希望的小尾巴,是乐曲结束时那飞扬的一瞬,是诗篇终结时那高亢的一笔,却不是整首诗歌或乐曲的主要内容。

辛概念谱写的这次大会的诗篇,主要内容是围绕期末考试。他先大而化之地提出人生在世,需要处理好三个关系:与世界的、与他人的、与自己的关系;然后再逐条论述本次期末考试尤其是六年级期末考的重要性,把考试上升到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位置。总之,你若不能带领班级学生好好复习准备期末考试,你若不能兢兢业业地圆满完成此次监考任务,那你就是没有处理好与世界、与他人、与自己的关系;而若你没有处理好与世界、与他人、与自己的关系,“岂非与豕狗无异乎?”

大家对领导如此惊世骇俗的论述方式已经习以为常,会场下每个人正襟危坐昏昏欲睡,直到辛概念巧妙地放出了小岗晋级的消息。它像一点火花燃烧在每个人的心头,噌地一下在每个人心中燎起一片草原。领导不惜以这么重要的消息为本次期末考试作注脚,也是有深刻含义的:区里几次抽调考试,夏塘小学名次岌岌可危,辛概念已经被局长多次叫去问话,这次期末考试夏塘小学若再不能考到前面,校长就要停职反省了。所以就算小岗晋级这样关系到每位老师钱袋与尊严的事情,也要放到期末考试之后再说。

吴纤纤对这次小岗晋级势在必得。她早已经把学校里职称晋升、岗位晋级的方案背得滚瓜烂熟,每一条暗藏的陷阱是什么,学校政策是怎样解释的,她都了解得透透的,做好了从全方位歼击敌人的准备。子弹已经上膛,东风已经请好,只等一声令下。

多少个夜晚,她一遍遍抚摸着她的材料,如同抚摸她的另一个孩子。瞧,这一学年两本手写教案,是每天晚上洗净双手之后,把自己钉在桌前,一字字雕琢出来的;市级课、区级课、校级课,她一样不少;语文学科教学的论文、案例,一张张获奖证书,她把它们擦得锃亮,小心地做好目录、订在一起;全国职称计算机考试、英语等级考试、普通话考试,各类证书样样俱全。而她的秘密武器,是6篇语文学科教学论文。注意,是论文,不是案例,案例不算;注意,是语文学科教学论文,不是品社、不是德育,所有兼教学科都不行,她撰写的是语文学科教学论文。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她熬着红红的眼睛,就是在对着电脑敲打这些字句,这些能够证明她读过书、她和别人不一样的字字句句。

唯有这些字句能够回击那些对她学历的嘲笑。6篇论文,每篇加5分,上不封顶,一共30分,够了,足够了。工龄每年3分,抵十年工龄。她很满意这个数字,她把这6篇文章按发表的时间顺序逐次排起,一一编号,把它收入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里。呵,可真够重的!她仿若一个获得大丰收的老农,掂一掂手中沉甸甸的玉米穗,满意地睡了。

第二天是全市统一期末考试的日子,吴纤纤起床后右眼一直在跳,可能是太过劳累,她揉了揉眼睛挤上了去学校的公交车。

快要下车的时候,她抱紧了怀里的材料袋,可不能被挤丢了。她心想。安全下车后她急匆匆地抱着材料袋往回走,因为学校在公交站台的后方。哪成想斜着就窜出来一个老人,穿得鼓鼓囊囊,边颤巍巍地跑着边喊:等一等!等一等!他是在追刚刚那辆公交车。吴纤纤一个没有防备就和老人撞了满怀。她虽有孕在身,毕竟年轻,恰巧侧后方又有人扶了一把,惊险之中竟无甚大碍,倒是老人和她的一兜材料“哗”一下全散在了地上。她愣了一下赶紧去扶老人,老人借着她的手臂一用力,到底是哎呦喂地站了起来,随后跑上公交车了。

吴纤纤没有时间抱怨,向扶她的人道了声谢,便赶紧捡拾起散乱一地的材料,抱起进了学校。拿监考试卷,进考场,铃声恰好响起来。她赶紧发试卷,嘱咐孩子们把该填写的信息填好,这一早上的混乱才算过去。

她监考六年级,时间漫长。因学生皆懂事、自觉,时间更显漫长。期间巡考的老师转过去了,辛校长也转过去了,算一算不会再有人进入考场,吴纤纤便在讲台旁边略坐一坐,微微合上眼睛,打算定定神,再整理一下材料。

刚整理不过两份,就听见一声呜咽仿佛从地下钻出来,随之变成了凄厉的哭喊。吴纤纤一抬头:这不是今天早上的那个老人吗?他手里拿着一块大石块正狠狠朝着坐在教室后面的一个考生脑袋砸下去!

“啊!”吴纤纤的惊叫叫醒了周围看呆了的学生,一些女生跟着哭喊起来。学生的哭喊提醒了吴纤纤作为一个考场监考老师的职责,眼看老人打完孩子就要跑,她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挨挨挤挤的座位跑上前去,一把拉住老人的袖子:“你神经病啊!你干什么?你给我说清楚,你凭什么跑到我班上来打人?”她已经颤抖得语无伦次,有惊魂未定的恐惧,更多的是因不可思议而产生的愤怒。

老人一把甩开吴纤纤:“他打我孙子!”说完恨恨地扔下手中的石块,朝楼梯口跑去。

闻讯赶来的巡视领导第一时间拨打了急救电话,把正在哭泣的学生送往医院,随后报警。“你怎么让他进来的?你当时在干什么!”书记痛心地责问道。

是啊!我在干什么?!吴纤纤没有回声,内心是无比的自责:我,一个老师,竟然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学生!那一刻,职称不再重要了,尊严不再重要了,所谓的嘲笑都随它去吧,她只希望那个孩子能够好好的。

派出所很快调查清楚了真相:原来被打的学生在前一天打了老人的孙子,而学生家长又拒绝道歉,所以老人一气之下跑到学校为孙子出气。虽有前缘,可事情性质太过恶劣,老人被依法拘留。所幸受伤的孩子除了手背因本能地护着头而被砸肿、头部鼓起一个大包之外,并无大碍。吴纤纤心头的自责这才略略减轻了一点。

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回到家,吴纤纤第一次静静地坐在床边,审视自己这半年来的“疯狂行为”,发现这个选择,与其说是外部的逼迫,不如说是自己内心的执念。准备了半年的小岗晋级,竟因这种突发事件泡汤,无论如何,都是吴纤纤没有想到的,但她竟前所未有的平静——那一击,让她明白,生活里最重要的是什么,而这些最重要的东西,一直都在她身边,不曾远离,她要做的不是向着远方追逐,而是返身拥抱与珍惜。她静静感受着腹中孩子的胎动,感谢这一切还在。

当天晚上,心无挂碍的吴纤纤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甜美,因为,有一个女侠,她从自己的内心,突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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