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玥明

杀伐声由远及近，鲜血在脚下蜿蜒成花。那人踏着一地血腥健步而来时，士兵手中的利刃离她不过方寸。不待看清来人面目，甄宓便欲赴清池，却有人将她狠狠扯回。她踉跄倒地，再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眸，如欲出鞘的利剑，藏着锋芒。

求死不能，甄宓伸手握住那人手中的利刃，飞身上前想要自戕。不料那人反应极快，抽回了利剑，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跌坐在地的她，眸色深沉。很多年后，甄宓回想起与曹丕的初见，仍记得冰冷利刃划过手心的痛楚，还有执剑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惜。自相逢便血溅素衣、生死一念，待到穷途末路又何谈善终？

建安九年秋，曹操大败袁绍，袁绍次子袁熙弃城而逃，袁熙的妻子甄宓被曹丕所救。暗夜若水，残灯如豆，勾勒出灯下伊人绝美的轮廓。“江南大小乔，河北甄宓俏”，红颜绿鬓是她今日得以苟活的缘由，也是让她余生都不得安宁的诅咒。

一阵泠泠琴音掩过屋外不绝于耳的烧杀抢掠之声，顺着月光望去，松柏之下的白衣公子明朗如玉，倚琴而坐，竟是曹家另一位公子曹植。

初见的生死一刻，救她的人是曹丕，慌乱之中对她一见钟情的人却是曹植。兵临窗外之时，她以为护她周全的是月下弹琴的曹植，可在她视线不能及之处，真正退去兵祸的却是曹丕，此后种种，步步皆错。

曹氏主母前来探望，前一句说曹植时常提起她，话锋一转却道已将她许配给曹丕。秋色迟迟，鸿雁南飞，甄宓终成了乱世中飘摇无依的一片秋叶，死生万般皆由人。

烛影摇红，罗帐香冷，伊人团扇掩姿容。曹丕脚步虚浮地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酒气。这是她第二次见他，与初见的戎马峥嵘不同，今日的他周身透着颓唐，与满房喜色格格不入。同是娶妻，曹植娶的是清河崔氏的世家女子，而他娶的却是仇家罪妇，其中亲疏明显，连她这个外人也觉齿冷。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遮面团扇上乃她亲手书写的《团扇歌》。乱世春秋，她既嫁他为妇，自然以他为天，可她出身簪缨世家，尊严比性命重要。关于爱，她不敢奢望，只是怕再次失望。

火红嫁衣更添妩媚，对着眼前的倾城之色，曹丕不由心驰神摇。连他都晓得曹植对甄宓昭然若揭的心思，英明神武的父亲自然心知肚明，可父亲偏偏将空有才色的甄宓给了他，这般“用心良苦”让他寒由心生。

那夜，她因自卑而生的骄矜被他当作怠慢，而他的怒气更让她如履薄冰。明明是月华流光的洞房花烛夜，新婚宴尔的两人仰头饮尽略带苦涩的交杯酒，各怀心事。

刚完婚那几年，两人不算如胶似膝，却也相敬如宾。曹丕虽对她心怀芥蒂，却知道美人无辜，亦想好好待她。然而那日他自凉亭经过，见她在晚风中拨动琴弦，弹的偏偏是曹植新赋的诗词。原来她和父亲一般，只青睐他那风流蕴藉的弟弟！曹丕拂袖离去，看不到甄宓眼底一闪而过的哀伤。

甄宓承认，曹植月下抚琴的身影让她感怀至今，可从此她与曹植再无交往，不过欣赏他飘逸的文采罢了。

那日后曹丕对她愈发冷淡，甄宓有心挽回，却因世家女子的骄矜难以曲意逢迎。适逢曹丕被曹操责罚，月上中天仍独立寒宵，甄宓连忙为他送上避寒的冬衣，然而当她披星戴月地赶到他处，映入眼帘的却是他和另一女子相互依偎的画面。

若他早与他人两心同，她又何苦错付了情衷？她那颗忐忑奉上的真心，还没送至他面前就已摔得粉碎。曹丕望着郭照眼中的浓浓爱意，脑中闪过另一个女人淡然凉薄的模样，他哪知道，就在几步之外，甄宓于寒风中伫立许久，最终转身离去。如果她是不被爱的那一个，她的可怜只让自己知道便好。

郭照入府，甄宓安之若素，曹丕以为她因为不爱所以不在乎，其实她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明白他心怀天下的青云之志，也懂得他被父亲猜忌的愤懑，这么多年，她知道他心里有多苦，可她偏偏不是那个令他抒怀的局中人。如今有了郭照这朵“解语花”，她宁愿独守无边寂寞，只求儿女平安。

曹丕在司马懿的帮助下终登大位，彼时后位空悬，储君未定，奸人在甄宓送给郭照的安胎药中下毒，想借此除去二人，干涉储君选定。痛失爱子的曹丕在盛怒之下直闯甄宓寝宫，如多年前初见时一般，他持剑相向，她跌坐于地。不同的是，那次他要救他，这次他想杀她。曹睿救母心切，空手接下白刃。许是勾起了过往的记忆，曹丕扬长而去，一杯鸩酒随后而至。

从袁府到魏宫，甄宓见多了权斗之下的兄弟阋墙、父子猜忌，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她早就不奢望他对她还有爱，却以为经年相处他对她总算还剩几分怜惜。然而，猜忌早已毁掉了仅存的美好，他终究还是不信她。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低吟一首《塘上行》，她将毒酒一饮而尽，而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她听到他慌乱的脚步声。他一把抱起她，寻找太医，经人禀告才知她方才饮下的酒并无毒，郭照早命人将毒酒换下。

那是甄宓记忆中他给她的最热烈的拥抱，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是愧疚也罢，是压抑已久的深情也好，那一刻，甄宓终于抛却世家女的孤清，与这个怨了半生也爱了半世的男子紧紧相拥。

树欲静而风不止，宵小之辈不但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曹植，还到处散播曹睿并非曹丕亲生的的谣言。甄宓听闻消息，平静地梳洗打扮，于大殿之上面见曹丕。

那天她着一袭红衣，恍若初嫁，尽管面若芙蓉，心却早已沧桑。经历了这么多，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愿以死证明幼子清白。经他首肯，她最后向他俯首行禮。记忆中的她总是这般礼数周全、清冷无边，他恨曹植，只因他以为曹植得到了他得不到东西，而他得不到却放不下的东西，除了江山还有她。

他与她相遇战火里，相识宫闱中，相恨权谋里，相忘史书中。走到最后，他说不愿与她恩怨相对，她也说如有来生，不愿再见到他。这一生他们尝遍恩怨，唯独不曾言爱。其实，若没有放不下的爱，哪来忘不掉的恨。这世上最毒的不是穿肠鸩毒，而是那些一再错过、终成孽缘的爱而不得。

很多年后，曹丕坐拥万里江山，却深陷无边孤独。弥留之际，他的脑海中再次闪过那袭翩然离去的火红身影，心中念的却是—此生唯恨多错过，不如不遇倾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