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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青草及村里那些事情

2017-11-30史翠萍

雪莲 2017年10期
关键词:羊儿青草谷子

史翠萍

是时候了,我想匍匐于我儿时的青草岸,连同我饰以胭脂的红唇,飘着柠檬香味儿的满头青丝。我甚至想脱去我棉麻的衣裙,直接以我的肌肤亲昵我的青草岸,我的芬芳四溢的故乡的小河。尤其我迷离的眼神,想透过温润厚实的黄土地,穿越晶莹闪烁的青草尖,凝眸我儿时的美好时光,以及我在那里升腾的梦想和希望,无论像鲲鹏千里的北冥之高古悠远,还是像鱼翔浅底的吴越之烟雨蒙蒙,都不再于我柔软情感之中立地。

六岁的时候,我做了一只奶羊的主人。妈妈把它交给我时,用庄重的口吻叮嘱我:“好好喂养,它是你宝贝弟弟的口粮袋子!”

“噢——”我有些惊恐,但拖长的声音向妈妈显示了我的担当和自信。

看着它,我一下子便爱上了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它浑身纯白,洁净,脖子上挂着红色项圈系着的小铜铃,头上昂扬着一对灰青的小犄角,四只蹄同猫咪一样轻轻着地。它看着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讶异和陌生,像重逢的老友一样随和而安静,甚至没有歪一下毛乎乎的脑袋,仿佛它本来就是和我在一起的,只是小别了一会儿而已。我马上就带它到小河边的青草地,它温顺地随了我的身影,像一缕轻烟,除了那个清脆的小铜铃,我甚至没有听到它的一声喘息。

夕阳正好,凉风阵阵,水流花开,它像回归了它的乐土,我也踏上了我的乐土。

很快,它融入了它的世界,隐没于茵茵青草和山花烂漫间。青草像一块天然的织锦,柔软地熨贴于河的两岸,近河岸有洁白如玉的细碎卵石,河堤成白花花的银色,间或有绿意盎然。蝴蝶翩翩起舞,蜻蜓飞立草尖,哗哗的流水如春的行板,缓缓涌动。向上,青草渐密,小雏菊和小天葵星星点点,蒲公英金黄色的小花在其间均匀地缀饰。它静静地埋头于草丛密轧处,时而凝滞,时而游移,将蓝天的广阔和它的一身雪白漫不经心地融合。河底和河岸上卵石小而白,堤上的渐渐大而青。它们与它的白一起,像天边的云朵,扯了一块蓝做底,形成色彩的动静相惜。我于这动静里寻觅,期期艾艾于它们的和谐。我感谢我这可爱至极的小东西,感谢它给予我的一段时光和一片天空,更感谢它给予我的这互为伙伴又互不相扰的静。在这万籁下的静里,我将纯粹的心交付于天地。我于这静里思考着我一直思考且一直疑惑的一些人和一些事。这些人和事都是我幼小的心灵里美和善的萌芽,它们在我的心里一一凝立,一一等待,始终等待着我去一一破晓——释怀。

第一个映入我脑海的是我怀着无限美好想象和无限神秘想象的奶奶。不会走路的时候,我们坐在奶奶盘起来的蒲团一样的两个膝盖上,一天十二次地在奶奶膝盖上扑腾和撒尿。会跑了,白天我们在村子里游玩,在山野里挖野菜,在一里地外上学,跑回来吃奶奶做的每顿饭;夜晚,我和两个姐姐一个弟弟睡在奶奶的炕上。油灯早已吹灭,从被风吹开的窗格里看皎洁的月亮,奶奶说:“那里有山、有石、有楼阁,住着世上最美丽的仙子,叫嫦娥。”

“奶奶,你什么时候住上去?”

奶奶的笑像月亮一样柔软,低声说:“奶奶住上去了,你就见不到奶奶了!”

“那算了,奶奶你不要去住,那里肯定冷,還远。”

奶奶在睡前讲鬼神的故事,讲毛野人的故事。毛野人的妈妈穿蓝地白花的夹袄,玄色的裤子,绣花的红鞋,出去种菜浇地,回来摘果子给孩子吃。它们家的孩子起家什的名:马勺勺,门栓栓,金筷子,银碗碗,铜铃铃……每当我们其中有一个要在夜间晚归,或者顽皮捣蛋的时候,奶奶会说:“送你给毛野人的妈,睡雨棚,吃毛桃。”

多可怕呀!河对面的雨棚子在水渠边,水大了,雨棚倒在洪水里,连根都拔掉了。毛桃又涩又苦,快熟了,早就被会爬树的弟弟们摘光了。

黑衣服穿在奶奶身上很好看,我想我长大了也要穿奶奶那样的黑衣服,通体的黑。但是应用丝绸的面料做成对襟,不要圆襟,圆襟看起来老气、呆板。最好做得宽大、柔软,风起的时候,向身后高高地飘扬,那才好看!但是奶奶白皙的银月一样的脸,高挑匀称的身条,细长端正的腿不知道日后我能不能长成?要是能像奶奶一样的模样就好了。

夕阳自河岸上游的远山往下坠,橘红色的光从那颗千年老槐的枝丫间透射过来,形成光艳四射的星芒。坝堤上的河水像金黄的飘带,沸沸扬扬,绵延不断。水流跌宕下来,至滩地的河沟,落在几块青石上,飞溅起一簇一簇晶莹的水花,扑面湿潮润润,像春天的牛毛细雨,如酥如缎。回家还早,清风徐来,空气依然温润馨香,我的羊儿不紧不慢地寻觅着最佳口味的春草。我可怜的三老妗子从她家硷畔上下来,提了满满一筐的苦菜。她要把汆过的苦菜泡在青石旁的河水里。河水哗哗地穿过,一晚上就祛除了苦味,早上正好吃。这是她家明天早上的一半饭菜,她的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足以在一个早上将这一箩筐苦菜连同大半锅稀饭窝头吃得雨去云散。她是村子里我所见过的第二个美的女人,可是她的下巴左边生了一颗豌豆大的黑痣,且独自高傲地挺立。她又凭着这颗突兀的黑痣横行于村子前后的女人堆里,无论说话还是干活,她自觉得比别人高明了不少。她是奶奶的堂弟媳妇,奶奶从不嫌弃她,只板着脸说:“得礼且饶人,凡事退着走。”

夕阳继续从山头往下沉,橘红色的光芒逐渐暗淡,老村长也扛着锄头从自家的走马梁山上下来了。他当了一辈子村长,亲手操控了一个个山头从集体大会战的热闹非凡到割零成一块块划给各家的七零八落的过程,见证了村里每户人家的起起落落,几乎也左右过每户人家的悲喜哀乐。嘴馋而挑剔的二姐差点饿死,长时间营养不良。无聊的弟弟吃了太多的烧黑豆,肚子涨得像小锅。聪明的姐姐半夜起来做土豆丝酸菜汤,上面没有一点油,奶奶几乎省下在外的伯父买给她的所有口粮,接济我们度过饥饿的肚皮……老村长还总盯着我家唯一的壮劳力妈妈,迟走一会儿,早回一会儿,就要扣工分。妈妈丝毫不敢懈怠,忍受着恶狠狠的白眼,和走过我家门前时踏踏的脚步。他的形象至今历历在目:正看,像一只猫头鹰;侧看,像一只鹦鹉。

更可气的是,他家就住在我家上坡。他有一个老挑事但惹不起的弟弟,半疯半傻。那时他们的爹娘还在,他弟弟不用参加集体会战,只在自家房前屋后那点地里劳作,尚懂得自给自足,认得自家是自家的,别家是别家的,但很知道占人家的小便宜。他似乎看上了我家脑畔上的那块地,看见妈妈种的谷子长势好,便在自家脑畔山仅有的一边也种上谷子,还在我家地界拢起一道畦。妈妈觉得好笑,也不理会。第二年他推倒了畦,还种谷子。待谷子长大了看,自己种的谷子和妈妈种的谷子明显差了个,他很不甘心。endprint

老村长家一直穷,直到死去,也没见他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他的一个儿子至今都没娶到媳妇。这个儿子的品德远比他爹好,只是因为穷。他一个人生活,时常帮村里的老人干些杂活,黄昏里坐在我家的脑畔尖上,看着村里一个个老人渐渐离去,看着人家嫁娶生娃,恓惶凄冷地度过他漫长的旧日时光。

夕阳落尽,清风送爽。我的羊儿已经吃饱,我的梦想时光远没有暗淡。我从青草地坐起,回到河岸洗脸洗手洗脚。不用吆喝,我开始行走,羊儿就会不离左右地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我家的对门,二奶奶适时地出现在她家的菜园子边,将两只手握在胸前,歪着头,一身漆黑地站在老书记跟前。老书记刚挑来最后一担水,浇最后一畦黄瓜。二奶奶有鬼魅一样的来历和人生,如同从奶奶的神话和鬼怪故事中走出来的女人。她没有父母,从未见谁来他们家找过她。我疑心她也是某个雨天的黄昏,老书记从葡萄架下顺便捡回来的。她结在一棵紫黑色的葡萄架下,紫黑的脸,紫黑的唇,永远也捂不热的心。她难道会来自某个娘胎?

除了奶奶,谁也没有进过她家的门,包括她抱养来的儿子的两个顽皮捣蛋的孙子。大人们都疏远她,孩子都怕她,怕她像鬼一样紫黑的脸,像死人一样紫黑的唇,恶狠狠的蓝眼珠里放射出蛇一样的光。她生了不少孩子,但不出滿月就都送到走马梁山上了。每当要送孩子出山的时候,她就让老书记来请奶奶过去,老书记在奶奶门上低声下气地叫:“她老婶子!又得让你过来一回了。”奶奶速速地穿衣,说:“别慌张,立马就来了!”

孩子已经断气了。她不放心自己的耳朵,请奶奶再仔细听一听孩子是否还有心跳。奶奶在老书记抱孩子出门时,叮嘱二奶奶:“泼一碗米水送走他!”

这样的事情一般发生在黄昏或夜间,我们会爬起来,划开窗纸看,看二奶奶鬼魅一样窗子上忽闪的身影,看老书记像一阵夜风一样偷偷摸摸往坡上走。看着看着,毛骨悚然。

羊儿回到了自己的栅栏,我带着青草尖上的一缕风,小雏菊、小天竺、蒲公英以及不知名的花儿的清香,一片莫名其妙的儿时迷茫和异于那鬼话爱情的最真挚的爱,回到了现实的虚弱时光。

抬头看天,雁阵零乱地从远处飞来,听不到一声响亮的鸣叫。一缕乡愁爬上眉头,这乡愁无异于河岸的青草地,那河床的卵石和河堤的青石,那缓缓流淌的悠悠的水,那些花儿,我的奶羊。我只于我的青草岸有着非同一般的深情,那是我最稚嫩年代最纯净心灵起飞和隽永的神圣之境,如同在母亲的温暖怀抱里成长。它也是我最快乐最柔软的情怀孕育的第二个怀抱,我对于它的情意亘古不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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