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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豆芽祭

2017-11-30张勇进

湛江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张家奶奶

※ 张勇进

海豆芽祭

※ 张勇进

1917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北部湾东海岸九洲江出海口那条古老的犁头沙村,涨潮的海水在寒冷的北风细雨的挑拨下疯狂地撞击着围堤,激起丈多高的浪头水柱,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全身湿透的张家大嫂和她的儿子张培福,颠颠跌跌地在浪花飞溅的围堤上来回寻找,不停地用呼天抢地的声音向黑漆漆的海面声嘶力竭地绝望呼号:“儿媳妇,你在哪?在哪呀?……”“何素芳,你给我回来!回来啊……”

天混沌,海空蒙。

其实,被母子俩捶胸顿足呼唤的女子,只是他们家十七岁的童养媳,还没有跟张家儿子张培福圆房。何素芳是一年前十六岁就到张家做童养媳的。从入门的那一天起,身高仅有一米四、体重不足70斤、瘦骨伶仃却心灵手巧的她,就跟着村上的大姑娘小媳妇趁退潮下沿海滩涂去挖海豆芽。她是赶海队伍中身影最小的一个,但也是最“搏命”的一个,她每趟挖回来再挑去墟市售卖的海豆芽竟然分量最多、卖钱也最多,她一进张家的门就成为张家养家糊口不可或缺的功臣,加上她天性正直善良,又广结善缘,因此得了个“海豆芽王”的雅号,村中姑娘媳妇姐妹们都喜欢跟她一起去赶海挖海豆芽。

海豆芽,学名叫舌形贝,是世界上已经发现的生物中距今历史最长的腕足类海洋生物,已经在地球上存在四亿年,其肉茎粗大且长,能在海底黏贴着洞穴居住,肉茎可以在洞穴里自由伸缩。营养丰富的海豆芽是大海赋予北部湾东海岸老百姓生存的天然礼物,牠无私地衍养着即使遭遇大饥荒也可以一代又一代存活下来的海湾人。

可是这一回,天全黑了,涨满潮了,还不见何素芳的踪影。先回来的赶海人说,一刮起北风下起冻雨我们就都赶快回来了,就你家海豆芽王说没事,她说明天逢安铺墟,死活要挖多几斤海豆芽明天担去墟市卖。唉,这一回怕是又饿又冷,回家的脚步够不上潮水涨的快,凶多吉少啦。难道“海豆芽王”真的跟随她喜爱的海豆芽一起随海浪而去了?正当张家母子已经悲痛绝望之际,忽然堤岸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声音:娘,我在这,娘啊……滔滔海浪中间,一块浮木头在旋涡里打转。青年张培福马上扑通跳下海去,拼力将木头拉近堤岸。张家大嫂大叫一声我的媳妇儿,赶忙扑下水里捞起奄奄一息的何素芳,迅速解下绑在她身上的两篓满满的海豆芽扔给儿子提着,背起准儿媳没命地狂奔回家,烤火换衣灌红姜糖水扰攘了个把时辰,准儿媳才缓过气来。知道两篓海豆芽好好的没丢,她开口笑了,说娘,没丢就好。

第二天鸡才啼,这海豆芽王似乎全然忘记了昨天与死神的擦肩而过,悄悄地将海豆芽挑去墟市上卖钱,傍晚饿着肚子回家的时候,带回几斤大米、香油、食盐和干菜,然后将剩下的一搭钱一分不留全塞到准家婆手上,说娘,这钱你攥着,我揪时间多挖海豆芽,等明年凑够钱,咱家就盖两间泥砖房。准家婆一把将准儿媳搂在怀里泪汪汪地说:素芳,你是咱家好媳妇!赶明天,娘就去墟上扯块布做几件新衣裳,后天是个黄道吉日,就让你和培福把房给圆了!一年多后,勤劳善良的张家儿媳妇,年轻的海豆芽王何素芳,真的实现了对婆婆和张家的承诺,不但给张家建起了两间泥砖瓦房,还被共产党组织任命为中共遂溪县西北区北联乡犁头沙村地下党交通站的副站长,开始了她秘密的革命生涯。

张培福就是我的爷爷,“海豆芽王”何素芳便是我的奶奶。

因为忙于革命工作,奶奶风里来雨里去,送信送情报护送枪械早出晚归,还要挖海豆芽养家活口,并一直不间断地照顾着在交通站养伤的游击队伤病员,所以嫁到张家12年都没有生养。那时候的农村,嫁人10来年没生养,别说邻里乡亲会指指戳戳非议多多,连家里人也为不能抱孙育儿而唉声叹气,奶奶的精神压力和心理压力可想而知。但这个瘦弱而倔强的小女子没有向命运低头,秘密做革命工作之余,一声不吭地照样拼命挖她的海豆芽。嫁入张家的第十三个年头,也即是奶奶走上革命道路的第十个年头,我奶奶28岁的时候生下了我的父亲。从此,奶奶挖海豆芽的时候背上多了一个传继张家“烟火”的男孩。在挖海豆芽养家活口的同时,奶奶背着我的父亲送信送情报护送枪械护送革命同志,我的父亲在奶奶的引导和熏陶下,13岁开始为革命送信送情报,不到17岁就参加了中国共产党,走上了为人民翻身求解放的革命道路。解放后,我的父亲奉组织的指示,带领全家离开故乡,到农场担任党委副书记。从此,我奶奶便告别了她生命中至关要紧的难以忘怀的海豆芽,开始了另一种普通劳动妇女的平凡生活。离开了生活30多年的大海故乡,奶奶经常梦回故乡挖海豆芽嗒嘴品尝美味,醒来总是诸多空落嗟叹。

屈指算来,奶奶离开我们至今已经整整二十二年了。在奶奶过世的那天,我就有为奶奶写一篇祭文的心愿,直到十一年后的2006年,我才写了一篇纪念奶奶的小散文《心祭》,但一直觉得写不出心中那种对奶奶的真情思念。二十二年了,奶奶的影子,还有那令我感恩又敬畏的海豆芽,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可每到拿起笔来,总觉得拿笔的手不知往那个方向着落,就这样一拖再拖,不是因为工作忙,也不是因为疏懒,而是二十二年来我一直都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句,才能表达我对奶奶的感谢,和对海豆芽那挥之不去的思念,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才能恰如其分地描述出奶奶宽阔的胸怀和博大的爱心。

我是奶奶一口粥一口饭喂大的;我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时的记忆已经很谈很远,留在心底最不能忘怀的,唯有奶奶对我的呵护和给我的关爱。自出娘胎后我就一直生活在奶奶的身边。我是农垦子弟,我出生时父亲在一个农场当副书记,母亲在连队当指导员。那时候像我父母那样从战争年代打江山出来的干部,只知道“干革命”,根本无暇顾及家庭和孩子。我和两个姐姐(后来又添了一个妹妹)的生活起居、读书学习,全由奶奶一个人照顾和料理。每当餐桌上多了一碟买回的极其奢侈的海豆芽,奶奶总是叮嘱我们说:娃们多吃点,这海豆芽营养丰富,多吃了就能去百病意志坚强,健康长寿。

我五岁那年,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年月。一天晚上,造反派把关押在“牛棚”里的当权派——我的父亲捉到农场场部的戏台批斗,并把当时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的我的母亲也拉上戏台陪斗,还硬逼着年近七十的奶奶和还是小孩子的我们一起参加批斗大会接受“教育”。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父亲受“批斗”时被造反派拳打脚踢的那一幕!当时奶奶将我们紧紧揽在怀里,强忍眼泪轻嘱我们不要害怕。第二天一早,奶奶就跑到墟上买了海豆芽炒给我们吃,说娃们多吃点,这海豆芽营养丰富,多吃了就能去百病意志坚强。那时的奶奶,既要承受社会舆论的压力,又要强忍亲眼目睹自己亲生骨肉被折磨的痛楚,还要用海豆芽一样的博大慈爱胸怀去慰藉我们幼小的心灵,并以其柔弱年迈的身躯去担负起哺育、培养、照顾四个孙儿的责任,这份沉重和痛苦可想而知。

但奶奶挺过来了,以身高不足一米五、体重不到四十公斤的血肉之躯,硬是把父母从“牛棚”和“五七”干校等了出来。那天她特地跑到几十公里外的鸭姆港,买了2斤新鲜的海豆芽,专门炒得香喷喷的给父亲下小酒,一边宽慰着说:儿啊,人欺善天不欺善。浩翰人海,天地就在心中。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你吃,这海豆芽筋粗长壳软肉丰厚,营养丰富,多吃了你会更加意志坚强心胸广阔哩。父亲的眼泪叭的就掉了下来。

至今我还记得那段日子里我们一家的苦难生活,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深深地烙记在我的脑海里,刻骨铭心。那个时候,晚上我们要到场部戏台参加对父亲的批斗会,白天一早就起来跟着奶奶去找吃的。那时候生活物资匮乏,国家定量配发的那一点点粮食根本填不饱肚子的一角,奶奶只好一早就带着我们姐弟妹四人到橡胶林边的荒地里找野生的木薯,有时一天能挖到两根,那是最不错的了,拿回家洗干净用水浸泡两三个小时,然后用挫板(一种专门用来将瓜、薯类挫成细条状的做菜工具)将之挫成细条状,然后放进锅里水煮。如果缸里还有米,放一抓米下锅和木薯条一起煮熟,煮成木薯粥,那是当时最好的口粮;如果好几天都没有米了,那就得天天吃木薯汤,奶奶总是尽量把仅有的带米的部分舀给我们姐弟妹四个吃,她老人家只喝一点木薯汤。有一段时间家里十几天都没有米下锅,奶奶一日三餐都是喝木薯汤,双脚肿的路都走不了。那时缺钱买不起海豆芽做菜,我们在山上找木薯的时候运气好时可以摘到一些野生蘑菇,奶奶教我们把有毒的挑出来扔掉,把能吃得带回家洗干净煮汤喝。但鲜蘑菇是很湿寒的食物,加上那时候肚子里少油水,有一次我喝了鲜蘑菇汤后,闹肚子,拉稀拉的一塌糊涂,拉得头晕眼花全身散了架,奶奶赶紧去找艾草煮水灌我喝下去。第二天一早,瘦小体弱的奶奶搭车赶回久违了的故乡,向乡亲借了锄头直奔苍茫大海滩涂,忍着饥饿,孤零零一人在拼命地挖海豆芽,不时向天上嘟囔着什么。但见天高海阔,红嘴鸥们围着奶奶不停穿梳声声嘶叫,竟然不敢抢叨奶奶挖起的海豆芽。傍晚远途归来,疲倦得颠颠跌跌的奶奶,带回了十多斤又大又胖的非常矜贵的海豆芽,马上煮给我吃,叮咛我说勇儿你快快的吃了,知道不?这海豆芽强筋健脾解百毒去百湿,你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汤,快快地病就好啦!感谢奶奶,感谢海豆芽,几天后我终于捡回了一条小命。现在我一见到蘑菇汤,还会全身打冷战、起鸡皮疙瘩。

父母复职后,我们一家算是过上了比较安稳的日子,我们跟着父亲调到了另一个农场生活。后来,我们姐弟妹先后都考上了大学。但我永远忘不了那段苦难日子里奶奶带着我们到野树林采野菇、到农民的坡田旁挖野菜充饥、煮海豆芽养命的情景,正是那段苦日子艰苦的磨练,才造就了我一生中吃苦耐劳的秉性。

料想不到的是,奶奶这个海豆芽王,在我读大一的时候,老人家刚过完81岁生日,竟因脑血栓瘫痪了,迷迷糊糊中,奶奶总是磨着苍老的嘴巴念叨那句唯一清晰的话:海豆芽、海豆芽……为着血浓于水的亲情,更为着奶奶对我们这个家的巨大贡献,我们倾尽全力去救治奶奶,尽心尽意地照料着奶奶的生活。喂粥、擦身、打针喂药、端屎端尿,不厌其烦跑几十公里到海边买海豆芽煮汤给她喝,剥肉给她吃。在奶奶瘫痪卧床的十四个春秋里,应该做的父母都做了;我们也在父母的榜样带动下,所能做到的都做到了。大家毫无怨言,只为着不能言语、右半身不能动弹的奶奶能多活几天,多享受一下人世间的阳光,多感受一下生命的美丽。因为悉心照顾奶奶,父母亲都累出了心脏病,我们姐弟妹也耗进了时间、精力和体力。但每次看到奶奶吃了海豆芽露出欣慰而慈祥的面容,再苦再累对我们来说又何偿不是一种快乐。

那是一个没有太阳的日子,奶奶吃完了最后一餐海豆芽,最终还是走了,以95岁的高龄、带着卧床十四载病残的身躯、但也带着微笑走了。这就是奶奶的命、是海豆芽那根粗长壳软肉丰厚的命。出殡那天,父亲和我买了一盘又鲜又大的海豆芽,煮得香喷喷的,然后毕恭毕敬地安放在奶奶的棺材前,让她老人家美滋滋地吃个饱,吃个够。其实,直到送葬的那天,因了当年曾经在我家养过伤吃过我奶奶炒的海豆芽肉喝过我奶奶煮的海豆芽汤的本县邻县数个闻讯前来凭吊的老游击战士、因了在省里工作过的几位老领导的唁电,我才知道:奶奶这个默默无闻的海豆芽王,还是一位抗日时期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站长。可是奶奶从来没有讲过她光荣的过去,她人生光辉的点点滴滴,都是在她过世后沉浸在失母之痛情绪中的父亲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述的。

奶奶这个遂溪县界炮农村女子,16岁就过门给我爷爷张培福做童养媳,她以一副柔弱的血肉之躯担负起了全家的生活重任。没有房子住,又没有钱建房子,她硬是一锄一锄地挖海豆芽、一篓一篓地挑海豆芽去墟市卖钱,然后是一担泥一担沙一担瓦地挑回来,把房子建造起来;后来这两间泥砖屋成了抗战时期党的地下交通站,奶奶曾于1946年在这里煮了一大盘海豆芽,招待秘密前来传达党中央重要指示的中共七大代表、南路特派员吴有恒等三位要员,然后挎枪摇船亲自掩护,将他们三人送过九洲江南的西北区的北联乡。后来成为粤桂边纵司令员的吴有恒,托交通员捎来口讯,十分郑重的感谢我奶奶那一餐海豆芽,说那是他老吴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菜,没齿难忘云云。那时爷爷长年出海,在做革命工作的同时,奶奶对这个家庭尽职尽责,父亲和叔父全由奶奶一手拉扯大。1943年瘟疫流行,虽然家徒四壁,但侠肝义胆的奶奶拼命下海挖海豆芽卖钱,仍然把一个父母和亲人都被瘟疫夺去性命的不足两岁的小男孩抱回家养大成人,解放后还让父亲资助他读书一直到读完大学。虽然自己和家人穷得食不裹腹,但奶奶还经常将自己仅有的一碗稀粥、一根红薯拿来给藏在交通站养伤的革命同志充饥、拿来救济更穷的人。奶奶的仁爱之心我是亲眼目睹的。那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冬天,快过春节了,北风呼呼的,一直念叨着好久没吃过新鲜海豆芽的奶奶,一早就拉着我悄悄来到集市,用她早年当家时挖海豆芽挣下来的、儿子儿媳妇平时一分一角给她她舍不得花而省下来的私房钱,准备割几两猪肉、买几斤海豆芽回去炒熟煮汤给已经好久没吃过肉、正在发育期长身体的我——她唯一的孙儿吃。当奶奶正打开用手绢包着的碎钱准备买海豆芽的时候,一只脏兮兮、青筋裸露、指甲又长又黑的手忽然伸到我和奶奶面前,一个衣衫偻烂、既黑又瘦的讨饭老人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有气无力地说:可怜可怜,给点钱给我点买东西吃吧,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奶奶盯着这个老要饭的脸看了好一会,转过头看看我,眼神中透出歉意,然后一翻手掌把手里的碎钱和手绢全放到了讨饭老人伸出的那只脏兮兮的手掌中,对老人说:老人家,买点吃的、然后抓紧回家吧,快过年了。我正想跟奶奶说什么,奶奶突然一下子拉起我的手说:勇儿,走,今天不吃海豆芽和猪肉了,咱不希罕,奶奶和你到田沟里捞鱼煲汤去!不等我开口,径直拉我离开了集市。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是最善良最慈祥的。小时候,奶奶总是在热得难耐的夏夜摇着葵扇为我扇凉、哄我入睡,当我夜里醒来,奶奶仍坐在床上,边打嗑睡边为我摇着扇子;父亲住“牛棚”的几年,奶奶总是让我们这四个孙儿先吃了那仅有几粒米的稀粥,拌一碟非常罕有的海豆芽,而她只吃野生木薯、或就着野菜喝几口冷水充饥;在微凉的初秋,奶奶总是铺一张凉蓆在门前让我们卧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然后娓娓地给我们讲牛郞织女、讲后翠射日。然而讲得最多的,是有关海豆芽精灵扎筋深厚、亿年不变、默默无闻惠泽人间的神话和传说,教导我们要行善积德、正直做人。“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些千古名句是奶奶第一个传授给我们的,正因为从幼年时代开始就受奶奶那种侠肝义胆和善良心地的熏陶,我小小年纪就能明辨是非,就能辨别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从而造就了我侠义心肠和刚正不阿的性格。

这是奶奶的魂,也是奶奶永恒的精灵。

张勇进,曾在《海外文摘》《散文选刊》《中国报告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篇报告文学、散文作品多篇。著有《张勇进诗词选集》等,被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现代文学馆及各省图书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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