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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会的故事

2017-11-25云南吕翼

吐鲁番 2017年4期
关键词:梨花老伴

○云南 吕翼

开会的故事

○云南 吕翼

虽然天还很黑,四下里还是最为宁静的时候,但老冯明显地感到有一种亮光,从头顶上破开,照了下来。这光照得自己通体透明,照得自己热血沸腾,照得自己神采奕奕。老冯很奇怪地看到了自己的五脏六腑,看到自己鲜红的血液在体内山泉一样的吟唱,溪流一样的奔涌。老冯就很兴奋,就知道自己还年轻,还能做事。他曲了一下臂,关节处还能吱吱嘎嘎地响上几声,肌肉还能在手臂上微微隆起。这样,老冯就醒来了。老冯醒过来的第一眼,就看到那只真皮公文包精精神神地躺在床头柜上。

老冯打了一个隔夜的馊嗝,握紧拳头使劲地伸脚,不料却将软软的席梦思弄响了。不小心将睡在旁边的老伴踢了一下,老伴迷迷糊糊地说,你干什么呀你,这么早你发什么疯!

老冯自从做了单位的调研员以来,因为没有多少具体的工作要做,因为可以不再按时上班签到,对自我的约束就没有了。这样,老冯每天就起得很晚,脸不洗,牙不刷,衣不整齐,就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读昨天的报纸,抽闷烟,咳痰,弄得一屋子里乱烦烦的,烟雾腾腾的。老冯的内心,像是有说不出的苦处和解不开的疙瘩,一摞一摞地塞在喉管深处。但今天早上老冯起来后却不再抽闷烟了,而是尽快地漱口、洗脸、修胡子、穿衣服。还往脸上抹了点男士护脸霜。很多工作是昨天晚上就准备好了的,比如衣服,比如领带。皮鞋也是早就擦好的,一尘不染地躺在鞋架的醒目处。还有就是陪伴了老冯几十年的那只真皮公文包,老冯也把它找出来,用细棉布抹了灰,再上了油,将有“全国高级人事管理研讨会纪念。国家人事部。”字样的那一个面调了过来,摆在客厅茶几上最醒目的地方。他怕自己早起的时候慌张,会把它忘记,又将它放在床头柜上。

老冯这皮包虽然已经被使用了很长时间,饱经了很多风霜,遇了很多磨砺,原来坚硬的轮廓变软,原来整洁的形象有些邋遢,躺在桌上如一只猪尿脬,软软的,不精神,不青春,让人一看便会无限地丧气。但老冯往里面塞进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一包烟、一个眼镜盒、一包纸巾后,那公文包终于还是鼓了起来,像是瘪轮胎给充了气,像是忧伤的人解决了心病。

老冯没有和老伴拌嘴,而是有条不紊地打理自己。自从不任实职以来,老冯讲话很少,嘴里就难受得要命,干、苦不说,最近几天还起了溃疡。老伴煮过青菜汤喝了几次不起作用,吃消炎片效果也不明显。但老冯还是往嘴里丢了颗西瓜霜润喉片。老冯持续的响动让老伴彻底地醒了。老伴好像是做了个恶梦,打皱的脸上汗滴晶莹,疲软的胸脯快速地起伏,这让老冯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事。年轻的时候,妻子的这种状态,是那样的让人心旌摇动,那样的摄人心魄,但现在不行了,现在老冯早就没有这样的心思,老冯的兴趣早发生了转移。老伴一边喘着气,一边说,你干嘛呀你?老冯说,开会了,我昨天晚上不是给你说过的吗?……终于要开会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老伴哈了一口气,再伸了个懒腰,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以为你发少年狂,又遇上了啥子小妖精。什么妖精不妖精的,开会呀,多庄重的事让你给说得一塌糊涂!太不像话了!老伴来劲了:什么不像话,有些人才不像话!昨天我在晚报上看到的,有些领导,跟老婆跟单位说去开会,其实是去找女人,啥子会?约会!幽会!他那是开什么会?简直没有羞耻!老冯说,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看的是笑话,是奇闻轶事,报社里养着的那些人,整天没事做,就整这些毫无道理的花边秩事来博人一笑,来赚点小钱。老伴一把揪住他的领带,老伴和他耍横就经常揪他的领带。老伴说,谁无道理?你说谁无道理,这个世界上谁还有道理?我都已经退休的人了,黄泥巴都埋到脖颈子了,我还有什么道理!我只是担心你,六十快翻坡的人,还和别人乱啥子?我怕你死在会上回不了家!想不到你好心当成狗心肝!

老冯一边佝过身子去将就她,以缓解她手里的用力,一边去掰她的手:你放开行不行,你放开行不行,你把我的领带都弄皱了,我怎么见人!老伴说,不就是开会吗?也轮到你这样的讲究!你这一生,对开会就是这样着迷!老冯说,会议是研究、决策大事必不可少的形式……老伴就说,研究什么大事,研究屁的事!老冯忍不住了,说,你别忘恩负义,你也曾经是个机关干部,你应该清楚,如果没有会议这样一种形式,你会有今天吗?老伴本来已经松开的手,又一下子举了过来:会议会议,你看你那样子,你看你那样子,开了这么多会,开了一身的病,坐骨神经痛不说,还有骨质增生,有风湿,有高血压,真的是癞蛤蟆给牛踩着,全身都是坏的……老冯说,不管你怎么说,这会一定是要开的。老伴说,你开什么会,你要说清楚你开什么会,看你那固执的样子,是不是又去商量什么害人的事了!老冯说,我害什么人了?我什么时候害过人了?老伴说,你们这样的所谓的领导,每遇上一件事,都说要研究研究,其实是烟酒烟酒,商量完,有饭局,还有洗脚城、桑拿池候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老冯说,你更年期都早过了,你闹什么呀你闹!老伴说,你们这样的人,不是去咂党和国家那只老瘪奶去,还能干什么?你说,你开什么会,你去开的到底是什么会?老伴越说越激动,说,你开会,你开会就是去勾引人家的小婆娘,就是去和那个烂尸裹在一起!你那是开什么会,你说,你今天说清楚!

老冯的痛处给老婆狠狠地戳了一下,不敢答话了。但是,开什么会呀?老伴一连串的发问后,老冯拍了拍脑袋,还真的想不起来今天自己要参加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会。老冯说不清的时候,就一句话也不说。这是老冯处理家庭内务的一种法则。不说话,一般会让很多麻烦在沉默中灭亡。不说话,就像鸡蛋没有缝,蚊蝇就找不到入口。老冯常常为自己在一些即将爆发战争的关键时刻,用不说话的方式解决家庭战火而感到满意。

老冯不说话,老伴还是不饶。老伴越想越生气,一把抓过那只真皮公文包,往地上摔去。老冯连忙去拦,但由于用力过猛,将老伴一下摔倒在地。老伴一下子哭了起来,说你打人,你打人,老娘让你打!老伴一边哭一边去撕老冯的衣服,老冯在这个时候有些不知所措,说你别你别……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已给老伴狠狠抓了两把,火辣辣的,生疼。伸手一摸,手上已经见血。老冯生气了,一把将老伴推了个四仰八叉。老伴更加生气,抓起水杯砸他,抓起烟灰缸砸他,将屋里搬得动的东西都抬起来砸他。老冯让开,奔到卫生间的镜子前一看,左脸上已经留下了两个深深的血痕。老冯连忙用清水洗了,用点卫生棉球按住,坐在书房里半天不动。

老伴有老伴的脾气,而老冯则有老冯的性格。

老伴去年退休,原本是在一个行政单位当出纳,掌握着单位的命脉。就是主要领导,也时时要对她客气着,做什么事都要和她“商量商量”。如果有非正常开支,就要在她的面前低三下四,轻言细语。而老伴呢,高傲着呢,气质着哩,从来不卑不亢,很是让一些人尊敬和畏惧。老伴年龄一过五十,就有了些想法,时常拿要退休威胁领导,稍不满意就拿腔作调,甚至拍桌子甩帐本,以为离开自己,单位就难以运转。领导也时时拿话哄她,悠着她,以保单位的稳定。领导说,你小声点儿好不好,你千万别离开,你要是离开这个单位,我们到哪里去找你这种懂业务、能持家的好内务?真正到退的时候,在领导连连的惋惜声中,老伴硬着心肠撑着面子办手续,一甩手就回到家了。那几天,老伴逢人就说,这下好了,这下走出牢笼了。于是,该抹的窗子她认真地抹,该洗的被褥她彻底地洗,该逛的商场也逐个儿逛,该找的老朋友逐一找了,该说的话全都搜出来说得一干二净。不到半个月,便没事可做,便有了些寂寞,便有了些惆怅。整天漫长的时光中,没有人来陪笑脸,说笑话,只要不出门,家里连电话都没有一个,好像住进了万古洪荒的可可西里无人区。几次伸出头去看天上的太阳,那太阳却就像是某些单位的领导,将年龄一次又一次地涂改,不肯离岗。孤清的日子让老伴很是失望,很是不满,原来意料中充实的退休生活却无影无形。更为甚者,在街上远远地看到原来单位上对她点头哈腰、一脸恭敬的同事,走近了人家却别开脸,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偶尔去单位上办点手续,领一点过年过节的福利,也没有谁会让她坐,和她套近乎。新来的出纳从前根本就没有见过面,对她的左盘右问显得很不耐烦。她失望,她泪流满脸,经常对着老冯说世风日下,今不如昔,退了休真的就没人管没人理了。还给老冯脸色看,好像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不幸,都是老冯一手造成的。老冯就劝她,老冯以一个领导干部的姿态但又十分诚恳地和她谈心,和她交流,劝慰她,要她想开一点,人生嘛,是一种轮回,就像是太阳,有初升时候的温暖,有正午时候的酷烈,也有西下时的苍凉,这是客观规律,谁也逃不过的。人嘛,生下来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可过不了多久,组织上找老冯谈了一次话,老冯就从单位的副职上退了下来,任本单位的调研员。老冯从繁忙的工作中淡了下来,一时也觉得十分清爽,但不久他发觉一个问题:局里开班子会没有他,外出接待没有他,每月发的领导岗位津贴没有他,一下子就不适应了。别人和他说话,也就是拿鼻子吹吹就完了。他整天拿香烟出气,一支还没有燃烬,另一支已抽出烟盒来了。老冯就像是五、六十年代燃柴油的拖拉机,走到哪里,哪里就笼罩着一层黑雾,让家属区门口小卖部的那个老头一阵子的高兴。老伴奚落他,说你虽然没有退,但至少可以算是副退。老冯听不明白,问她什么叫做副退。她说,你的工作从实管到了虚管,该上的班还得上,该做的事还要做,就是没有实权了,说话没有人听了,这不叫副退叫什么?老伴的理论,弄得老冯哭笑不得。

脸上的伤口一阵比一阵疼。老冯想了好一阵,还是不知道自己要参加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会。但不管是什么会,他都必须参加。但是,这个样子去参加会议,岂不让人笑话?他想,要不然就不开了,管他什么会,等下次再去。可他一盘算,他再是两个月就满退休年龄了,照这样下去,怕一次会也开不成了。这样一想,觉得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去开,哪怕只是个茶话会,哪怕只是个座谈会,哪怕自己没有决策权,只是列席而已。

老冯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满地狼籍的客厅。老伴还坐在沙发上哭泣。他懒得理她,女人呀,不仅仅是头发长见识短的问题,关键时候还会坏事。

老冯下了楼,侧着脸快步走过大门,打了一张的士,到了附近一家最好的皮肤科医院。他对医生说,给我上一个包袱,要小,要薄,尽量不起眼。

包袱上好了,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说太显眼了。你们也太不负责了。医生说,你的伤口很长,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老冯说,可是,这样白,让人老远就看得到的。医生说,这纱布都是白的,肤色的那种纱布没有了,但这是在脸上,什么颜色都藏不住的。老冯说,怎么搞的?你们医院就是这个服务态度?这样一嚷,围观的人多了起来。

听到吵嚷,办公室里来了个中年的女医生,像是个领导的,说,怎么了?

老冯把情况讲了,那女医生说,对不起,我们也只有这点办法,要不然,你明天来,我们的肤色纱布就到了。

老冯说:你们的服务,我找你们的领导……

那女医生笑了,说:谢谢你,那样最好,我们已经反映了三天,我们最需要的药还是没有下来,别说这点纱布了。

老冯伸去摘纱布的手,又垂了下来:算了算了,你们这样,以后谁来……

旁边看热闹的人说,这里主要是看性病,你这伤,他们找不了多少钱的。

老冯悻悻地出了医院。

迎着街上的橱窗看了两次,脸上的包袱并不像在医院里那样难看,因为上了药,伤口也好像不疼了。老冯心里平静了下来。

老冯还不想回家,一想到老伴那个样子他就烦。沿街走了一段路,他进了一家早点铺,要了一碗米线,再卧个鸡蛋,并嘱服务的小姑娘不要放酱油、生姜等对皮肤有影响的佐料。这家的生意很好,来来往往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唏唏嘿嘿喝米线的声音,很生活化的。老冯想,当个百姓多好。退下来后,一定好好当个普通人,种种花,散散步,外出玩玩。

米线端上来后,却不是老冯说的那种,酱油还有,姜末、葱白也很均匀地洒在表层。要是平日,老冯高兴还来不及,可现在不行,老冯吃了这些,脸上以后就会凭空长出一块黑印,或者生出一团姜疙瘩,那怎么见人!老冯叫道:老板!老板!老板正在那里收钱,忙不过来,说来了来了。总不见来,老冯生气了,说你们怎么搞的!你们是怎么服务的!弄得整个小店里的食客都往这边看。老板连忙跑过来,对着碗一看说,怎么呀,我还以为里面有了苍蝇,有了不卫生。老冯说他特意交代过里面不要这些佐料的。老板娘说,伙计,给他换一碗!不就贴一碗米线吗!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家里受气不说,上个包袱要受气,吃碗米线还要受气。要是在以前,这样的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对外涉及的衣食住行等等,全都由办公室的或者驾驶员给解决了。现在居然会是这个样子。老冯不想吃了,走出小食店,拣僻静的地方去。绕来绕去,又回到医院门口的广场一角,那里有两个石凳,他拣了一个路口边的坐下。那个石凳更宽大,更平展,而且向阳,他微微低下头,早上的太阳很温暖地照在他渐渐稀疏的头顶上。

老冯一坐下就开始想今天的会。他对会议的准确时间还是想了起来了,今天的会应该是在下午两点半而不是上午八点半。还好还好,幸亏是下午,要不然就误事了。办公室先通知的是上午八点半,后来又说某某领导有另一个特殊会议,所以时间改在当天的下午两点半来开。作为一个主要领导,在开会的时间上发生冲突,是常有的事,老冯理解,以前他也常常遇到这样的事,要么就是只参加重要的会,要么就是胳窝里夹一个包,一个会场一个会场地转。老冯想清楚会要下午才开,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张心情松弛了下来,掏出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咂了起来。

老冯前些年来的工作,基本上是原地踏步。虽然有些小小的进步,比如是年终评个优秀,某项工作中得到市里的表彰,某篇论文在行业刊物上得予发表,但他的副处级却是在参加工作二十年后才上去的。那一次情况特殊,天赐良机。局里的一位副职年龄已到,即将退休。另一位副职去另一个市开扶贫工作会,不小心会就开到了歌舞厅的包厢里,正好当地派出所查流动人口,把他给查了出来。查出来也罢,缴点罚款也就了事,但他偏不,和派出所的人争执,先是让那些人拿出证件,后又说他还没有解开裤带,说他还没有开钱,不成事实,还构不成嫖娼,派出所没有资格处理他。这样一来,吃亏的就是他,他的情况第二天早上九点就传真到市公安局和市委领导那里,并要求市里派人去。当然,这样的下场便可想而知。一个单位两个副职空缺,这的确很重要。组织部和纪委上门开了几次会,搞了一次测评。作为办公室主任的老冯得票最高,群众反映下来,他的工作最踏实,责任心最强,办事效率最高,不说人长道人短,不夸夸其谈,不上推下滑,特别是对各种档次会议的筹备、各种材料的撰写又十分内行。主要领导说,既然一个单位要同时换两位副职,外面派来是对的,但同时也需要本单位的对工作最熟悉的人,工作才能运行。这样,他的职务上的升迁就给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很快就得到了任命。但那一次晋升过后,他就再也没有晋升的机会。上副处的那两年里,老冯想着未来从政的路如日中天,也曾雄心勃勃,也曾壮志凌云,踏踏实实地工作、开会。但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组织部门每两年考察一次,每次考察之前没有什么迹像,考察之中也不曾见有任何暗示,考察之后当然没有提升。不走不送,原地不动。老冯也曾趁工作之机,请一些他可以联系的领导吃吃饭,跳跳舞,洗洗脚,按按背,机会适合的时候,还给他们付一点特殊的小费。但提拔的迹象还是没有,日复一日的没有,天长地久的没有。老冯就失望,就叹气,就无奈。

突然,老冯想起什么事。他一想事就拍头,现在他往头上拍了一下,不料却拍到脸上,拍到了老伴给他抓出来的伤处。他呲了一下嘴,吸了口凉气,看看表,时间还来得及,就连忙打了一张的士,往家里奔去。

老冯差点忘记了,今天下午开会,那个真皮公文包是要用的。

上了楼,门像往常一样关着,静静的,没有什么异常。他用钥匙打开门,满地的狼藉不在了,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烟灰缺是新置的,茶几上的花也是从阳台上端进来的,鼻子里还涌进了一股清新的香味,是洒了空气清新剂了呢!

老伴坐在沙发上,一脸的忧伤,看到他来,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双手挂住他的脖,像是年轻的时候一样,望着他说,对不起。

老冯有些不耐烦,女人都是贱骨头。但他还是抬起手,轻轻地弄了一下她的头发。

老伴说,别生气了,我们都老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别这样,你休息,我得准备一下。老冯说。

老伴说,还疼吗?

老冯不置可否,说,算了,都过去了。

进了书房,老冯一眼看到,那只公文包还在,往常一样静静地躺在他的书桌的右上角,他坐在老板椅上,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那公文包上的污渍不见了,干干净净,还呈现出一种高贵的光泽。老伴已经给他擦过了。他心头一热,回过头看去,老伴已经进了厨房。

老冯走回客厅,刚在沙发上坐下,老伴已经给他端来一杯热茶,还是一脸的讨好。老冯从桌上抓起一本书来,书上的那一行行字,倒像是会场里整整齐齐的人头,他们在严格的秩序中正襟危坐,他们在烟雾缭绕中探头探脑。随便翻开哪一页,上面的字都在动,都在晃眼睛。老冯的脸上火燎燎的疼了一下。老冯打开电视,但早上的电视节目,不是跳健美操就是足球赛,不是枯燥的访谈便是令人作呕、十分做作的文艺演出。老冯最关注的是新闻,特别是新闻中的会议报道。从那里面可以知道上面的精神,可以看出各级各部门对各种会议的准备情况,甚至还可以了解到一些间接的人事安排。但电视里的会议报道一般都是在午间或者晚上,这个时候虽然有两个台在播,但那会议却是一些地方新闻,电视镜头长时间锁定在一个领导的面部上,一直地播着那领导读文件的画面。老冯生气了,自言自语地说,你没有开过会吗?你没有在主席台坐过吗?你没有在电视镜头上露过相吗?你是刚上台,还是要退休了?刚说完,老冯一下子想到自己,脸忍不住热了一下。因为热,脸上又开始疼。

退居二线之后,老冯的失落不比老伴差,整天在家里坐不是、站不是。不像有的领导,闲下来后,除了早晚接送一下读书的孙子,然后拉一只穿了衣服的狗,把时光滞留在步行街或者公园里。他有时冲着老伴发脾气,有时半天不说一句话。老伴生气了,数落他说,天底下就只你一个人退休,就只你一个人不如意,你还是个领导,还是个大丈夫,怎么就只有这点胸襟?会这样拿不起放不下!老冯说,你这样的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老伴说,我怎么见识短了,我是劝你开心一点,不要让牛脚迹窝里那点积水就给你溺死!

可是现在,突然又让他去开会,他一下子感觉到他还没有被人遗忘,他还有在会议中以至于整个社会上存在的价值,他能不去吗?他不去就说不过去了。

老冯就进了书房。

老冯坐在书桌前,戴上眼镜,翻了翻案头的材料。那些材料都是每个星期一次,单位里原来自己的驾驶员给送来的。他看过的,没有什么新的内容。现在再看,是怕会遗漏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是,看了半天,还是什么新东西也没有。他取下眼镜擦了擦,心里再一次叹息了。这些年,看会议材料,给他的视力都看下降了。想当年考了师范学校体检的时候,远远的视力表上图形的开口,没有一个他看不清的。看到那些书没啃几本、就戴个酒瓶底厚眼镜的同学,他的头禁不住昂起了许多。和当年的少女现在的老伴郝梅谈恋爱的时候,郝梅还说过这样一句话:你的眼睛好清澈纯净,我一眼看到底了。当时他说,你看到里面有什么呀?郝梅说,有一个人。他说,谁?她调皮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你看嘛。他往她看去,立即就看到了一个明眸皓齿、满脸娇羞的女孩子。可后来,他整天泡在材料堆里,整天面对打字机,面对电脑,视力就渐渐下降,以至于常常把太字看成大字,把大院里的勤杂工老李看成政协刘副主席,就连郝梅脸上什么时候起了雀斑,他也不知道。这样,他就不得不戴眼镜了。

现在,他还是不知道今天开这个会到底是什么内容,那天办公室里打电话来通知他,他很高兴的。可那人给他刚说完会议的时间、地点后,没容得他问清楚,就把电话挂了。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好像之前是没有这个人的。原来办公室里的人的声音,他很熟的,就是在电话的那头咳一下,他也知道是谁。可这个人他不认识,一点都不认识,一定刚从基层调进来的吧。年轻人办事,就是毛躁,丢三拉四不说,还常常不懂程序。他后来打了两次电话过去,目的是想问清楚开会的内容。两次电话分别是两个人接的,一个说自己不清楚。另一个则说是一个什么什么会。电话那边人声太杂,太大,他听不清。老冯问,要发言吗?那人嘟哝了几句。他听不清,就大声说,请问你是不是要发言?那边只说那你准备一下吧。就挂了。放下电话后,他还是不知所以。

看看时间,还早,他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拟讲话稿。

老伴的围裙还没有脱下,就过来叫他吃饭。他偏过头去,看了一下,餐厅的桌上摆着好几个菜,都是他平时喜欢吃的。比如虾仁、酱子鹅炖玉米、四宝鸽汤……就两人吃饭,老伴却做了这么多,这么认真,他的清口水往上涌,禁不住咽了一下。这一咽,脸上的伤又开始疼。伤一疼,他火又上来了,不知道下午怎么给参会的人解释,便又低下头看桌上的材料。

老伴又过来,说,吃完再看嘛,啥子大不了的。他说,我在外面吃过了。老伴怀疑而又失望地看了看他,然后摇摇头,说了句什么,退了出去。

老冯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就换好衣服,扎了领带,往头上打了点发胶,梳了梳头,又轻轻按了按脸上的包袱,出了门。下了楼,老冯回头看了看,无意却看见老伴也跟着出来。老冯站住,大声说,你这是要到哪里呀?老伴不防他回身,吓了一跳,说,我,我买菜。老冯说,你买菜,刚吃过饭你买菜?还有,你的菜篮子呢?老伴说,我用不用菜篮子,还用你管吗?我用塑料袋,不行吗?

老冯真的管不了,他也懒得管。老伴的事,这些年来,她自己说了算,自己没有多少发言权。他径自往前走。估计这个时间出来,坐公交车,赶到会场,时间还有十分钟。这正好,这是老冯多年以来开会的习惯。老冯对开会的时间把握得很好的。老冯以前有车坐,每天出门,都有小车在楼下候着。只要看见他下楼来,驾驶员连忙下车将车门打开,护着他进了车,才将车门轻稳地关上。自当了调研员后,老冯出门的时间少了,工作的时间少了,单位上车又紧,那车就安排给了另一位刚上来接他的位置的年轻人。单位领导也客气着,说老冯同志,您只要有什么事情,一个电话过来,我们的车再紧,也是要给你安排的。老冯对这样的安排心知肚明,但话说到这一步,他是不能说不同意见的,不能提更高要求的。这些年的机关生活,将老冯淘洗得行为规范,不事张扬,满面和善,胸襟开阔。此后,老冯出门办事,不管公事还是私事,他没有叫过一次单位的车。他坐公交车,如果时间紧,就打的士。他觉得打车方便,花不了几个钱,你要去哪,司机就送到哪。有钱在前,便没有脸色,没有情绪,没有人情可欠,这是老冯还没有退下来的时候就懂得的道理。只是偶尔会遇上熟人,他们会说,你怎么打的士了,你不是有专车的嘛。有的说话就更直接,说这些年世态炎凉,不在那个位就没人理了。老冯常常会掩饰说,是我没有叫,不怪他们的。

想着要开久别的会,就像是要见久别的情人,老冯满面春风,脸上居然多了一点红色。老冯站在公交车的站台上,很快就给等车的人淹没了。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怀抱宠物的少妇,也有拖着工具包的打工者。好不容易等来一趟车,人们蜂拥而上,等老冯挤到车前。车里已经进不了人。老冯看看表,时间已经不多了,忙退出站台,招停了一辆的士。只说了一句开会地点的名字,就不再作声。

要下车了,老冯习惯地摸了摸腋窝下的公文包,不料却摸了个空。他脸色一变,说我的包呢?我的包呢?的士司机说,我好像看到你上车的时候就是空着手的。老冯回过身去,又低下头搜了一遍,还是没有,才回忆说,嗯,我出门的时候……我下楼的时候……我上车的时候……看起来是还在屋里。连忙摸出手机来往家里打,通是通,可就是没有人接。再打,还是没有人接,也不知道这老伴是到哪点去了。老冯看看表说,你送我回去,再送我回来。

老冯像是年轻人一样说话干脆,司机你给我快一点,迟到了可不行的。司机是个年轻人,有些调皮,说又不是去约会,急什么呀!老冯一脸的严肃,说,不是约会,是开会。开会,你知道吗?是约会可以比的吗?司机咂了咂舌。中午正是上班高峰期,司机再快,还是逃不了堵了几次车。老冯便有些急,但再急老冯还是老冯,到了这个时候,他不说一句话,只是频频看表。这一招很灵,司机急得直骂娘。老冯反而劝他说,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到了家里,果然没有人。再进书房一看,那公文包还在,悬起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来。他拿起公文包,连忙往外赶。

左冲右突,老冯终于赶到会议室,久违的感觉一下子涌上心头。不知是因为忙了还是什么的,老冯的心在跳,腿有些颤抖,手心里微微有些汗。曾经有过的开会的感觉出来了,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那是一种被人认可的尊严。老冯甚至于眼眶都有些潮湿。他想,人呐,就是这样,不管怎样生活,总要找到支撑。

会还没有开,但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很多人。他们喝着茶,抽着烟,情态各异。站在门边,他抬头看去,按照惯例,他的座位是在主席台上的,至少是在前排靠边一点的。但今天没有设主席台。他再看前排,前排都给坐满,没有座位了,心下便有些不舒服。想,自己好歹是个调研员,怎么居然弄到了连个座位都没有的时候!于是,他就朝里面举了举手,然后努力咳了一声。坐在前排中间的一位抬起头来,朝他笑笑,往里呶了呶嘴,算是打了招呼,又低头去看手中的材料。

正犹豫间,办公室小胡挤了过来,递出一把椅子,让他在前排的最左边坐下来,再给他递了一杯茶。这样,他便有了一些温暖。小胡低声说,您身体不好,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老冯心里又凉了一下,想,我怎么不来?我是调研员呀,这样重要的会议,如果我不来……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老冯向桌子上的人头看了看,有很多他都不认识。他们的到来,他们来参加这样的会,仿佛都与他无关。那些人脸上都很麻木,一个个严肃得让人害怕。他们有的啜着水,有的低头弄着手机,有的正襟危坐,翻看着手中的材料,而有的则举着一颗年轻的头,往左看,往右看,再往后看。老冯知道,后一种人,一定是最近才有机会参加会议的,他一定是有意举那颗头,好让熟悉的人看见他,好让陌生的人记住他,这种经历老冯有过的。

老冯刚要将公文包放在桌上的时候,场内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掌声。老冯不知道为什么要拍,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拍了起来,而且拍得那样的认真,那样的响亮,那样的聚精会神,不小心就将手里的公文包失手掉在了地上。老冯连忙拾起,及时拭去上面的灰。这时,主持人说,今天的会议正式开始。话音未落,后面角落里就有人站了起来,举着手上的相机,举着肩上的摄像机,在整个场子里走动起来。老冯想,这个会是比较重要的,媒体都参加了,看来自己的发言,必须认真对待。他后悔早上没有坚持把稿子弄完,或许,新闻记者还会问他要稿子呢!看来还是要再打一遍腹稿才行。他这里想着,那边就开始介绍前来参加会议的领导。主持人说,今天到会参加开会的领导有市委侯副书记。坐在正中的一个满面红光、精神焕发的中年人欠了一下身。大家鼓掌。主持人说,人大马副主任。在侯副书记旁边的一个瘦瘦的、戴眼镜的站了一下。大家又鼓掌。主持人说,政府刘副市长。马副主任旁边的一个女同志也站了一下。主持人说,政协杨副主席。杨副主席正在打火点烟,听主持人介绍他,就笑着和大家点了点头,说,我是来向大家学习的,民主协商,肝胆相照嘛。大家笑,鼓掌。主持人不厌其烦地将参会的领导一一向大家作了介绍,参会的人不厌其烦地拍着手掌。最后,主持人提高声音说,我还要特别向大家介绍的是,参加我们这次会议的还有:市委正处级调研员老冯同志。老冯就站起来,向大家点头致意,还挥了挥手。老冯打的腹稿一下子被打断,但他还是非常高兴的,他的内心再次热了一下,原来的不快都在那一瞬间都给烟消云散,因为大家还是没有把他忘记。

坐在老冯旁边的一位,是文体局的副职。见老冯回过头去看他,就给他递了支烟,打了火。然后说,老冯,还分管以前的那一摊子吗?老冯顿了一下,说,没,没有。那位副职说,我还想找你办事呢,想不到慢了……不过,你呀,无官一身轻嘛,我现在就是,巴不得有这么一天。

这些话难听,水多。老冯没有答白。

会议开始了。会议经常在这样一种热烈的气氛中进行。主持人作了开场白后,按照职务的高低,大家就开始讲话。领导讲话的时候,其他的人就喝水、抽烟,翻看桌上早已看过的材料。老冯听了一会发言人的讲话,似乎都是老生常谈,和以前的会议没有什么特别,于是也就喝了点水,戴上眼镜,翻了一下材料,再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看看,再往上写点什么。

这样的会老冯开得多了,总计有多少场,恐怕他自己也记不清。有时是几天一场,有时是一天一场,有时则是一天几场,甚至白天开不完,晚上还接着开。常常开了这个会,却顾不上那个会。老冯当年刚毕业那年,就知道开会的重要性。

老冯叫冯晓庚,师范即将毕业时,他春心开始萌动了,对班上一个叫做薛梨花的女生情有独钟。薛梨花不仅在班上,甚至在全校都是最漂亮最大方的女生。薛梨花普通话不错,但最擅长的就是跳舞。她的腰肢一扭,会让所有的男生为之咂舌。男生们在宿舍里熄灯后,谈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腰。咂咂,你看她那腰,真的像三月的杨柳枝!是呀,我觉得更像一条水蛇!你们呐,语言太贫乏了,我觉得更像一条丝带,轻轻地缠着我的心……冯晓庚在班上的普通话也不错,曾在五四青年节的诗歌朗诵会上,和薛梨花同台朗诵过罗马尼亚诗人米哈依尔·艾米涅斯库的《如果……》:

如果窗下的白杨

用枝条叩击着玻璃——

就仿佛你的脚步重新

悄无声息地回到家里

如果星辰的光芒

能照彻湖泊的底层——

我会觉得,宁静重新

占据了我的心灵

如果绕过一片乌云

是为了月光重新闪现——

就仿佛回忆把你赠给我

直到永远 永远跌来撞去

薛梨花虽然是校花一枝,但好像在爱情上还是空白。据男生们口传,她拒绝过很多人的求爱,同时大家也从没有见她和男性单独相处过。他在内心里念道:梨花呀梨花,如果你爱我,我就会把你拥在怀里,一刻也不松开,我会给你终身幸福……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中午,教室里静静的,只有那个叫做薛梨花的女生坐在前排。冯晓庚走过去说,我有事找你。薛梨花说,你说吧。冯晓庚说,不。薛梨花睁大眼睛,说,你找我,却又说不,什么意思?冯晓庚说,我想单独和你谈谈。薛梨花看着他半天不动。他说,我有很多话,想给你说,但不是在这里。薛梨花笑了,薛梨花一脸的天真。她说,那在哪?冯晓庚说,去公园,或者电影院都行。薛梨花说,是不是太浪费了……这样,就在教师办公室后面。冯晓庚心里跳了一下,教师办公室后面有一块草地,还有假山,有石凳,是学校里学生恋爱的地方,是不错。薛梨花选那个地方,看来是有些不谋而合的。冯晓庚连忙说,好,那晚上九点,我准时在那里等你。

九点差十分,冯晓庚就到那里了。他把自己躲在被窝里写出的一首首情诗,放在贺敬之的一本诗集里,紧紧地揣在怀里。他想,第一次约会,可不能误时的,更不能让人家在那里久等。夏天的九点,夕阳早已西下,天渐渐变黑,四周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些小猪拱食的声音,有些低低的压抑之中的笑声。冯晓庚就躁动了起来。冯晓庚知道,校园里的恋人们都已经就位了,这些都是恋人们的合声,冯晓庚还知道,自己也应该很快就会有这样的一个时刻的。这个时刻令人心醉,令人神往,令人颤抖。他在这样的心情中等待,像是脚下踩了热铁板,像是蠢笨的鹅找不到水路。偶尔也有一些恋人将头举起,看他可爱而又烦人的举动。他就想,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也是水到渠成了吗?

冯晓庚所在的位置,是学校领导办公室的正后面。这天晚上,学校领导办公室破例的灯火通明。那灯光照在他的身上,多少让他有些不自在。他生怕被老师看见,尽量往暗地里躲,往黑暗里没有目光的地方躲。但那暗地里都有人,隔不了几步,就有一双一对的人在卿卿我我,让冯晓庚目不暇接却又难于面对。不过,冯晓庚心里也有几分坦然和自信:我也是来谈恋爱的呀,过不了一会儿,我也会和你们一样,拥着心爱的人,说自己埋藏已久的话。但他还是考虑到别人的方便,四下里找安静的地方。终于,他看到一个地方没有人,但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是领导办公室窗下。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他笑了一下,快步走过去,在窗下蹲了下来。

他在迫不及待的心情中等待,时间的流淌却和灯光一样难于流动。两个小时里,他的心潮多次起伏,多少次失望,以至于绝望。他在内心里为薛梨花担心,生怕她会出什么意外:生病、撞车还是其他突发事件。但在之前,学校里一直是风平浪静,如果是那样,总要听到同学们讲,总要看到突发事件来临时的一点点慌乱。那种情形他是不愿意看见的,他也不想看见,从心底里说,他愿薛梨花好,愿她一生平安,快快乐乐。但薛梨花最终还是没有出场。就在他万般懊恼的时候,就在他站在墙角伤心欲绝的时候,他听到窗内传来开会时严肃的说话声。他凝神细听。不听不知道,一听可就不得了。

原来学校里正在研究今年学生的分配问题。

冯晓庚将身子倦缩得紧紧的,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将耳朵努力张开,细心捕捉那里面传出的一点点信息。他潜伏在那里,像是一个偷听的特务。里面的声音时高时低,忽隐忽现,不时还有不相退让的争执。但他还是听出了个大概。他听到地区人事局要从他们学校挑选一名管档案工作人员的消息。

他回头看了看,四下里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薛梨花的影子。看来,这次约会失败了。他弯着腰,轻轻离开办公室的窗户,快步跑到小卖部买了一对长臂猿牌电池,然后一步一顿地回到宿舍。宿舍里有两个同学还没有回来,其余几个都已经睡着,或轻或重地打着鼾。他身子一缩,猫一样轻轻地上了床,打开被子。将身子缩在里面,在手电光的照耀下,一遍又一遍地写申请。根据会上校长说的要求,人事局里要什么样的,他就写什么,同时他还写自己的特长,写自己的志向,写自己的决心。一直写到头皮发麻、四肢发软、眼睛泛绿,他就悄悄下床,出了宿舍,跪在手龙头面前,将水管打开,任水哗哗地从头上淋过。

第二天,他病恹恹地走出宿舍,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在校园里,他看到那个叫做薛梨花的女生,倚在一个比他更高更帅的小伙子身上。这个小伙子,可是第一次出场呵!见冯晓庚从旁边溜过,薛梨花还特意地叫了一声:冯晓庚。冯晓庚很尴尬地站住。薛梨花很热情地向他介绍:这是我男朋友,小西,上海交大刚毕业。这是我同学,老冯。那分明是向冯晓庚说明:我有男朋友了,昨天晚上是逗你玩的,你自作多情了。介绍完,薛梨花还说,冯晓庚,我们要去看电影,法国的《卡萨布兰卡》,你去不?冯晓庚咬咬牙说,昨晚说好的,你到哪去了?薛梨花说,哦,对不起,对不起,昨晚我和他出去了,忘了告诉你了。你说的那道难题,我们以后再解。

冯晓庚的愤怒而哀怨的样子可想而知。但冯晓庚刚走出学校门后,就立即打足了精神,往左右看了看,一步跳进理发店。他让理发师给他理一个最精神最能体现精神面貌的头型,打了发胶,还用热毛巾捂了脸,擦了护肤霜。他对着镜子扣紧风纪扣,即刻在里面看到一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的自己。冯晓庚揣着那封自我介绍信,走进了人事局长的办公室。

分配通知出来,令人大吃一惊,整个学校四个班两百多人都被分到山区教书,只有冯晓庚和一个据说是市长的表舅子的被留在了城里。那一时间,分配榜前哭声一片。冯晓庚悄悄地从背巷里溜走了。

桌上照例地摆了烟,这种公务用烟,是地方烟厂生产的最好的那种。老冯抽出一支来,掉过烟头,放在鼻子下长长地吸了一口。那味儿好香,那味儿好醇。那位文体局的副职将火打燃递过来,他才猛咂一口,将烟点燃。

烟圈一个个缓慢升起,在老冯的头上盘旋。

老冯刚伸手去拿盘子里的香蕉,手机震动了,老冯看了看,是老伴打来的,他没有接,但拿香蕉的手却缩了回来。

市委侯副书记的话讲完了,老冯一下子精神了起来。按照级别,接下来讲话的应该是他。他看到会议主持人往他这边看了一看,他的心就跳了起来。应该是自己讲了。他清了清喉,端起茶细抿了一口。可等他放下茶杯的时候,政府的刘副市长已开始讲话了。老冯往那边看的时候,人大的马副主任一脸的猪肝色。老冯知道,按照排序,人大应该在政府的前边,可在实际工作中,人大除了在选举期间比政府更重要一些外,其他工作还主要是政府上前。这个时候,马副主任心里一定在骂娘,一定想着下步人民代表视察的工作中,刘副市长分管的工作包括人事局的工作,一定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

机关嘛,不就是这个样子。

分配那一年,刚二十岁的冯晓庚,每一根血管里涌动的都是激情,每一个动作表现出来的都是力量,每一根剪得很短的头发,都在昂扬着一种少有的锐气。那一年开的是一个批判会,冯晓庚上了台,进行了一番痛心疾首但又激情澎湃的演说。他的演说,他态度的坚决,他信心的坚定,他语气的铿锵,他个性的鲜明,具有很强的现场感,让诺大的会场都受到了感染。那次批判会,让冯晓庚出人头地,风光无限。人们说,冯晓庚平日闷声不作气,却不料一鸣惊人!他的演说,为局机关争得了面子。局领导十分高兴,一句话,就让他从比较僻的档案科调到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会更多。虽然在这样的机关里,冯晓庚只是会议的一个道具,一个配角,一种补充,他的作用就是在会前布置会场,会后打扫卫生。会议期间搞一下记录,倒倒茶水,开一下空调,给领导找一点会上要用的文件资料或者纸张笔墨。但老冯干得踏实,干得投入,干得兢兢业业,他知道这样的事情是不起眼的,是不能拿在会上来说的,是上不了台面的。但他知道这些工作的重要性。虽然在那些年里,他没有在任何会上说过一句话,没有在重要的场合露过一次脸。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郝梅,一个财会学校刚毕业的中专生,他帮助了她,通过有机会参加会议的便利,帮她安排在市委机关的财务室。

郝梅的腰肢虽然没有薛梨花的纤柔,但人比薛梨花更单纯,更温顺,更可爱,更适合作妻子。这是老冯最实在的想法。

这期间,老冯对家庭生活是满意的,对工作也是满意的,对个人的收入是满意的。虽然他没有特殊的关系,在很多关键的时候,没有人出来替他说话,但他在机关里这几年还是一步步地从一般的职员捱到副科,再从副科捱到了科长,又顺理成章地任副局长。这对于老冯来说,当然是意外的收获。人事部门呀,多年来一直是一个十分要害的部门,很多人要晋职称,要调动,要评先进,评劳模,要享受各种待遇津贴,都要通过这样一个部门,都要表示表示。来办这样的事情的,都明白机关的重要性。都有一个明确的认识,自己要有好处,就要给一些人一定的好处,特别是对于一些重要的人,他们更是不敢怠慢的。他们知道,这样的人,在研究相关工作的会上,只要说一句话,或者多说一句话,就够自己在一般的岗位奋斗一辈子,甚至一辈子还达不到。所以好烟好酒、土特名产,老冯是吃不完用不尽的,送朋友送老人也是送不完的。因为常常是这个客人还没有走,另外的客人已经将门铃按响。他们手里或多或少或这或那地提着一些东西,畏畏缩缩,戒慎恐惧,恭敬有加。老冯知道这些人生活的不容易,有的为了进这道门,常常是借了债欠着的,常常在自家的楼下等上几个小时甚至几个夜晚的。但老冯管不了这么多,老冯想,要办事,烟你总要抽一支,要不然怎么说话,对不对?时间一长,老冯还体会到,有的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兔子不放鹰的。在办事的时间上拖一下,在办事的程度上拖一下,效果是不同的。家里需要啥,现在家庭里风行啥,别人会给你考虑,会给你送来。

尽管桌上摆了很多水果、糕点,但会上大家吃东西,都只是个象征。随便吃几颗瓜子,两片水果,但眼睛还是看着主席台的,耳朵还是听着发言人的话语的。他们吃一下,老冯的喉咙就要动一下,咽一下口水。老冯知道自己饿极了,空空的胃里十分需要有东西来填充,但他想,自己是个处级领导,总不能和一般的老百姓等同,吃得狼吞虎咽,让人以为几十年没有这么好的东西吃过,伤了大雅,授人以笑柄。就等别人都在吃了自己才吃,别人吃了大的他就吃小的。嗑了两颗瓜子,刚拿起一个香蕉时,包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他努力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才打开手机。一看,是许欣滟打来的,便连忙放下另一只手里握着的香蕉,擦了嘴,装着解手的样子进了厕所。那头,女人甜蜜蜜的口气里带了些责备说,冯哥,在干嘛?一直不接电话,是在和哪个小女人在一起,不理我了?老冯压低声音说,没有的事,我在开会。许欣滟甜甜的声音说,你不是骗我的吧?老冯说,没有骗你,真的在开会,你什么时候过来……老冯往外看了看,没有人进厕所,他就接着说,我现在退休二线了,你过来,我正好有时间陪你。那头停了一下说,是吗?你就退居二线?当调研员了?你上次不是说你才四十八吗?老冯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过一会我再给你说,可能要轮到我发言了。

话筒传到下一个人的手里。老冯肚子咕地叫了一声,他连忙往嘴里塞进刚才还没有吃完的半截香蕉。不想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是办公室的小胡。小胡让他在一张早已造好的名册上签名,压低声音说是会议的误餐补助,今天散会后还有活动,不再吃饭。老冯对这习以为常,在小胡指定的地方龙飞凤舞地签字,理所当然地领取了一百元钱。小胡还让他去财务室,说那里还有事情。

老冯只好放下香蕉,出了会议室,再往楼上走。因为肚子饿的原因,再上三楼时,老冯腿软,胸塌,身上已经开始冒虚汗。财务室里两个女人在打毛衣,见他来了,面无表情地,只将嘴往桌上呶呶。他走到桌前,是几份表,一份是今年冬天的烤火费,第二份是岗位津贴,第三份是加班费。只有第一份有他的名字,另外两份都没有。而另外两份上的金额还要高得多。老冯以为看花了眼,又从头看了一遍,还是这样。他说,是不是搞错了?其中一个女的白了他一眼说,没有错的,是领导安排的,你没有看见,是主要领导签的字吗?老冯还想说什么,肚子空空的,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便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会议在继续进行,发言一个接着一个,那个闪烁着黑光的、小巧精致的无线话筒,在发言人面前慢慢传送着。那话筒每提起一次,老冯都情不自禁地直了直腰,作出伸手接话筒的姿势。可这一次还是没有轮到他。他心里开始冒火,开始暗地里骂娘,骂世风日下,看不起老同志。老冯抬头看去,这会议室的装修、会议圆桌的选定、会场里的总体布置,基本都是他老冯在副局长位置上参与研究搞的,就是墙上那会场纪律,也是经他的手修改确定的。

接到话筒的人就笑了一下,年轻的还站起来佝一下头,再不紧不慢地一句一句地讲着。老冯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老冯只看见他们的嘴在不停地动,嘴里哈出的气弥漫在话筒上,以致于话筒上凝聚了小而密集的水珠。他们每人面前的桌上,都摆着一叠厚厚的稿子。老冯想,他们的秘书一定又一夜没有睡觉了吧。他看到他们都在微笑着,讲的人在笑,听的人也在笑,就连那个搞服务的小胡也在笑。他们在笑什么,他们在笑会议的顺利进行?他们在对发言人的讲话质量发出由衷的赞叹?还是他们觉得老冯可怜,眨眼间就青丝变成白发……老冯不知道,老冯参加了若干次的、数也数不清的会,也常常在会上揣测领导的意图,但老冯在这个时候,的确搞不清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做了什么。

老冯坐回座位,掰开一个橙子,那香味一下子弥漫开来。不知不觉,老冯不年轻了,原来矫健的步履变得稳重,敏捷的目光变得深沉,黝黑的头发开始偶有白丝。上楼梯的时候,原来是一步两级,有时还是三级,手里还要抱着一大叠材料。现在不行了,现在只能一步一级。他在心里对这些年来的工作进行了一下盘点,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安慰的。比如,这些年来的会,他参加过的就有:民主生活会、主任办公会、班子办公会、电视电话会、迎春茶话会、商务洽谈会、经验交流会、座谈会、研讨会、扩大会、新闻发布会……凡是工作中存在的会,他都参加过。那些会有的有疾风暴雨,刀来剑往,有的则一团和气,满面春风。有的表面风平浪静,海阔天空,暗地里却隐藏杀机,可以马上就让人下台,置人于死地。有的表面上十分严肃,但其实只是工作应付……老冯曾多次为之而夜不能寐,浮想联翩。曾多次为之而心惊胆战,寻找良策。为此,郝梅也渐渐地厌恨起会议来。郝梅多少次上了班,处理好公务,再上菜市,买了菜,做好饭,一心一意等老冯回来吃饭,但老冯临时才打电话过来说,今天我不回家吃饭了,要陪领导的。而且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吓了什么伟人,或者正在做贼。郝梅便有些不耐烦了,渐渐地对老冯整日里开会流露出不满来。

那一次老冯从首都北京开会回来,莫名其妙地电话多了起来,先是一个星期一次电话,后来是两三天一次电话,再后来发展到一天一次电话。电话里,他和许欣滟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同时说些互相感情上的事。说到深处,那头还流了泪,哽咽着声音,让人听了着实生出无限的怜爱。

老冯每次接电话都偷偷摸摸。这让郝梅不得不疑心,结果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老冯和一个叫做许欣滟的女人,谈些让人不好接受的话题。郝梅追问,他就反复搪塞。结果越是搪塞,就越是漏洞百出。郝梅大闹了多次,毫不客气地将那些让人难以启齿的话公诸于众,闹得单位内外沸沸扬扬。一次,老冯正在开会,发了疯的郝梅冲进会议室,把正在主席台上夸夸其谈的老冯一把抓了下来,弄得这个大会不了了之,影响极坏,以至于让单位领导不得不出面,找老冯谈心,进行批评教育,这才让老冯痛改前非,保证不再与那女人有任何联系才告终。对于老冯来说,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刚开头的婚外情,就像初开的花,被一阵风吹雨打去。好在他和许欣滟远隔天涯,要见一次谈何容易,时间一长,也就慢慢淡了下来。可最近,老冯寂寞了,忍不住了,就主动打电话给许欣滟。这不,老房子着火,两人本已深埋的情感又开始燃烧了。

自从有了这样的事,郝梅对老冯在外地开会也不放心了,对开会更是痛恨之至。常常是老冯接到外出开会的通知,作好了出差的准备之后,郝梅忽然的肚子疼、头昏,连班也上不起。老冯就只好临时请假,在家里陪妻子。几次折腾之后,老冯才明白,郝梅是在以这样一种方式,阻止自己外出开会呀!

现在好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在随着年龄的上升而随之远去。属于他的,越来越少,越来越虚……

老冯觉得一生就这样过去了。那些他写了多年的材料,那些全都署上其他人名字的材料,堆积起来可以汗牛充栋,但没有一篇可以值得回忆,没有一篇有着真正的价值。老冯为之而叹息。

话筒转到老冯旁边那位文体局副职手里后,又收回主持人面前。主持人说,大家发言很好,还有几位没有讲,但鉴于时间关系,今天的发言就到这里。老冯想,好不容易参加这个会,可言还没有得到发呢。他急了,他的手心在出汗,小腿在打颤,火在一个劲地往上冒。他感觉到那火先是在肚腹里沤,慢慢地又在胸膛里燃烧,再后来却一下子串过喉咙,不作一点停留,就涌上了头顶。他猛地将手里的橙子皮扔在地上,站了起来,对会议主持人说,你们讲完没有?你们把话筒递过来,我还有几点补充!

原本疲软的会场一下子活了,甚至有的人还拍起了巴掌,一位正在入睡中的人一下子被惊醒,居然一下子站了起来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大家就笑。

话筒越过中间的几位,终于传到了老冯的面前。这是一个闪烁着黑色光泽的话筒。老冯听到自己轻微的喘息声被扩音器扩大,在会议室四角的音箱里发出让人激动而柔和的海潮低低流淌的声音。他就激动了,这个话筒比原来那个好得多,他在位的时候,用过无以计数的话筒,但他从来就没有用过这样好的话筒,从里面传出的声音是那样的悦耳,那样的可人,那样的动听……

老冯一板一拍、一流二水地讲下去。老冯讲了很多,老冯从第一讲到第二,从第二讲到第三,从第三讲到第五。他讲得红光满面,气宇轩昂,讲得语言铿锵,居然还像年轻时候那样充满磁性。还有,嘴里也不苦了,口腔溃疡也好像不在了,肚里也不饿了。倒是脸上的那个包袱,在随着他的声音而起起伏伏。他不知道自己讲到了第几,但他觉得自己的话还没有完,他的表达还没有穷尽,他对会议的理解还没有充分,他就一直讲下去……老冯讲着讲着,联想到今天所遇上的几件事,压抑了半天的火再一次往上烧,往上冒。他说,你们呀,你们开什么会,你们连个程序都没有,你们人还没有走茶就凉,你们也会有老的一天,都会有退居二线的一天……

老冯听不到自己讲的是些什么,他只看到圆桌周围那些参会人的嘴在无限地扩大,从中冒出的烟圈在无限地扩大,从中露出的门牙也在无限扩大。他们多皱的脸上的笑在无限的扩大,像土地饱经沧桑的龟裂,那龟裂的宽度在无限扩展。那嘴变成了一个个深长而深远的黑洞,他跌了进去,黑暗无边,黑暗没有尽头。

老冯感觉到自己掉进了一个令人迷乱的旋涡。那旋流五光十色,那旋流变幻莫测,那旋流将老冯搅得头晕脑胀不辨东西。这种旋流持续的时间长,像是一个人的一生,像是从少年到暮年,像是从黎明到黄昏。老冯想,我是在干什么呀,我怎么会落到这样一种境地……他挣扎,他摇摆,他努力地向上寻找感觉中曾经有过的一个出口,那里有些亮光洒落下来。于是他就像是逆行的鲤鱼,像是迎风的旌旗。

有一种声音一直一直地响起,那种声音像是一种呻吟,又似一种呼喊,很温柔,很焦虑,也很熟悉。本来老冯想,找不到路,就不回家了,一直走下去呀。走不起就坐坐,坐不起就躺躺,躺不起就让身体自由自在地飘,飘到哪就算哪吧。可就是那种声音,像是母唤儿归的声音,一直的持续着,有些坚强,有些不屈不挠。还像只萤火,像马灯,像把手电,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

老冯抬起头来,昏花的眼里,老伴的形象清晰起来。老伴神色焦虑,泪流满面,声音嘶哑,见他醒来,居然像是个孩子似的破涕为笑。老伴揩着头上凉津津的汗说,你终于活过来了!你终于活过来了!他们都叫了救护车了,我们回家,我们立即就回家……老冯看不清眼下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他记不起自己现在是怎么了。这样的感觉他有些似曾相识,那是大病之后的一种觉醒,那是大痛之后的开始复苏。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麻木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原来是在会议室里,自己刚才还在发言呢。

老冯揉了揉眼睛说,你,你怎么在这里?老伴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你人老心红,像报上说的那些人一样,去找小姐,我就跟了来,后来你打车,找不到了,听熟人讲你去过性病医院,我就打手机你不接,就打电话到你们单位问。老冯叹了一口气说,你呀你……老伴又生气了,老伴总是爱生气。她气咻咻地说,我呀,我怎么了?要不是我,你早就归天了!老冯说,他们呢?他们都开完会了吗?老伴说,开完了,早开完了,他们还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视察,见我来,反复交待,你身体不好,就不让你带病工作了,要我服侍好你……老伴还说,领导说了,他们向你表示歉意,这个会只是个中秋之前的茶话会,他们没有作更多的准备,程序上也没有按惯常的考虑,对不起你了。他们还说,鉴于你身体情况,下个月就给你办退休手续。

其实我是饿……老冯刚开口,老伴就用嘴朝桌上呶了呶,说那是会议上发的纪念品。

老冯抬头看了看,那纪念品让彩色塑料纸给包着,鼓鼓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老伴知道他的意思,说,办公室小胡说了,是一只真皮公文包。

公文包,又是公文包,现在公文包对我来说,还有什么作用!老冯有些烦,他摆了摆手,示意老伴不要再说。可老伴今天话却特别多,说,你也是的,我听说,你给人家骂狠了,说会议培养了些什么什么人,你不想再参加此类的会议了。是吗?你真的想通了?

老冯欠了欠身,他想不起自已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再没有说话的机会了。老伴又说,你别难过,人人都会老的,我们都退休了,那些在位的人,很多都会退休的……只是要到了这个时候,才会真正理解我们的心情……

会议室里早已空无一人。桌上凌乱的香蕉皮还在,剥过的瓜子壳还在,冷冷的茶杯还在,被大家所依次传递的话筒还在。唯一不同的是,从西边的拉开的窗帘处,落过来一束晚霞,照在老冯的公文包上,也照在老冯疲倦而苍白的脸上。

那霞影红彤彤的,整个屋子里的人物也就红彤彤的,煞是可爱。

吕翼,197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土脉》《寒门》《割不断的苦藤》《风过杨树村》《疼痛的龙头山》等十余部小说。获过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奖、云南省少数民族文学精品奖等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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