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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潞代表作选

2017-11-25潞潞

中国诗歌 2017年11期
关键词:麦子

无 题

大树在木匠的斧斤之中

他们的孩子正站在屋檐下

看着远处太阳的一个光斑

这时候,手触到了树的本质

那里一片芬芳让他们打着喷嚏

那是过去时代的某些残片

被肢解开来

像年青人洁白的前额

置放在朝向太阳的山坡上

上帝的记忆里

今天肯定是一个忘却的日子

金属的声音在风中显得空洞

我看着我的兄弟在暮色中

如同骑着一匹石马

茫然地锯着自己的坐骑

他也许是被沉重的生活伤害

不得已进入树的中心

那里停止了呼吸

那里一片洁白像年轻人的前额

无 题

来去匆匆的脚印。它们是

隐约逃离中的一种幻象

北方的井与世隔绝

比低矮的坟包还要低矮

远处的一所村舍

渐渐被黄昏的尘埃淹没

汲水的少女来到这里,和

伪装的土地有一丝线索

她的铅桶叮当作响

井那仰望着的眼窝里结满冰凌

幸好我在北方居住已久

熟谙那种幻象中的幻象

我知道沉默总是构筑在深处

有着自己独特的预兆

就像悬空的花朵一掠而过

而在大雪覆盖了整个旷野时

北方的井却那样黑

无 题

秋风来了,使一些敏感的人的情绪

发生了变化。窗外树木萧萧

叶子像突然失去生命的鸟

从枝头跌落,露出好大一片天空

这时你会发现树那样孤单

毫无抵抗地被秋风穿过

大地非常宁静,农人不再劳作

只有一辆废弃的马车扔在路旁

望着这一切,我开始平静下来

走出房屋努力倾听着风声

这样的季节常常使我不安

每当夜晚总有许多焦虑的事情

也许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不然不会盯着空洞的世界不放

那里有一堵墙被刷上厚厚的白粉

那里除了风还是风

我飞扬的头发只是一种标记

下面不过是种种无端的愿望

农人和他们的粮食一起隐匿起来

我根本看不到他们,一切一切

就像是被古时的一个皇帝剥夺干净

你能够对秋风说些什么

它吹向你的时候那么冷

秋风来了,窗外树木萧萧

如果你继续等待,想听到树叶

坠地的声响,就会一阵阵发慌

无 题

当太阳透过窗棂,把

一束光芒放上我的膝盖

我仿佛听到初冬的阳光

在屋脊上被一折两断

也许第一场雪今晚就会降临

从此那上面总有一边覆盖着

白雪,直到春天灰瓦下生出青草

据说这是过去一个军阀的遗产

他和他的家人早已流离失所

破败的四合院没了往日的丁香

我的邻居在早饭的油烟里咳嗽

他用力咳着,使我更加郁闷

那种歇斯底里的疼痛

正像乏味的日子属于我们共有

自从我搬进这所房子

再也懒得到户外走动

可能是陈年的气息使人中毒

就这样我消磨掉一天又一天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分

圣洁的时光才开始抵达

这时我已经十分虚弱

桌上的玫瑰在灯下战栗不已

它将和一些诗篇一同放上祭坛

无 题

有一种情绪过早地熟识了

生与死,像这冬日的黄昏

被内心可怕的力量摧残

人们的面孔在突然掠过的车灯中

浮出漆黑的表面

一瞬间你仿佛置身原野

看到大片遗弃的白色石头

它们被混乱的法则牵制

在耗费的时光里贯穿始终

高楼的阴影已然连成一片

你能窥视到世界的熹微

黑夜太短黑夜没有人在乎

失意的人清晨将走回小客栈

电灯全部亮了起来

残留的积雪被映得珠黄

明日之白昼就是今夜之死

无声的葬礼正蒙着夜空的眼

从一个又一个墙角传来喘息

一些纸屑在街路上反复盘旋

我想知道什么力量驱使它们这样

许多无需治疗的灵魂飘荡着

如同车站的大钟挂在云层深处

它们只为自己守时。钟的下面

有一条通向远方的铁路

此时枕木上结满了冰

那儿是城市的尽头

无 题

灰褐色是冬天痛楚的目光

从空荡荡的屋子里反射出来

山野上偶尔走过三三两两农夫

驯顺地低着头并且长吁短叹

我永远不能忘记他们的眼睛

那是古代洞窟中石人的眼窝

其中一些人停下仰望天空

喃喃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绝望

接着他们转动头颅四处寻觅

如同摸索在早晨的雾里进退维谷

此刻我就像这些不幸的人

因心灵的恐惧而一片混乱

我以为已经逃离白昼和黑夜

却不得不站在暗淡的栖息之所

它是失去了皮肤的黝黑的内脏

当谷物从大地上一次次被取走

露出这种连影子都不会有的底色

它吞噬掉路旁最后一朵野生的花

用乌云一般的大地报复掠夺者

那已是一具被虫子吃空了的尸身

这时候只有灵魂变得通体透明

在没有躯壳的躯壳里行走

而且听到沉闷的敲钟的声响

无 题

救救高山上垂死的羔羊

它被阳光钉在那儿不堪摧残

在比羔羊还要苍白的四壁里面

囚禁着我们梦的全部

那是一种时刻都在逃逸的冒险

就像肋骨下藏着的烈火

垂死的羔羊在梨子的香气中间

它的身旁有正直的桑丘①桑丘:《堂·吉珂德》中的人物。和驴

而四周则充满灰烬与遁词。

童年时代我记着羊红色的耳朵

在雪地中摇曳如同射向天空

正是我自己的存在妨碍了自己

过程已经消失无法生出新的品质

羊的品质就是注视双乳胀大

站在空旷的广场摸着自己的脸

它使我们深陷其中并享尽落日余晖

也许垂死的羊再不是羊

只是前方一段苍白的时间

我们仅仅受到它的鼓励就像青春

然而谁能恢复我们谁能救救羔羊

无 题

人有时候在事物的饥渴中旋转

他们危险、苍白并且充满意外

我试图描绘这阴暗的图画

连同一枝花束呈现给自然

但是他们现在就像干涸的水母

存入其中只是为了占据虚无

当你最后获得时已经两手空空

那是一朵折断了的玫瑰并不存在

它在别的象征中缓慢地深入

我知道这东西像盐酸一样敏锐

在暗处打着哑谜并洞悉一切

人们带着狂乱的深情寻找什么

他们当中有疑虑重重的诗人

把自己安置在一间阴郁的温室

这里培育着人世间全部的奇遇

你会看到古老的道路上的道德之船

美妙异常同时注意着自己的背后

如果即将降临的是另一种黑暗

那么用手掌把暗淡的光芒聚拢

它照亮了我们胸前的纽扣

无 题

旧日生活是精心选择替代的结果

不曾被忘记却无法从中获取

在一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前面

环绕着为我们的存在而设置的边缘

春天的雨水再次带给岁月温馨

把大地擢升到凌空的境界

那是一个危险的高度有如迎向死亡

所有的人都将轻易看到事物的毁灭

它没有乞援的对象更不存在蒙蔽

像太阳培育出的阴影一般纯净

如果有人端坐其中必将被穿透

因此不可抵达的黑暗更似曙光

无 题

空旷的舞池里有来自悬崖的歌手

他的声音在脱离他的一瞬间破碎

伤痕累累的破碎脚铃的破碎

整个夏空俯身于一只白得刺眼的鸟

我在这样的景象中不禁呼吸急促

曾经有过许多难以忘怀的日子

像通天的石塔被无形的手推倒

尽管那孤独的悬崖令人疑虑

我们依然被内心真实的激情驱使

这是烈火中升腾起的庄严火焰

与一个灵魂的无辜毁灭契合为一

我不能想象身心支离的伊甸园

废弃在荒野永远隐匿无名

并且花朵遍地不再以任何形式出现

也许有一天人们真的能看到

那梦想者一人单独停留在空中

无 题

1

一种低微的声音在天穹下燃烧

使人想起远方风中的麦子

它远离我们生长并一再被拆散

只有残留的金黄在怀乡的梦中

麦子置身其外难道为旁观者所设

几近获救却在最后一刻失去机会

贫困的家园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好似在大海边高山的怀抱里面

我们从一个门跨入另一个门

眼看着身边的墙缓缓上升

风中的麦子在远处是否已经冰凉

它承受着什么又悄无声息地缩回

2

麦子啊使我们疼痛

它不是什么都没有

尽管真实中被反复提醒和嘲弄

甚至被想象为半人半马的怪物

然而麦子依然幸运依然坐地风行

四周飘满雪花并且泥沙俱下

麦子说不出自己的语言

它真诚地仰望着农人们的脸

奋力用根部吸收着镰的寒光

它用杀死自己的方式来游戏

虚弱的麦子似乎更热爱刺激

它在远方它一头蓬松的金发

3

我们祈求颤抖的麦子平静下来

它在一出空幻的戏剧中悲欢离合

一片抵触的麦芒斜插在额头

那是它尖锐的灵魂向着阳光怒放

记下苍茫大地这寂静的时刻

麦子的手敲遍了乡村的钟声

排练室

她们的裙裾在飞扬

脚尖忽左忽右移动着

你发现这只是试探

尽量少的接触

被地面的火焰烧灼

不用往上看你就知道

她们有多么热情

除了不断向上

她们还滑向房屋一角

充沛的血流一刻不停

在手足之间往返

楼下街衢中有人仰首

他对此将一无所知——

云霓翻滚的玻璃窗后

到处有这样青春的练习!

谁赋予了她们旋转的天职?

裙裾中裹着的不是肉体

而是空无一人的风

如今你已经说不出

因为怯懦还是太过沉溺

你用幻觉接近了这一群

直到她们逐一退出

青 春

它是你的老友

你们曾经形影不离

它是你眉宇间的光亮

是轻快的步伐和一点自负

那时候你没有察觉它

你对女友炫耀的一切

仿佛与生俱来

爱情使你心跳得那么快

你却轻易承受了

在没来得及怀疑之前

内心有永不餍足的梦想

对即将来临的考验

由于无知而勇敢

你还没学会掩饰

人人知道你致命的弱点

夏收的季节来到了

成捆的麦子堆上天堂

你大步超过路上的行人

并不理会身后的叹息

你对美的事物尤其敏感

喜欢赞美那些迷人的女子

夜深人静时写下无用的诗句

它顺从和纵容了你

使你虚度了苦难年代的光阴

旧 事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放开他

刚才他们还说着话

父亲突然走向路那一边

他和一个人搂抱在一起

手在那个人背上拍着

他隔着马路远远看着

听不见他们大声说些什么

两人互相递着香烟

然后那里升起一团烟雾

他们身后有株巨大的槐树

开满了白花,香气浓郁

他开始踢地上的石子

让过路的人都知道

这是一个讨厌的小男孩

此时父亲忘记了他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

父亲重新拉起他的手

还在他头上撸了一把

可是小男孩一声不吭

他们就这么走着

他能感觉到父亲脸上的笑

后来他一直没机会问父亲那是谁

他知道父亲这一生并不快乐

甚至深埋着无人知晓的痛苦

但那一次父亲是真的高兴

诗 人

当人们称他是诗人

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很久以来他确实在钻研

人们认为的那种事情

他像所有中国人一样

很小就知道屈原和李白

知道一千年前的王维是同乡

亡国之君李煜的词则烂熟于心

比起驰骋草原的君王

他更倾心这个倒霉的皇帝

二十岁后他知道了更多

他学会了争论,和朋友们

骑着自行车从一处赶到另一处

最初他总在诗里写进苦难

但他那时没有真正经历过

这个词和他常用的“玫瑰”一样

是那个时代文学青年的标志

他醉心于湿漉漉花瓣①“湿漉漉花瓣”为美国诗人庞德诗句。的意象

用年轻的胃生吞活剥《荒原》②于《荒原》,英国诗人艾略特诗篇。的象征

没人告诉他诗人的生活是什么

就像他辨不出梦中的面孔

虚荣和才华他都有一点

试图把诗写得纯粹,不含杂质

像工匠磨练手中的技艺

他身边有时簇拥着美人

却很少看到他写爱情诗

他的泪水往往会突然涌出

那时他一定在亲近的人中间

或者远离他们在最寂寞的地方

从成长的阅历中,他认识了

土地上的河流、炊烟和畜群

它们与人类做伴已久

除了沉静的自然之美

也和朴素的信仰相关

他觉得灵感已不再重要

如同他不在意诗可能带来的羞辱

他对诗歌的意义保持静默

正是这静默使他几近于瘫痪

为此他写得既迟疑又少

等 待

早餐端上来之前

他一直坐着没动

这里有更多的汽车和人

在窗外闪过不知去向

他相信这个城市和某种香料有关

虽然那致命的香料早已失传

被称为观光的短暂逗留

使他几天来无所事事

如同久坐海边长椅上的老人

垂头对着脚下耀眼的沙滩

从长堤那座维多利亚时代的塔楼上

传来一阵报时的钟声

他心里正为故乡隐隐作痛

离开前那里下了一场雪

刚落地就被车轮碾压得又黑又脏

儿时记忆中冬日的纯洁

不知何时荡然无存

他习惯了北风携裹着的寒冷

有说不出的孤寂和失意

转眼间这一切与他天各一方

房间里低声放着音乐

像早晨的阳光在桌椅间流动

这儿的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们专心致志做着三明治

片刻就会送来

黄 昏

他望着镀了金色的窗台

仿佛看到外祖母疲惫的身躯

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安静而衰弱的老妇人

每天都这么坐一会儿

她给女儿一家洗衣、做饭

很多年没人提起她自己的家了

那个山顶上的村庄

从远处能看见炊烟①外祖母的村庄叫“上细烟”。

他十二岁时去过那里

被小脚的外祖母追得到处跑

那时她的吼声还具威慑

然而她很快变得虚弱了

一天他“啪嗒”打开电灯开关

竟使坐在黄昏里的她吓了一跳

她好像从睡眠中醒来

为自己所在的房子诧异

此前她的灵魂一定在漫游

她一生不识字,素食而高寿

她留下很少,只有民国时的八块银元

她在临终前半年回到故乡

一再推迟的返乡之旅

让她看到越来越熟悉的风景

从此她任凭时间流逝

直至一个漫长的午后悄然而去

阅 读

阅读集中了最多专注

它消磨掉生活的精粹

沉闷的大师,日夜在阁楼上

衣着和风度不值一提

阅读的灰烬,并不多

像雪的霰粒拍打窗户

那时他徘徊于冬夜

听到这陌生清冷的声音

阅读的鸦片,是的

征服了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他一夜一夜慰劳自己

抵消白昼的暑热和喧嚣

注定阅读的一生

所有细枝末节都得适应

关闭多余的语言

很少约会,足不出户

日益与外部世界冲突

变成谦恭而无趣的人

终有一天大师被束之高阁

玻璃窗上雪花融化

坚硬的词语变得柔软

蛊惑的真理像水汽蒸发

阅读只剩下阅读

他重新成为没有知识的婴儿

赤裸,光洁,透明

这就是阅读的全部

(最多佐以香烟和浓茶)

不会再多了,就是这样

夜宿江城

睁开眼睛前的一瞬

仿佛一个人影俯下身来

突然而至的恐惧把他唤醒

意识仍在黑暗深处

窗上已浮现晨曦

客居他乡的一夜如此短暂

犹记夜半客船到江岸

长长的石阶从水边到高处

他审视这房间

晦暗中一床一椅

还有昨晚用空的暖水瓶

简陋到再不能简陋

符合小客栈的规格

对于过客也不缺什么

黎明带着凉意潜身进来

遭遇到陌生的旅人

他不曾来过这里

也很久没在这样的时辰醒来

他甚至不能复原刚才的梦

家人不会知道这里

父亲已经离世

母亲年事渐高

此时他有些想他们

江水终日喧哗不已

熟透的橘子腐烂在地里

男人矮小好斗

在崎岖山间行走如飞

女子肤白丰腴

似乎更容易靠近

生活得世俗却出诗人

不管古代还是现在

这里不是他的家

没有家的温度和琐碎

没有厨房和女人

刚粉刷过的墙壁太干净

嗅不出南来北往的气味

他将有整整一个白天消磨

他要在窗前再待会儿

听庭院里一只不知名的鸟啾啼

青铜爵①古代酒器。

为了晋国炉火纯青的工匠

为了一个湮没在过去的王国

那个狂欢之夜

它在狼藉的酒桌上一再被碰翻

为了从豪华宴席到豪华陵寝

为了两者居然很相像

庄严的面容比丝绸腐烂得还快

农人的脚在上面,他毫无所知

凉风习习,麦子年复一年生长

尊贵的身份侥幸保存下来

被镌刻成一段华丽的铭文

为了它一直忍受着的黑暗

那么多年除了泥土还是泥土

即使最后一刻也没预感到

漫长隧道另一头的光亮

无意中它保持了所有元素的美

为了从埋入到掘出的宿命

为了重新沐浴到风

稀世珍宝在博物馆的恒温里

被一束冷光照出清冷

迎着那些渴望遥远的目光

为了向这一切致意

为了它的至爱:嘴唇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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