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客

二舅婆的婚事

我75岁的二舅婆再婚了。

在我的印象中，二舅婆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年妇女，她像所有南方女人一样个子不高，身形单薄，岁月侵蚀过后的脸庞上残留着清逸俊秀的痕迹。可她偏偏又不具备南方女人温柔似水的特质，就算是上了年纪，也一直是面目威严，笑起来颇有二月春风的料峭味道，气质冷峻到看不出一丝慈眉善目来。

二舅婆的命很硬，也极苦，像晚上8点档的苦情女主。她的第一任老公很早就过世了，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带着一个儿子嫁给了我的二舅公，并且很快又给二舅公添了一个兒子。这一大一小两个儿子，都英俊潇洒，却也都短命。

大儿子在20岁出头的时候，因煤气爆炸被重度烧伤，在医院撑了小半个月后走了；小儿子倒是活到了成家立业，还生了一儿一女，但好日子没过多久，也出车祸死了。

然而当你以为命运已经足够心狠手辣的时候，它向二舅婆表示“我还可以再残酷一点”。

小儿子走了之后的第3年，二舅公患上了尿毒症。他担心医疗费太高拖累一家老小，直接喝了整瓶农药，也撒手走了。美满的家庭生活在短短几年内，像一面被狠狠掷到地上的镜子，瞬间粉碎。

好在儿媳妇十分孝顺，一直对二舅婆不离不弃，和二舅婆一起拉扯大了两个孙子女。两个孙辈都挺争气，一个保研去了上海外国语大学，一个大学毕业后创业开了一家互联网服装公司。

眼看着一切又慢慢好起来，也没有生活压力了，儿媳妇便给自己物色了一个二婚对象，准备两个人一起照顾二舅婆。结果，二舅婆断然拒绝了这个一起生活的邀请，她的说法是：“你想结婚就去结婚，别带上我。你的新老公又不是我儿子，我干吗要去找不痛快？”

儿媳妇儿见她态度坚决，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便花钱雇了村里的一个大姐来照料二舅婆。可二舅婆那张严肃刻薄的脸和义正言辞的批判哪里是无辜的看护大姐招架得了的？还没来做几顿饭呢，大姐就被二舅婆的白眼和毒舌给气走了。

大家伙正发愁怎么照顾二舅婆时，二舅婆的孙子想了一个主意，不如给她找个老伴儿吧。几个人一合计，这主意不错，便开始张罗起来。

结果，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二舅婆知道了。二舅婆哭笑不得地说：“还嫌我活得不够累啊？你看哪个男人跟了我还好好活着的，别说好好活着了，两个儿子都死绝了。再说了，男人有什么好？我现在好胳膊好腿没病没痛不如自己过！”

可撂下这番狠话没多久，二舅婆就被隔壁村的一个老头给盯上了。

英雄救美

老头比二舅婆小5岁，是个退休多年的老教师，早年丧偶，儿女早已成家不在身旁，现在一个人住在乡下养养鸽子，种种菜，过得清静自在。也不知他是从哪个途径得知二舅婆的情况的，闲着溜达过来看了一眼二舅婆，结果一看就动了心，开始往二舅婆家里跑。

不像现在年轻人谈恋爱追人那么有套路，这个老头的追求手法很生硬。他对同村里一个和二舅婆相熟的人一阵软磨硬泡，让那个人只要有机会就把自己领去二舅婆家里坐着。不过，他每次去也就只是坐着盯着二舅婆看，不聊天也不说话。

起初，二舅婆就想，这个老头怎么这么奇怪呢，来到家里头什么也不做，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还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不过二舅婆也是个精明的人，对方来了几次之后就明白了，于是直说道：“我不会考虑你的，你走吧。”

结果，赶了几次之后，老头非但没有灰心丧气，反而“变本加厉”起来：他每天提前把自己院子里的鸽子打点好后，就走上几里地到二舅婆家来帮她做家务。他拿起笤帚帮她打扫院子，然后去菜园里浇菜翻土，看到水槽里有要洗的碗也会顺手帮忙洗掉。做完这些拉拉杂杂的事情之后，老头就自己走进屋里去找二舅婆讨碗水喝，喝完水之后继续在她家里坐着。而我二舅婆，接着赶他。

一天两天一段日子下来后，大家都看在眼里，有邻居开始劝二舅婆，要不考虑考虑老头吧。儿媳妇和孙子孙女在得知这件事儿之后，更是极力怂恿二舅婆从了那老头。可二舅婆就一根筋死咬着不松口，“我不嫁，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嫁。”

听到二舅婆的这句话，老头子却给了一个更加硬气的回应：“这辈子，我非要娶你！”

嗯，一切如常。老头还是每天喂完鸽子之后就到二舅婆家里来做义务保姆。有时，二舅婆直接关了院子的门不让他进来，也有时候拿着笤帚二话不说就把老头往外赶。但第二天，老头依旧一如既往地来，风雨无阻。

就在大家还对这段迟迟没有开始的黄昏恋堪忧的时候，有一天，二舅婆在厨房里滑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厉害，二舅婆直接晕过去了。那天老头也是准点过来二舅婆家报到，一看不对，厨房里有烟，于是赶紧冲了进去，发现了烧焦的锅和躺在地上全身僵硬的二舅婆。

他赶紧关了煤气，拿起电话打了120。又担心120来得慢，直接去隔壁借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往三轮车上堆了两层厚被子，把二舅婆往上一放，拼了命地往医院赶。

二舅婆的命被救回来了。

偿还的美好时光

事后，我妈去医院看了住院的二舅婆，在病房里，我妈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老头。老头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见到我妈后，很自然地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就拿出保温桶里的鸽子汤要喂二舅婆。二舅婆胃口不好，不想喝，嫌油腻。老头就拿了一个勺子，慢慢滤掉汤上的油花，然后一口一口喂给二舅婆喝。我妈从医院回来之后，跟我说，“这老头比你爸要好上个千百倍。”

这件事后，老头也自然而然成了新的舅公。他们结婚的时候，就在院里摆了两桌酒，双方的儿女家人凑到一起吃了一顿饭。

之后有一天，二舅婆和儿媳妇闲聊的时候，说起了那天摔跤之后的事。她说，其实老头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有点儿醒了，只不过当时还没法说话。后来，她很想说，算了吧，别救了，就这样吧，死了算了。不过，接着她就听到了开着三轮车的老头突然开始用普通话在念什么，她听不懂，但是觉得这老头普通话说得很好听。突然之间，她又不想死了，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太苦了，老天还欠她一段好日子，如果这次能救回来，那就和老头好了算了。

二舅婆婚后的生活的确非常幸福，新舅公很是宠溺她。虽说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但新舅公从来不让她下地干活，而且为了防止她再次摔倒撞着，还把家里的瓷砖全都换成了防滑的，给桌子椅子也都包上了软布条。

二舅婆喜欢听戏，于是每逢有戏班子在乡里搭台唱戏，新舅公就骑脚踏三轮车，载着二舅婆骑个十几二十里路去听戏。

我妈说，二舅婆过得太苦了，苦了几十年了，幸亏遇到了新舅公，才能在老年的时候再享受一段美好的时光。也有村里人说，二舅婆家坟头草长得好，虽然老公儿子去得早，但孙子孙女个顶个有出息又孝顺，现在又有一个这么好的老伴儿。

然而，生活总是残酷的，也根本没有谁欠谁一说。只不过，它真的欠了我的二舅婆一场风花雪月，还好最后终于还上了。